书城文学楼外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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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奇文共赏析:贾芸这封效忠信,堪为拍马写作的经典

你可以不忠,但不能不效,这是效忠者的普遍心态。

对效忠者的上司而言,他不管你到底是不是效忠,但这种最起码的口头上的臣服,是必定要有的,你连这种表面功夫都做不到,他还能相信你对他的忠诚么?

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大臣要向皇帝效忠,僚属要向主宰效忠,伙计要向老板效忠,兵卒要向长官效忠,形成一个精神上进行统治的网络。因此,效忠者要做出表示时,只能用两类语言:一是颂扬主子,英明伟大;一是谴责自己,臣罪当诛。

《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小说,其中也夹杂着很多小说以外的文体,诗、词、曲、信札、请柬、药方……正如俄罗斯人将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称做斯拉夫语言文字的百科全书一样,曹雪芹的这部不朽之作,也是中国语言文字的宝典。

贾芸的这封效忠信,很有意思,从信本身看,完全合乎规范。但是,贾宝玉不是他的上司,不想做他的上司,而且压根儿没有做上司的心理素质,因此这封效忠信便成了笑话。

一般来讲,凡政治气氛不正常,凡上下渠道不通畅,凡土壤板结的官僚体制,凡高高在上的衙门作风,到了孔夫子所说:“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的是非颠倒、黑白不分之际,就有人要写效忠信了。在“文革”十年里,也是近代史上效忠信最猖獗的一个时期。

当时,有不少的人给江青写了效忠信,当然,因势所迫,因事有求,因表态需要,因怕不写而被视做异己,而出此下策,是可以理解的。但也有一些人,动机不纯,抓尖卖快,落井下石,效忠与陷害兼而有之者,也是为人所诟病的。

不过,贾芸这封信却是出现在大观园里并没有什么政治风浪之时,就显得莫名其妙了,但这却是我们所能拜读到的形形色色的效忠信中,最彻底,最露骨,最能率直表现心迹的一封经典之作。奇文共欣赏,现全文抄录如下:

“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洪福,竟认得许多花匠儿,并认得许多名园。前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妨碍不便,故不敢面见,谨奉书恭启,并叩台安。男芸跪书。”

有的刻本,在“跪书”下还有“一笑”字样,这是那些抄书人把批书人的话,当做正文了。一般来讲,凡写效忠信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幽默感的。我们不妨想一想,写效忠信者,都有所求,或求官、求职,或求升迁、求重用,或求赏识、求他想得到的一切。于是,求之心切,也就难免情急,于是,急赤白脸,心急如焚,抓耳挠腮,还有什么幽默可言呢?

贾芸的这几行字,实在够精彩的。至于以后效法的人,能否超过这位“廊下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的水平,不得而知。但可以相信,“江山代有才人出”,青出于蓝者,谅不难找。贾芸这封信,虽然和前面那封探春给宝玉“谨启二兄文几”的信相比,显得十分粗俗。但从实质意义来讲,那倒不失为是一篇效忠信的范文,足可以提供给想写这类信的人作为模范尺牍参考。

贾芸在贾府,是近支,并非嫡系,有势无力,名贵实微。他的地位既比不上管尼姑的贾芹,更比不上管戏子的贾蔷。他后来明白了,投靠贾琏,犯了路线错误。“早知这样,我一起头就求婶娘,这会子也早完了”,改走凤姐的门子后,虽然捞到一项季节性的种花栽草的营生,充其量也是一个小单位的头儿,内心其实是并不十分满意的。

这个贾芸,可是一个不怎么肯安分的人。不安分,便要有所动作。

所以,全书中,他一直不甘心处于这种不得志的“囊锥”状态,这才东投西靠,到处钻营,但也无所斩获。只是到了这部小说快要收尾的时候,才熬到了与贾蔷一块儿临时执政,过了几天当家主事的瘾。遗憾的是,贾蔷当了一把手,他再卖力,也不过是二把手而已,所以贾芸就这点出息。

别看贾芸“这人生的容长脸儿,长挑身材,年纪只有十八九岁,甚是斯文清秀”,但他不像贾蔷那样曾在学塾里念过书,基本上是个粗人,别指望他笔下生花,写出一篇回肠荡气、曲里拐弯的效忠信来。他连香菱那点水平也没有,若真有这份才气,早就挤进大观园的文学圈子里去了。因为挤不进去,所以,他一到园子里,就是一副贼眉鼠眼、溜溜湫湫的样子,连袭人也看不上眼,说他是个“有些鬼鬼头头的……心术不正的货”。

