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克恭不由自主地绕着这筐黄瓜转圈,心想:撤出延安快4个来月了,上上下下谁吃过鲜菜?我这个管理科长不能让首长们顿顿啃窝头嚼辣椒、吃洋芋蛋嘛!再说“一号”常常闹便秘,没有丝毫“优待”,也太说不过去了。他咬了咬牙,对杨应国说:“好!买上20根。但要注意,在开饭之前绝对不能让彭总看见。”
杨应国当即买下20根黄瓜,细心地用围裙包好,紧紧搂在怀里,高高兴兴往回走。为了“避嫌”,他绕道进了司令部所住院子的后门。真不凑巧,偏偏一进后门就碰上了彭德怀。
“你抱的什么呀?”彭德怀问。
只有十七八岁的杨应国慌了手脚,想跑不敢跑,想溜溜不掉,不会捣鬼也不敢实说,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
彭德怀一眼就看出了围裙里一定有什么名堂,走过去扒开一看:“噢,黄瓜!哪来的?”
“首长,这、这……”杨应国“这”了半天,还是答非所问“您看这黄瓜好吗?”
彭德怀急了:“什么好不好,我问这黄瓜哪来的?”
“买的。”
“多少钱一根?”
“两千块。”
“啊!”彭德怀听罢气呼呼地扭头就走,嘴里念叨着,“两千块一根,一根两千块,哼!真舍得呀,摆啥子阔呦!”
彭德怀以为这件事是炊事员小杨办的,当天没有再作深究。而在第二天召开的团以上干部会上,他却做了自我批评:“你们常说我彭德怀艰苦朴素,可是,我昨天一下子就买了20根黄瓜,一根多少钱呀?”他举起左手,伸出两个指头,重重地摇了摇说,“一根两千块。20根要多少钱呀?4万块。同志们,一下就花了4万块钱啊!难道我不应该检讨吗?”
王政柱一直和参谋长张文舟为会议准备材料、统计数字,不知道买黄瓜的事。彭德怀这一番自我批评,使他和大家一样莫名其妙。他用目光在会场里搜寻高克恭,只见高克恭满面通红、耷拉着脑袋坐在后头。他一下明白了:肯定是管理科又捅了漏子,彭总在替他们做检讨。
这时候,彭德怀接着刚才的话头讲:“同志们,战士们能吃到黄瓜吗?吃不到,老百姓舍得吃黄瓜吗?舍不得。那我们这些人就应该吃吗?战争打得这样苦,二纵队过沙漠的时候就渴死了人。我们应该多为战士们想想嘛!应该多为老百姓想想嘛!多浪费一分钱,我们都应当觉得惭愧!”
听到这里,王政柱不由想起1943年随彭德怀在晋东南抗击日寇的日子。一天,彭德怀把没收汉奸和从敌人手里缴获来的一点黄金交给他,对他说:“陕甘宁边区遭受敌人封锁,经济十分困难,你回延安一趟,把供给部保存的这点黄金带给党中央和毛主席吧!这是前方将士从日本鬼子和汉奸手里夺回来的,你一定要安全带回延安,交给党中央、毛主席。”
“黄瓜”和“黄金”,在王政柱脑海里翻腾着。他责怪自己事前不该粗心,检讨应该由自己做。
开饭了,管理科的同志帮助炊事员把蒸好的黄米饭、炖好的羊肉菜汤搬到院子里,每个组还有一小盘凉拌黄瓜。彭德怀招呼大家吃饭的时候,看到盘子里的黄瓜,又说起来:“我们在陇东、三边走了这么一大圈,确实够辛苦了。今天大家到这里开会,改善一下也是可以的。吃点黄米饭,喝点羊肉汤,也就很不错了嘛,偏要搞什么黄瓜!战争年月不是讲口味、图新鲜的时候。我们的革命还没有成功,还需要艰苦奋斗啊!”
“这就是‘20根黄瓜’事件的前前后后,这才是事实真相,我敢用我的脑袋作证!”高克恭极力向秘书处的同志申辩。
有些好心人劝他:“老高啊,你没看现在是什么火候?你呀,还作什么证嘛,就老老实实搞你的后勤服务吧!”
