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想要的东西装了一箱子,先存放在杨静这儿,就赶到政府的大会议室。桌上还残留着吃剩下的饮料、水果、瓜子和糖块,牡华正兴致勃勃地开始作小结:“好啊,业修来啦,咱们这个欢送会总算没有自开,否则举行了半天婚礼却没有看见新郎倌儿,算怎么一回事!我们天天开会,不胜其烦,唯今天的这个欢送会,大家轻松欢快,说的都是真心话,温暖,融洽,热烈,动情,这也足以证明业修同志的人缘好,他主持的区建委业绩卓著,有目共睹,大家对他都很留恋。但业修是高升,我们想留也不能留,好在我们以后还会经常碰面打交道,况且他还要拿出很多精力负责三义里的危改工程。说到这儿我顺便再强调一下,我们区危陋平房最多,改造任务最重,在座的各部门必须全力以赴,配合业修同志,支持危改工作,尽快拿出办法,大张旗鼓地行动起来。业修,你说几句吗?”
简业修站起来只说了两个字:“谢谢。”
杜华正宣布散会,然后就拉上简业修下楼。河口区的头头脑脑们感到新奇,这两个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热了?大门口异常清静,闹事的人一个都没有了,杜华正让简业修上了自己的车赶往三义里,在主街口下了车。
接近晚秋的中午,太阳火辣,三义里平房区仍然非常热,他们走在三义里的主街上,颇为招摇。杜华正不停地要跟他说点什么:“业修,我可提醒你,表面上李强还占着副区长的位子,也曾经是你的上级,但他是怎样的性格你清楚,在三义里的危改工作上,你既是上级又是下级,最好多当他的上级,少当他的下级,大主意自己拿,于好了是你向市里交账,出了问题是你坐蜡。”
简业修忽然明白了,杜华正亲亲热热地非要陪他到三义里来看看,就是想给区政府的干部和三义里的居民造成这样一种印象:区长带着新的街道办事处主任走马上任了。简业修也想逗逗眼前这位机关算尽的区长,却意料不到地看见了离家出走的于非,她跟着一个中年男人来三义里推销男女内衣。穿着小背心、大裤衩,或光着膀子、下身穿小裤衩的男男女女,围着服装摊儿冷冷地看着,但没有一个人掏钱买货。简业修犹豫着要不要把于非拉回家,在这大街上,又当着那么多人,特别是还有杜华正。
强拉硬扯等于让于非出丑,一个姑娘家恐怕不会轻易顺从他这个姑夫……他决定先不惊动于非,一会儿给她父亲打个电话就行了,谁家的事还是让人家自己家里的人来解决吧。
那男人说得唾沫星子乱飞:“咱们这儿的女人最亏的就是一回到家就成了大裤衩子,上街或上班的时候反倒穿得人五人六的,你们就不想想,外出穿好的给谁看,给不相干的人看,那有什么用?碰上坏人说不准还会惹出麻烦,被占了便宜,被偷钱包。内衣漂亮是穿给自己喜欢的人看,那劲头就不一样了,一家人爱看,越看越爱,夫妻快乐,越活越年轻。”
大鞋底子撇撇嘴:“你这些东西都是样子货,能穿得出去吗?”
“怎么不能?”那男人让于非脱去外面的连衣裙,露出漂亮的三点式内衣,在货摊前走了几圈。看傻了围观的男人,震住了女人们,她们开始骂自己的男人:“看什么看?别看到眼里拔不出来……”
大鞋底子有些喜欢,看看价钱,最后还是还给了老板,转身走出人群回家。当她拐进胡同的时候,眼睛被从后面伸过来的一件东西蒙住,她拿掉那东西,发现那件东西到了自己手里,正是一套刚才自己喜欢的紫色内衣、内裤,这个慵懒、糊涂又没有原则的女人眼睛一亮:“什么意思?”
“给你的,”形貌粗豪的赵勇在她身后说,“我知道你想要。”
“你怎么知道?”
“你那点小心眼还能瞒得了我?这个就送给你了。”
“你今天哪来的这么好心?”
“我对你多咱不好过?”
“真的给我?”
“你穿上一定好看,不信现在就去试一试,穿上让我瞧瞧。”
赵勇赤裸着上身,满身琵琶虾闪烁着青光,一双贪婪的贼眼珠子,在大鞋底子身上扒来扒去。
以大鞋底子的泼辣,都顶不住赵勇的眼睛,不接他的信号,以攻为守:“你是怎么弄来的?偷的?”
“咱从来不干那种事。”
“你会花钱买这个东西?”
“别管我怎么来的,你要不要吧?”