但这封信却颇得效忠信的精义,第一脸皮真厚,厚到了十分无耻的程度。一起首,贾芸一声叫板,就有石破天惊的效果。“不肖男芸恭请父亲大人万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认于膝下,日夜思一孝顺,竟无可孝顺之处。……”着实让人敬佩这位芸哥儿张得开嘴叫得出口的“勇气”,如此不怕肉麻地套近乎,曲意逢迎到做小伏低、下气怡色的程度,真是难能可贵。

第二,想方设法地巴结,讨好,努力标榜自己的忠诚不二,鞠躬尽瘁,做出恨不能在麾下肝脑涂地的样子,这一点表演得也很充分。“前因买办花草,上托大人洪福,竟认得许多花儿匠,并认得许多名园。前因忽见有白海棠一种,不可多得,故变尽方法,只弄得两盆”。他在强调此花之难得,表示他的一片孝心时,将成就归功于大人的洪福,马屁实在拍得够响的。

紧接着第三,图穷匕见,就该流露心迹了。“大人若视男是亲男一般,便留下赏玩。因天气暑热,恐园中姑娘们妨碍不便,故不敢面见”。其实,他是很想挤进园子里去,很想攀附上贾宝玉的。他并不安心当他的包工队头儿,他是个有野心的家伙,既然有这么一个被人家认做儿子的机遇,怎么能轻轻放过呢?在他看来,他之所以不如贾蔷、贾芹混得顺手,是没有靠山的缘故。蔷哥儿有贾珍、贾蓉护庇,贾芹有凤姐撑腰。他以为改换门庭,投靠了她,能有好处,谁知只是二百两纹银的差使。所以,他才不择手段地,想抱贾宝玉的粗腿。

但是很抱歉,聪明过了头,反倒坏了事,至少他错误地抓住了这个机会。他这封效忠信和那盆白海棠,并未起到多大的作用,白给人家当了一回儿子。问题在于“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江青炙手可热时,有那么多人向她效忠,是因为她喜欢搞这一套。而贾宝玉宝贵公子,哪会记得这些口角?根本不会往心上去的。俗话说,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你是夜猫子,你得找武大郎。门儿错了,自然得不到提携,后来他能稍稍发迹,一是赶上那么一个特殊时期,荣国府当家主事的人和正经的家人都不在了,才“闹得没上没下,没里没外”。二是可以相信,他找到了相中了他的武大郎,才将他起用的。

说来可怜,贾芸对贾宝玉也真没少下工夫,忠不忠,看行动,他还要给贾宝玉介绍对象呢!这小子不可算不聪明,深通走夫人内线的道理。哪晓得弄巧成拙,又走了一步错棋。虽然,无所不用其极,是每个拍马屁的人必须具备的基本素质。譬如对好饮酒者,得赶紧上茅台,对缺银子者,连忙美元侍候,对喜女色者,配上漂亮秘书,是要投其所好,对症才能下药的。

他哪里知道,贾宝玉在薛、林拉锯战中,已经焦头烂额,都有出家当和尚的念头,你再弄一个“父亲在外头做税官,家里开几个当铺”,“长得比仙女儿还好看”的姑娘,搅到这场爱情的角逐中来,居心何在?分明是要给贾宝玉裹乱来了。所以,宝二爷“皱一回眉”,“又摇摇头儿”,“后来光景竟不大耐烦起来”,让麝月传话:“今日芸儿要来了,告诉他别在这里闹。再闹,我就回老太太和老爷去了。”谁都可以想到,贾芸在贾宝玉这儿还能有什么捞头呢?

