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怎么看问题?我们区也有自己的优势嘛……”杜华正突然止住话头,生气地一摆手,“你先去处理一下门口闹事的问题,叫各单位来领自己的人,多做解释工作,不要轻易许愿。另外,今天上午十点钟你召集跟平房改造有关的各部门负责人开会,我也参加,一定要研究出办法,无论如何也不能叫其它区把我们落下太远。”
李强一走,杜华正恨恨地骂道:“老滑头!”
不管杜华正发多大火,说的话多么难听,李强根本不往心里去,就好像刚才挨骂的是别人,他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的样子。
在楼道里意想不到地迎面碰上简业修,便嘻嘻笑着伸出手去:“哈,你倒养胖了!”“您也不错,老是这么红光满面的。”“我这个人胡吃闷睡,没心没肺,就等着平安降落,回家逗孙子去了。”
简业修笑着竖起大拇指。
李强纳闷:“你怎么偏赶上今天这个时候冒出来?是来看热闹?”
“有热闹为什么不看?”简业修故意逗逗老头儿,“杜头儿找我,说是十万火急。”
李强摇头晃脑:“哦,明白了,听说要委你以重任。”“我是从局子里放出来的,不堪重任。”“快进去吧,杜头儿正烧心呐!”
李强神秘地一笑,掉头走了。
杜华正看见简业修,立刻像换了一个人,出奇地热情,还带着亲近,用力握手,拍打简业修的肩膀:“嗯,气色还不错,对不起呵,业修,早就该去看你,这些天一直被缠在会上。你很清楚咱们这个体制的工作方式,开会布置,开会落实,开会推动。
开会检查……上一轮的会议还没有开完,新一轮的会议又开始了,离了开会就寸步难行。怎么样?身体恢复过来了吗?
“没事,还行。”简业修脸带苦笑,心里却很警觉,甚至是怀着几分厌恶在看着区长怎样向自己表示亲热。“你最近跟金副市长联系过吗?”
简业修略一沉吟,决定实话实说:“见过两次面。”
“你被检察院带走以后,我找了书记、市长,找了政法部门的朋友,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我对你还不清楚吗?到处打保票……真是一言难尽啊,这也太不像话了!”
简业修索性只看着对方表演,不再搭腔。“今天叫你来,是商量一下你的工作安排问题。”杜华正观察简业修的反应,简业修仍旧看着他不吭声,“市里对平房改造抓得很紧,你不在了,建委必须还得有个主事的人,区里就让孙石接了你的班。其实他就是不占你的位子,你回来后也不必再回建委了,你将来得到区里来。要到区里来你还缺一道程序,到下面镀镀金--也就是到街道里挂职,正好三义里街的办事处主任刚退休,位子还空着……”
简业修静静地昕着,不知道杜华正这是在绕什么圈子,谁会信他这一套鬼话,他杜华正就没有到下边当过街道办事处主任,不也当了区长嘛!杜华正继续自拉自唱:“区里本来已经决定叫你到三义里街当主任,你可不要以为这是一种下放,是变相的降职,街道主任的级别跟建委主任的级别是相同的,同时你还得兼着咱们区平房改造领导小组的组长,本来这个组长应该让李强当。可他干不了,他也不想干了。这个架势一摆出来你自然就明白了,别的人一看也会明白了,就是让你等着接替李强了,等于变相地给你平反……”简业修嘴角有了笑纹,眼里露出锐利的智慧,脑子里急速捉摸着杜华正这番话的真实意图。杜华正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就在这时候市里要调你走,区里如果把着你不放吧,怕影响你的前程。放你走吧,三义里的平改又没有人管,最后跟市里达成协议,你照样去市里当你的副主任,三义里街的主任你还得兼着,就像金副市长还兼着平改办主任一样。”
简业修终于忍不住笑了:“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到底算哪儿的人,以哪头为主呢?”“以市里的工作为主,把三义里的拆迁当成你在下面试验的一个点儿。”
“这……我得考虑一下。”“没有时间考虑了,今天上午必须到三义里街宣布,已经火烧眉毛了。”
简业修不笑了:“宣布完再烧,就不烧区里而是烧我了?”
这回该轮上杜华正笑了:“你到市里一上任,三义里这点活儿还不是小菜一碟。你又是从咱区里走的。区里还能不沾你一点光吗?”
“三义里可不是一碟小菜,河口区最大的一片危陋平房就在这个街里,你杜区长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把这个大难题推给了我。我怎么担得了这个责任?“
“这不过是临时的,等到把三义里的平房都拆掉了,居民四分五散,三义里街办事处自然也就不存在了,你不就可以一心一意地在市里当你的官了吗?”
“这就是说,我这个街道办事处主任的任务就是取消自己的街道办事处?”
“这样说也未尝不可,走吧,现在我先陪你去三义里。”
“干吗要这么着急?”简业修不笑了,转瞬间他神态中那种下级干部的谦卑没有了,口气完全是平等的,“杜区长,你真的认为我会接受这个安排?”