“你白给,我为吗不要。”大鞋底子再一次欣赏手里的内衣、内裤。
赵勇趁机抓住了她的胳膊:“天下哪有白给的事……”
大鞋底子并不挣扎,反用另一只手拍拍对方的脸颊:“傻小子,我可比你大呀!”
“我就爱吃大的,你如果正好爱吃小的,咱们俩就最合适。”
赵勇抖抖发达的胸大肌,上面刺着的琵琶虾似乎在蠕动。大鞋底子斜瞟他一眼,打掉他的手,头前往自己的家里走,脑后颠簸着一团狂野的波浪,赵勇从后面跟上去。
推土机、吊车、汽车,正向铁山工人新村集中,轰轰隆隆,尘土飞扬。新村里像过年一样,有锣鼓声,有鞭炮声……与同福庄不同的是,排队办手续的居民很有秩序,没有吵闹和打架骂街的。
靠近铁山工人新村,原属于棉纺厂的一间废弃的库房里,卢定安正在召开市长现场办公会,这样的会不是经常召开,他好像顶着一脑门子的官司,到会的人都格外小心,秘书罗文端着装满茶水的大玻璃瓶子放到他眼前,他虎着脸宣布开会:“大家都知道,天要冷了,拆迁的事十万火急,房子一揭盖儿人没有地方去,不急行吗?可是红庙的一些非办不可的事情扯了人家好几个多月了,就是拖着不办。今天就是今天了,再不办谁也甭想过去,等一会儿牵扯到哪个单位,你不想办请摆出理由,说不出理由就马上办,不办好谁也不许吃饭,包括我,大家就在这个棚子里等着。”棚子里一阵嘁嘁喳喳,心里有病的人都毛咕了。
卢定安气冲嗓门也亮:“今天的办公会就是三项议程,第一项是清场,参加今天会议的单位,不管是哪一级,也不管是哪儿管的。凡不是共产党领导的请退场。”棚子里一片错愕,鸦雀无声,这家伙今天的邪火怎这么大?别是吃错药了吧,谁敢退场!
“好,没有退场的,说明这里没有阶级异己分子。现在进行第二项议程,共产党员的宗旨是什么,不知道的请举手!”实话说,叫他这么一镇唬,大家都有点懵,还能说得出共产党员宗旨的倒不多了,但没有人敢举手。他又叫好:“这么说都知道,谁能大声说出来?”
还是有清醒的,壮着胆子说:“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卢定安高声叫好:“很好,今天就用这个宗旨现场办公。下面进行第三项,解决实际问题,先请红庙区的钟区长出题。”
钟佩开始汇报红庙区危陋平房改造的进程和困难:“我们准备以铁山工人新村为试点,第一批先拆迁24万平方米,按计划后天开始动迁,眼前有这样几个大困难,第一,除去东方电子、梨城客车等十几个大企业的资金给划过来了,其他企业还一分钱没掏。有的企业确有难处,有的企业日子还过得可以,只是不想出钱……”
卢定安叮问:“都是哪些企业?”
钟佩迟疑了一下,被逼到这儿也不得不点名了:“钢铁总厂、铸造厂,链条厂,棉纺厂,毛织厂,毛巾厂……”
卢定安抬起眼睛:“钢总的厂长,”苏敬联,一个白白净净的与钢铁给人的印象截然相反的中年人站了起来。“你们那么大的企业,这个新村里有一多半住的是你们的职工,为什么对危改反而不积极?”
苏敬联十分镇定:“市长,平房改造绝对是大好事,党心民心总算想到一块了,我们举双手拥护。铁山新村有我们厂近千间房子,区里叫我们每间房交一万元,还要让出产权,是不是要得多点了?区里不能借着平房改造刮擦企业,我们毕竟不能跟东方电子比,人家是朝阳工业,财大气粗,我们是夕阳工业,朝不保夕。况且东方电子的于总是咱们钟区长的爱人,他们拿钱也是没有外卖啊。”
有人偷笑,有人捂住嘴,企业的头头们害怕归害怕,跟自己的利益有关决不会胡子麻黑地掏冤枉钱,纷纷给苏敬联帮腔,撺掇挑唆:“是呵,要得太多了。”“要是非叫我们交钱,我们还自己改造呐。”“这年头都是无利不早起……”
卢定安用铅笔敲击水杯:“大家静下来,钟区长,讲讲你的账是怎么算的?”