怪谁?只怪自己不长眼,他终于悟了,贾宝玉是靠不住的,从此不再往怡红院跑了,又一次转换方向。这也是这等人最起码的聪明,换一个主子,像换一条裤衩那样方便,“便买了些时新绣货,要走凤姐儿的门子”。结果,他打算承包一项皇陵工程的愿望(因为贾政当了工部郎中,总办陵工),不但未能实现,连在府里揽点事干干的想法,也让厉害的二奶奶给碰了回来。

真是不走运啊!只好在后廊下蛰伏,和他那卜世仁(不是人)舅舅来往。连当年借给他十五两三钱银子,去谋差使的醉金刚倪二,被捉进官府,求他说情,他也帮不上忙,甚至荣国府的大门传达室,也不太愿意让他进了。

据脂砚斋透露,这个贾芸和小红,还有早撵了的茜雪,似乎在原来的创作计划中,对沦落成乞丐、关过狱神庙的贾宝玉,是有所帮助过的。如果确是这样的话,高鹗的续书就不合原意了。至少曹雪芹并非作为一般人物来写的小红,很明显地被续书人完全疏忽了。也许贾芸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也许那个聪明伶俐的丫鬟,能使他迷途知返?但从他亲笔写的这封顶呱呱的效忠信,一心一意要给比他年纪小的贾宝玉当儿子的言行来看,高鹗循着这个人物身上的恶本质写下去,最后无法扼制,成了渣滓,也不是说不过去。

一直到贾府出了抄家入官、充军发配,一系列不幸事件以后,老太太死了送殡的日子里,冷落了一阵的他,终于出现了。虽然贾琏认为他是“不配抬举的东西”,可环顾左右,还有几个兵几个将呢?只好对王夫人说:“蔷儿芸儿虽说糊涂,到底是个男人,外头有了事来,还可传个话。”是从这个角度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的。

于是,就有好戏瞧了。

《红楼梦》这一回题名为“欣聚党恶子独承家”,的确是十分准确。一上来就写他们如何欣快地为非作歹和那种小人得志的心态。“且说贾芸贾蔷送了贾琏,便进来见了邢王二夫人。他两个倒替着在外书房住下,日间便与众人厮闹,有时找了几个朋友吃个‘车箍轱会’,甚至聚赌。里头哪里知道?”所谓“车箍轱会”,无非转来转去,就那么几块料自得其乐罢了。也就怪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一主掌荣国府,人称“傻大舅”的邢德全,叫做“忘仁”的王仁,还有那个“上不得台盘”的贾环,加上赖林诸家“没笼头的马”似的儿子侄儿,并未下帖子,却都不请自到。于是,这一帮人,“偷典偷卖,不一而足”,“宿娼滥赌,无所不为”,“愈闹得不像事了”。这种丑恶的集聚,正如蝇蛆逐臭一样,不招自来的。

“那贾蔷还想勾引宝玉”,贾芸拦住了。此刻在他心里,贾宝玉已不是他愿意认做父亲的那个人,而认为是一个没运气的人了。甚至恶狠狠地说:“他打量谁必是借谁的光儿呢!”言下之意,不定谁得指望谁呢!没准你宝二爷也得仰着脸看我眼色行事呢?这也是不得不对那些爱写效忠信的人三思的,他们的效忠不过是哄哄人的口头把戏而已。

如果仅止于此,倒也罢了,贾芸不但背叛主子,还要出卖主子。他伙同贾环、王仁,还有邢大舅,竟要把巧姐卖给外藩做偏房,胆子大到敢做起人口生意来,这里倒真看到他的出息了。只见他忙前忙后,一会儿“去回邢王二夫人,说得锦上添花”,一会儿“又钻了相看的人说明”,共同作弊。大凡这种很随便就认父亲的人,也会很轻易地给谁一刀的,只要他需要。他在办这类事时,那种顺理成章的自得和毫无内疚的轻松,让人咋舌。出了问题后,先是“慌忙跺足”,埋怨“不知谁露了风”,使他失去一次发财机会;然后一推六二五,跟他全然没有关系,把罪责归到别人头上,“大太太愿意,才叫孙子写帖儿去的”,这嘴脸变的,更令人感到惊讶。

虽然贾琏得知自己女儿差点被卖,气疯了,大骂“你们这一起糊涂王八崽子”,而且对王夫人说:“……只是芸儿这东西,他上回看家,就闹乱儿;如今我去了几个月,便闹到这样。回太太的话:这种人,撵了他,不往来也使得的!”

这番话,当然也等于宣告了这位写效忠信的角色的结局。不过,语音铿锵、掷地有声的贾琏,为什么不反躬自问,是谁把贾芸放在这个位置上的呢?

但继而一想,难道这位琏二舍又是多么值得尊敬的人么?

哦!想到这里,原来如此,也就豁然贯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