杜华正对简业修的变化感到极不舒服,却也无法再居高临下地表演圆熟的权力戏法儿了,也不得不严肃起来:“业修你这是什么意思?”
简业修神色冷峻:“我简业修走到今天,全是靠自己一步一步地干出来的,这些年主持河口区建委的工作,是非功过应该是有目共睹的,你区长大人如果不是故意抹杀也会心里有数。我不像有的人那样谦虚,那样会说话,说自己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是既有功劳也有苦劳。结果如何呢?别人不明白我想你心里很清楚,我是为什么被抓进去的?检察院抓的是我,但他们真正想办的案子并不是我那点事。我让他们失望了,没有让他们当枪使。
但他们不会就此罢手。经过这样一番洗礼的人,还会去当你那个兵头将尾的吃力不讨好的街道办事处主任吗?
杜华正连牙缝里都丝丝冒凉气:“这么说你是只准备到市里去上任了?”
“那也不一定,我倒希望区里能有理由阻止这项任命。”
杜华正一时猜不透简业修的心思,以为是在试探他,就说:“我不干那种事,
怎么能破坏你的大好前程呢!”
简业修笑了:“一个坐过班房的人还谈什么前程。”
杜华正彻底明白了,简业修再也不是过去那个可以任由自己摆布的手下干部了,但他又不甘心昨夜煞费苦心想出的万全之策付诸东流:“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呢?”
简业修跟杜华正打交道这许多年,还从来没有这么痛快过,再逗他一下:“你真想知道?”“我当然想知道,别忘了你目前还是河口区的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河口区的,所以我有个建议供你参考……”“说说看。”
“刚才你给我封了三个头衔:第一个,河口区危陋平房改造领导小组的组长,第二个,三义里街道办事处主任,这两个我一个也不敢接。第三个我接受,就是把三义里当做市危陋平房改造办公室的试点,我已经得到了金副市长的同意,要注册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暂时就挂在市危改办。如今城厢、红庙几个区都动起来了,我替你解决个难题,开发三义里,这也是河口区危改中最难啃的一块骨头。至于那个正空缺的街道办事处主任,有没有都意义不大了,由副主任或李副区长跟我配合就行啦。你给的头衔我不要,你的活我给干,你想想看,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美事?”
以杜华正的老谋深算也难以马上揣度出简业修这样做的真实目的。但也想不出这样对自己有什么坏处……他需要时间,需要静下心来好好地权衡一下,从简业修嘴里他得到的信息可是够多的了,眼前他需要把握的一条是不能太得罪简业修,这家伙已经由羊变成了狼,虽然跟他不可能再成为朋友了,最好也别成为公开的敌手。最后他终于接受了眼下明摆着的一个事实:简业修已经跟他平起平坐了,甚至在气势上还略占一点上风。他笑着伸出手:“听你的,就这样定啦,等会儿先给你开个欢送会,然后我陪你去三义里转转,把这个想法跟街里打声招呼。”
“欢送会就免了吧,群众堵住了你的大门口,快去办正事吧。
我也得去清理一下自己的东西。“简业修一边说着一边就离开杜华正的办公室,匆匆走出河口区政府的办公楼直奔建委,一路上净碰到熟人,凡河口区的干部哪有不认识他的,碰上谁,谁都想跟他多说几句……他感到政府大门口一有人闹事,政府的普通干部们一不是焦虑,二不是生气,三不是同情,四不是想怎么解决,反倒有一种奇怪的兴奋--现代人的心理真是难以捉摸。
在他还没被抓走之前已经决定将河1:3区建委搬进公共服务大楼办公,他一出事就没人再提这码事了,新大楼空着,老楼里挤得满满登登。他一进去,不大一会儿工夫,全建委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都要跟他握握手,都要跟他说几句话,即使靠不上前的也要站在外边看看他,听听他说什么……他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场面,如果自己不是到市危改办公室当副主任,好歹也算是升了一点,就永远不会再踏进建委的门。他走走站站地来到自己过去办公的屋子,像滚雪球一样跟在他后面的人现出了尴尬的神情。
自动停住步子,让他一个人上前推开门。他原来的办公室大变样了,新主任孙石占了这间房子,也占了他的办公桌,他愣在了门口,孙石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圆脸青紫青紫的也有点不自然,嘴里乌乌涂涂:“是简主任回来啦?”简业修倨傲自矜:“打搅啦。我是来拿我的东西,看来这儿已经没有我的东西了……”
孙石讪讪地一指墙角:“我都给放到纸箱子里了。”
简业修转身,看到门后面确有两只大纸箱子,上面堆着废报纸、脏饭盒等杂物,他说:“谢谢,像我这样的人也没有什么隐私可保了,你给装好箱子就省我的事了。”
“是啊,检察院的人给翻了个乱七八糟,是我给归置的。”孙石的语气里有了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反正已经占了你的位子占了你的屋子占了你的桌子,怎么着都没有好了,索性就小人当到底。不说软话。”
简业修向里屋扒头:“还有一套被褥……”
孙石接口说道:“我也给捆好了,在墙边立着呐。”
建委负责规划的工程师杨静和几个年轻人进来帮着把纸箱子和铺盖卷搬出去,简业修也从后面跟了出来,孙石始终没动地方,在后面蔫声蔫气地说了一声:“不送了。”
杨静一到楼道就骂上了:“小人得势,你看他那张官脸,活脱脱一只沙皮狗!”