钟佩并不慌张,爽明豁朗地一笔笔算来:“我的账跟各企业的领导反复讲过多次了,他们不肯相信,老觉得区里无利可图就不会这么积极。今天市里各部委局办的领导和专家都在,我把账再算一遍,看有没有偷手。新村的人口密度太大,大家都看到了,出房率只有40%,也就是说只有40%的房子可以卖,这个出房率比城厢区的同福庄还要低得多。出房率百分之百,每平方米的造价是1100元,现在的造价则达到每平方米2400元。而卖给市民,每平方米只能收1600元,这是市里计算了市民的经济承受力之后规定的限价。第一期工程24万平方米亏损1亿9千200万,我们搞了危改储蓄,集资四千多万,市里大配套贷给6700万。这是企业的房子,也应该承担一部分。如果企业自己改造这些房子,你们负担会更重,以钢铁总厂为例,1000间房子。现在只要拿11300万就够了。如果你们自己改造,以每间房子10平方米计算,你每间房子单是付给住户的拆迁费就是4000万,你还要再花6000万才能建成新楼,对你们来说哪个更划算?你们一定会问,区里为什么要干赔本的事呢?没办法,这是因为市里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区里,我们才无利早起,赔钱早起。“
有人为她鼓掌。卢定安虚着眼问:“你们几个厂,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卢定安毫不含糊:“既然是听明白了,回去拿钱,我们在这儿等着。”
那几个厂长站起身,有的到外面给厂里打电话,有的支票就在身上带着,到外面转了一圈儿回来,把支票交给了红庙区的收费处。会场上乱了一会儿,很快又安静下来。棉纺厂厂长举起了手:“市长,刚才钟区长算的账我非常明白,也很愿意拿这笔钱。
可厂里实在没有钱,这个月职工的工资还没有着落呢!“
卢定安高声问:“实在拿不出钱的还有谁?”毛巾厂厂长也举起了手,他数点着厂名,“棉纺、毛巾,还有吗?好,铸造、链条、毛织……确实拿不出钱的企业,由市里平房改造基金会贷给你们,这个钱只用于危房改造,直接划给区危改办公室。”卢定安转头找到了为会议作记录的简业修,“业修,你负责协调落实这件事。”
简业修答应着,他又接着问:“钟区长,讲你的第二个困难。”
副区长袁辉坐在钟佩旁边,今天他的装束非常朴素,在小声地跟钟佩嘀咕着什么……钟佩的注意力却在市长身上:“我们的设计图纸报上去一个多月了,据上面的审批人员说还得要两个月才能批下来,可是开工在即……”
卢定安又叫好:“规划局长,建委规划处长。”
那两个带“长”字的人物知趣地站起来:“批,马上就批。”
“好,我们在这儿等着,”卢定安又示意钟佩。钟佩继续说:“还有防火费、人防费、环卫费……要的太多了,不交钱就不让开工。比如,我们用环卫局的运土车,每拉一车土要6块钱,用私人的运土车每一车才要4块钱,施工单位要降低成本自然想雇佣私人运土车,可是环卫局不给开运土证明,私人运土车就不能动,土运不出去怎么施工?”
卢定安拧着眉毛,强抑制住烦躁:“人防、防火、环卫……
等等各种苛捐杂税,在平房改造上就免了吧?任何一个配套部门,都不得以不给办手续阻碍危改工程,可以吗?“环卫局长站起来”市长,我们是国营企业,要养退休职工,成本自然就高。个人运输户没有负担,所以他们运一车只收4块钱,我们如果不采取点措施怎么能竞争得过他们呢?‘竞争要公平呵,你卡了私人运输户不就等于卡了危改工程嘛!说吧,通行证你到底是开呀还不给开?’既然这样那就开吧。“
钟佩知道时间拖得不短了,她加快了说话的速度:“还有就是新村北头那个水泥厂的铁道口,市长是知道的了,天天塞车,从早塞到晚,群众怨声载道,我们协调了三个月,开过八次会,各单位都为自己的利益争得面红耳赤,多是不欢而散,这个嗓子眼儿打不通就卡住了新村的危改……”
卢定安高喊:“设计院,你们要多少设计费?”
设计院的人低声商量:“3万”、“5万”……
“给你们l0万。”卢定安好像在发狠,“扩建这个道口一共需要多少费用?”
“107万。”
卢定安语带揶揄:“今天怎么开价这么低呀?我看到你们的报告可是要400多万啊!好,给你们110万,限一个月施工完毕!”
有人递给袁辉一张纸条,他看过后又交给钟佩。卢定安催促:“钟区长,你接着讲。”钟佩站起来带着满脸的感激和歉意:“感谢市长和市里各部门的领导到我们红庙区来开现场办公会,刚才袁副区长提醒我,说我在市长面前告大家的状,得罪了各部委局办的领导,得罪了各关系户的领导,得罪了各企业的领导,今后我们红庙区还想活吗?”