高克恭,这位来自黄土高原的憨厚、爽直的硬汉子,怎么也想不通。他借故有病,离开了会务组。
彭德怀对污蔑他“伪装朴素”的种种不实之词,极其愤怒地给予驳斥。他在一篇笔记中这样写道:
还有什么“伪装朴素”问题,本来不值得一提,但《决议》(庐山会议决议--笔者注)中既已指责为“伪装朴素”把它提出来了,也就不能不解释一下了。
其实,我也同其他同志一样生活,也没有什么特别朴素。但在中国长期革命斗争中,我也没有故意浪费公家一文钱。这也是事实。即在旧式军队中生活的12年,也是如此。从任连长、营长、团长的职务起,至128年7月22日平江起义时止,在那段近十年的时间内,我把薪金、办公、杂支等费积存起来,存了3万多块钱,除士兵福利事业开支一部分外,我还为革命暴动准备了费用。在平江起义的县城又筹集了3万多块钱,加上积存的共7万元左右。此款作为遣散独立第五师直属队,各团留守人员、县署和其他反动机关人员,以及不大重要的军政人员,共约2千余人,每人发给路费20元;起义官兵约4千人,每人发给12元。上述款项就是作了这些用途。我在旧军队中从连长到团长到平江起义约近十的,我家中仍然是贫穷的。我每年平均寄家用不到200元,始终维持下中农生活。从平江起义到解放战争结束,我全家10余口人,流浪乞讨,全无任何顾及,40余年如一日。这又不是什么“伪装”得了的。能不能举出任何事实一面铺张浪费,另一面又伪装朴素呢?因为只有这样隐恶扬善的两面性的人才是“伪装朴素”。这个道理难道不是明显的吗?
几天的小组讨论收效甚微,会议的气氛凉了下来。
这样下去如何收场?
于是,各小组集中,进行大会揭发批判。批判会采取自由发言的形式,但明眼人一看便知,由谁发言及发言内容均经过了周密的准备。
在庐山会议上被柯庆施、陈伯达、康生等人追逼的问题,不仅在这个会上再次抖露出来,而且这帮“左派”又抛出许多本末倒置、耸人听闻的“旧事”。
“彭德怀的井冈山突围,违犯了毛主席指示,不要根据地,实行逃跑主义!”
彭德怀在追忆了突围经过后,说:“我看把这个事件作为我一条罪状的人,对根据地如果不是完全无知,就是打起毛主席旗帜反对毛主席。按照你的逻辑,只能死守,不能突围,直到把自己拼光了,那才是要根据地,那才是执行毛主席指示?你了解什么叫做根据地?怎样才能创造根据地?如何坚持根据地的斗争?你现在肚子吃得饱饱的,身上穿得暖暖的,却随声附和地大骂别人反毛泽东思想,我看你是一个信口开河的主观主义者,投机分子!你呀,谨慎点吧,防止哪天一跤跌倒,跌落自己的牙齿啊!”
彭德怀以雄辩的事实,对诽谤者的各种诽谤一一给予了驳斥。参加会议的许多将军们无不感慨:这位元帅雄风英姿犹在,丝毫不减当年!他为共和国的诞生所作的卓著贡献令全世界瞩目!且不说他在长征中四渡赤水、二进遵义、攻占天险娄山关等战役,使围追堵截的敌人闻风丧胆的赫赫战功,单就他在长征途中同张国焘的分裂主义作斗争时机智地救了毛泽东、周恩来等中央领导同志的性命这件事,也足使我们这个素有“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传统的民族中的“受恩”者报答一辈子。更何况连毛泽东本人也曾经赋诗赞颂:“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
多么富于戏剧性啊!揭发批判会,变成了别开生面的故事会,变成了传统教育会。它使不太熟识彭德怀的人对彭德怀有了深刻的认识,使熟识彭德怀的人对彭德怀有了新的认识,使误解彭德怀的人对彭德怀有了正确的认识。
批判会还要继续召开。
批判会的气氛突然变得灼热起来。其形式由开始的“对话式”,变成了“审讯式”。一阵阵的“轮番轰炸”,一次次的“重点开花”,使得彭德怀根本无法说话,刚要开口,就有人高呼口号:“彭德怀,你不要再欺骗我们了!”“你不老实坦白,休想过关!”“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历史和现实的画面在彭德怀眼前交织,在与会者眼前更迭,由清晰到模糊,由模糊到清晰;然而,历史和现实在断裂,在淌血……
彭德怀如如骨鲠在喉,虽觉不吐不快,但却欲哭无泪,欲喊无声!