简业修摆手:“打住!把铺盖卷扔掉,把纸箱子打开,书和有些资料保留,其它东西都不要了。”他刚才仿佛经历了一场奇迹,孙石曾被公认是建委领导班子里最老实窝囊的一个,平时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怎么会突然变得刁顽自信、伶牙俐齿了呢?
是他以前藏得太深,还是建委主任的权力像烈酒一样让他亢奋、让他恢复了自然的本性?
杨静把简业修的东西都抬到了自己的办公室,然后关上门,几个年轻人帮着他一块清理。杨静说:“简主任,这回您算扬眉吐气了。”
简业修拿自已打趣:“我不过是由一个专管建房子的改为又管拆房子又管建房子,眉如何扬,气怎么吐?”“市政府危改办公室副主任的头衔谁还敢小瞧!”“嘿,你刚才又不是没有看到,我原来的助手就敢小瞧我。”
叶华撇撇嘴:“别说他了,怪恶心的。听说杜区长原想让您去三义里当街道办事处主任,是真是假?”
简业修干咽了一下唾沫,喉结扭动:“确有此事,被我拒绝了。杜头儿的厉害之处就在于,让大家都知道我这个市政府的平改办公室副主任不过就相当一个街道办事处主任,虚升实降。其实他并不一定非要我去三义里,就是要寒碜我,同时把最棘手的一项危改工程又推给了我,等于把市里下的任务又踢回给市里。”
杨静冷笑:“这一招儿的确够损的,又把您给剃下去了,还得叫您给他干活,同时又拉住了您上升的后腿,限制您的前程。
这就叫一石三鸟。简业修心里倏然一震,这些刚毕业没几年的大学生们还真厉害:“我们有古训,君子或许不能兼而有才,大凡小人莫不有才。包括孙石,以后你们要小心了。”
叶华外妍内秀:“我们正想跟您商量这件事。”
“什么事?”
“我们想辞职……”
简业修没有太当真:“你们说辞职就跟闹着玩一样。”
杨静素来心志高傲:“在这儿已经没法于了,孙石是武大郎开店,却没有武大郎的厚道,容不得比他强的人,凡他认为会看不起他的人都打人了另册,怎样判断谁是看得起或看不起他呢?就以您画线,把过去跟您不错的或被您重用的人都列为排斥对象,我和叶华自然是首当其冲。”
简业修愣住:“这么说是我连累你们了……”
叶华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跟着这样的头儿,在这样的单位里,再干下去也没有劲了,就说公共服务大楼吧,这么好的条件闲在那儿,自己不敢用,招租招不来,这是多大的浪费,一年光是维护费就得几十万!”
简业修点头:“到底是财务科长,有朝一日我也许会把这栋大楼买下来……你们辞职后想到哪儿去?”
“还没有想好,等着看您有什么打算。”
程蓉蓉推门进来:“简主任,李副区长打电话来,政府那边的欢送会马上就要开始,叫您快点过去。”
简业修躲避着程蓉蓉的眼睛:“别管他,他们愿意开就开。与我何干?“
程蓉蓉眼波溶溶:“电话还没有撂哪。”
“你告诉他先开着,我马上就到。”简业修继续刚才的话题。
“你们先稳住神儿,我正在戳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金副市长同意我在外面找合适的地方租房子办公,这样我的屁股就可以经常坐在下面。你们如果有兴趣,明天上午来找我,咱们仔细谈。”
杨静兴奋:“好,我们一定来。”
叶华认真地询问:“程蓉蓉也想跟我们一块走,您想不想要她?”
“她?”简业修不知道这个女孩儿到了自己的身边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他想拒绝,或者至少做出不情愿接受的姿态,“她能干什么呢?将来我们的公司可不是大锅饭呐,虽然挂靠在一个政府部门,一开始我就想搞成股份制,你们要想加人都可以入股,短了两年,长了三年,我保你们能买得起房,买得起车,我们有了钱也可以救济穷人,但公司内部不养闲人。”
叶华眼睛里笑意盈盈,不知是真想拉上程蓉蓉,还是别有心意:“不管什么公司总得有个人把办公室那一摊子顶起来,程蓉蓉有韧劲,是是非非的事也少,挺能干的。”
简业修突然想打听程蓉蓉的为人:“她跟孙石处的关系如何?”
“不好啊,如果孙石喜欢她,她还会走吗?”
简业修还是留了个活话:“等公司戳起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