大家终于忍不住一阵哄笑,连卢定安也笑了,真是难得。袁辉也趁机站起来,这样的场合他不能不露一下:“下面的困难我们自己想办法克服,实在过不去了再去求市长,求大家,今天多有得罪,我代表钟区长给大家鞠躬了……”
趁着中午阳光温暖,同福庄人在大搬家。不管贫富,不搬家的时候还都像个家,一搬家看上去就不像个家了,家家户户从屋子里搬出来的仿佛都是破烂儿,摆在街上看不见一件像样的东西。办手续的人还在继续排着长队,一个二十多岁的外地年轻人快排到个了,他身边一个小姑娘飞跑进崔大娘的家,对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说:“爷爷,到我们的个了。”那老人又对一位比自己年轻的女人说:“玉妹,你是数钱好手,你去吧。”
女人说:“这是十几万呐,又都是现金,这儿人多手杂,还是大家都去,保险点。”
最年轻的一个男人说:“好,我们都去。”这三个人一齐来到办手续的地方,女人把房契递给工作人员,办手续的女出纳看看倒门:“曾树仁?”然后把房契递给站在身边的周原:“周局长。
这就是崔娘住的那两间。“周原把曾家兄妹招呼到旁边,女出纳开始给后边的人办手续。那女人有点着急:‘’为什么不给我们办?”年长的男人也问:“我们的房契有什么问题吗?”
周原解释:“房契没有问题,也不是不给你办,得容我问问清楚,你们是曾树仁的什么人?”“我们是他的儿女。”“有证件吗?”这时候周围开始聚拢看热闹的人,曾氏兄妹把证件交给周原。
周原板着面孔:“曾凡,老先生是教授。曾浩,嚯,您是工程师。曾玉,会计师。都是有文化有身分的人,都在外地工作?”
曾凡答:“是的,我们在北京,还有两个弟弟在美国。”“你们跟曾树仁一样都姓曾,我也愿意相信你们就是他的后人,但天下姓曾的多了,总得有个文件能证明你们的关系呀?”
曾家兄妹还真被他给问住了。看热闹的为崔娘气不过:“是啊,今天来了三个姓曾的把钱领走了,明天要又来了三个姓曾的要钱,怎么办?”
“老资本家的儿子,不是教授就是工程师,有的还在美国,还在乎这点钱?”
“你们把钱拿走了,叫一个孤老太太领着俩傻儿子住到哪儿去?”
“来,咱们到屋里谈。”周原把曾氏兄妹领进拆迁办公室,一群人正围着顾全德吵吵嚷嚷,周原叫人把那些人赶走,待屋里安静下来,周原向顾全德汇报,“区长,这几位自称是崔大娘房主的后人,要来领拆迁费。”
曾凡:“你们可以把崔大娘叫来,她过去是我们家的……保姆,她可以证明我们和曾树仁的关系。”顾全德对周原说:“你去把崔娘喊来。”然后问曾家兄妹:“你们想必已经商量好怎样分这笔钱了?”
老大还顾点大体:“当然……这是我们的私事,我们共有兄妹五人,会分好的。”
小妹却精明自私:“在美国的老二老三不算数,这里没有他们的份儿。”
老大不悦:“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他们是你的亲哥哥。”
小妹不让:“听母亲说送他们出国的时候变卖了家里不少东西。他们已经把该分的那一份早就拿走了。”
当哥哥的挂脸了:“不能那样说,你也不是没有花过家里钱,难道也能说你把你那一份早就领走了?我们不能为了这么一点钱,伤了骨肉手足之情,他们两个写信来,认真委托我替他们办这件事,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分给他们呢?”
提前排队办手续的那个年轻人,显然是曾玉的儿子,说话站在曾玉一边:“我看是大舅想拿三份。”曾凡恼怒:“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最小的弟弟曾浩自觉脸上无光,出来打圆盘:“好了,这是我们家的私事,回到家你们再吵吧。”
顾全德接过话头:“这可不是你们曾家的私事,你们想过怎么安置崔大娘吗?”
曾凡脸上还带着火:“那是你们区政府的事,我们是按着法律继承父亲留下的遗产,名正言顺,合理合法。”
周原把崔大娘领进来了,顾全德起身,给她搬椅子让座,对她非常客气:“崔大娘,解放前您是在曾树仁家当过用人吗?”崔大娘不抬头,只点头。他又问,“这三个人您认识吗?”老人仍旧不抬头,不看他们就说:“认识。”“他们都是曾树仁的儿女?”老人还是只点点头。曾凡松一口气:“行啦,这回可以给我们办手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