居心叵测的“理论家”陈伯达经过精心剪辑和杜撰,将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等人在庐山与彭德怀的谈话和会议发言罗列起来,以此证明“彭德怀的‘军事俱乐部’是有组织、有纲领、有目的、有计划的,并且还在继续招兵买马,发展‘军事俱乐部’的成员”,并一再追逼彭德怀交出“军事俱乐部”的其他成员名单。
彭德怀气愤已极,一股遏制不住的冲动使他坐不下去,“啪”地拍响了桌子:“开除我的党籍,拿我去枪毙了吧!你们哪一个是‘军事俱乐部’的成员,就自己来报名吧!庐山上中央已确定了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三同志是成员,我服从中央决定,要是现在还有人愿意报名,那就上来报名吧!有吗?谁愿意呀?快上来呀!”
会场出现骚动。
有几个人马上奔到他跟前:“彭德怀,你激动什么?”“你这样太不严肃了!还是冷静些,老老实实交代吧!”“你这样顽固没有什么好处!”
是规劝,是恫吓?
彭德怀睨视了他们一下,把脸转向一边。他努力使自己再度沉默下来,而被割断的呐喊却在膨胀的胸隔里鼓荡着回声!
吴法宪抢着发言。这个“文革”中成为林彪死党的矮胖子,当时任空军副政委。
他双手抱住麦克风,像操持一尊重炮。会场上响起一种经过放大了的鼻音很重的瓮声瓮气:“在这里,我要向彭德怀讨还血债!”
一语既出,全场惊愕!人们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盯着他。
吴法宪故意把嗓音压低、放慢,脸上的表情变得异常沉重:“是他在长征途中欠下了一军团战士的血债!是他下令亲手杀害了一军团的一位连长。”
这时林彪气冲冲地喊了起来:“他恨不得一下吃了一军团!统统杀尽!因为一军团是英明领袖毛主席亲手缔造和亲自领导过的……”
“胡说!”突然台下响起一声严厉的呵斥,宛如宠大的乐队里一支长号跑了调,把某些人精心设计的一首协奏曲搅得七零八落。全场无不震惊,齐把目光集中到说话者身上--噢,原来是北京军区参谋长钟伟将军。
钟伟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你们完全是无中生有,造谣惑众!你们当时在场吗?我当时在场,事情是我干的!彭总不在场,也不知道这回事!现在要说清楚,那人是罪有应得,该杀!如果把他交给你林总,你当时也会下令枪毙他!理由只有一个:他临阵脱逃,还要拉几个战士反水,你不杀了他,他就会反过来杀我们!那是在一、三军团强攻娄山关的战斗中,仗打得很残酷,面对敌人一次又一次疯狂的反扑,他丢下阵地,丢下战友,逃跑了,被我后续队伍捉住。经审讯,才知道他是一军团的人,并且有一军团的人作证。按说,应该把他交给你处理,可当时怎么交?阵地上,枪管子都打红了……这本来是不足为奇的,执行战场纪律嘛,有什么大惊小怪!我看是有人别有用心,扯历史旧帐,制造事端,挑拨一、三军团亲如手足的关系,加害于人,他好在一旁幸灾乐祸!”
他嗓子喑哑了,咳嗽一声,接着呼喊:“彭德怀的‘军事俱乐部’已经宣布成立了,那就宣布我钟伟是这个俱乐部的成员吧!也拿我去枪毙吧!”
霎时间,全场上乱了起来,议论鼎沸。
钟伟的发言像一面镜子,映出了各色人们的心态:有的人因谎言被戳穿而恼羞成怒,惊恐万状;有的人一抒胸中不平之气,深感痛快淋漓;有的人为自己的懦弱而愧悔交加,无地自容;有的人把敬佩的目光投向钟伟,手里却捏着一把汗。
然而,时间留给人们思考的余地并不多,局势正在急转直下。
钟伟发言过后不到5分钟,只见总政保卫部一位领导干部奉命率领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兵冲进会场,不由分说,“咔”的一声,给钟伟戴上手铐,架出了会场。直到他被押出去很远的地方,仍能听到他的高呼:“毛主席啊,你可不要上了他们的当!他们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你要警惕呀……”
彭德怀的眼睛模糊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场合,竟站起一位铮铮铁骨的汉子为他鸣冤叫屈、抱打不平!他用崇敬的目光将被逮捕的钟伟送出了会场,直到那刚武不屈的身影在他的视野中消失:他们要把你押到哪里去?钟伟啊钟伟,你可要珍重啊!
从此以后,彭德怀一直在心里念叨钟伟,总希望再见到钟伟,直到临终前,也没有忘记钟伟。遗憾的是,自从这次会议之后,钟伟被削官罢职,一撤到底,押回老家劳动改造去了,彭德怀当然也就再无机会见到钟伟了。直到“四人帮”垮台后,“钟伟事件”才得以平反,钟伟于1984年逝世。
“钟伟事件”被很快平息了,但它给会议笼罩的阴影,许久没有飘散。
不少人私下议论:庐山是彭、黄、张、周,北京是邓(华)、洪(学智)、万(毅)、钟(伟),会议再往下进行,是否还要再揪出几个呢?事态发展实在难以预料,就看谁撞在“枪口”上。
为了挽回“钟伟事件”的影响,林彪在大会上声色俱厉地讲了一番话:“钟伟事件的发生,不是偶然的,他这颗‘定时炸弹’的自我爆炸,是按预定时间有计划有步骤进行的。这证明我们这次会开得是成功的,是有收获的。他要爆炸,总比不爆炸好么。等他钻到你椅子底下再爆炸,就晚了,还是早发现、早爆炸好!我劝那些没有来得及响的‘定时炸弹’们,还是早点暴露出来的好,等到识破了,挖出来了,那就只有落得个身败名裂的可耻下场。我这样说的目的,是要大家积极行动起来,进一步肃清彭德怀反党反毛主席及其反动军事路线的流毒和影响,用毛主席无产阶级建军路线把我们的头脑武装起来。”
“……我们与彭德怀及其死党的斗争,不能局限于他们的某件事、某些言论,不能凭感情用事,要上升到路线斗争的高度去认识,去分析,去批判!与他们的决裂,首先要从思想感情上一刀两断。你感情上恨不起来,认识就上不去,觉悟就提不高,我们要牢牢铭记毛主席的教导:‘不要怜惜蛇一样的恶人。’不要以为蛇冻僵了,就不会再伤人,等它得到恢复的时机,它就会更加恶毒地咬你一口!”
林彪的话既是一种煽动,也是一种威吓。他要用铁的手腕使大家在感情上对彭德怀恨起来,对他林彪敬起来。不然,他的施政纲领就不会有人接受。在座的是全军的要员,征服了他们,就统帅了全军。
如何征服?最灵验的一着就叫“挖心战”。
他十分清楚,尽管还没有向全国人民正式宣布,但事实上他已经当上了国防部长,全面主持军委工作。可惜,他的权威不够,他长期给人们留下的弱不禁风的病人形象一时不易抹去。
他当然记得:1950年,朝鲜战争吃紧,中国政府决定派兵援朝抗美。在毛泽东的“点将牌”上,第一个就是他林彪的名字。恰在此时,他的“病”越来越“严重”了。什么病呀?答曰:怕光,怕风,怕水,怕声音,怕……竟到了“见风感冒,见水拉稀”的地步。就为这,他在北戴河的别墅选了好几处,非要找一个看不到海水、听不到浪声、但又有着海边新鲜空气的地方不可。他的住室窗户,要用三层厚窗帘严严实实地遮住光、挡住风,空气要进行过滤。外人进邸,必须经过紫外线消毒间方可入内。他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总是一副疲倦、瘦弱的病人样子。
他的“病”引起毛泽东的关注:你不去朝鲜自然由彭德怀去,治病要紧嘛。并一再指示负责中央首长保健工作的总后勤部卫生部副部长傅连暲组织专家对林彪身体做一次全面、细致的检查。林彪一见到傅连暲便呻吟道:“傅部长呀,我活不了啦,你要救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