频谱仪抑制和改善了艾滋病的症状:腹泻、发烧、呕吐、失眠、淋巴肿大、感冒、疱疹、疲劳。T4细胞只剩一个(正常值是500-1000)的晚期病人也长了十五磅,从等死的病床上站起来,穿上花衬衫,天天换领带,到玻利维亚度假去。
周林一直不敢对艾滋病讲什么话。目前治好了,以后呢?如果以后复发了呢?而且美国病人病情一好就不来治了,就玩儿去了或者挣钱去了。什么时候觉得哪儿不好了再来。不像中国病人有组织性。
1991年10月,中国艾滋病医学专家组专程赴美考察周林实验室。专家组抽查十名周林一两年前的病例。其中一人已死亡,其他九人在赚钱,在旅游,在剪草,在开车,在换领带。
1992年1月,华盛顿召开美国东部生物医学技术会议。最显眼的地方摆着周林生物频谱仪治疗艾滋病的资料。哈佛大学教授说周林的频谱仪无疑是对现代医学的一大贡献,说周林仿佛是上帝派来的,为人类打开新的医学殿堂,寻找到了只有他知道的生命密码。
这年7月,荷兰召开第八届世界艾滋病大会,展示了世上第一项非药物治疗艾滋病的有效技术--周林的频谱仪。巴黎一家诊所的医生专程赶来提供资料--他们也用周林的频谱仪治疗艾滋病。
频谱仪给艾滋病病人带来生之喜悦。喜悦的艾滋病病人和医生握手拥抱,买来点心自己吃块又拿块要周林吃。好,握手。好,吃一口病人用手递过来的点心。好,你的T4细胞增加了。好,你的症状都缓解了,不呕吐了。好,周林回到家带着一身艾滋病病人身上的味道。他用肥皂洗,用酒精擦,用磺酒泡,越洗越是一身怪味。他只想往外吐,不想往里吃,喝碗稀饭往沙发上一坐就睡过去了。
他是不是又梦见了母亲?他决定去美国攻艾滋病后,母亲急得在云南大病,昏迷中唤着:周林!周林!美国以一流的设备、一流的人才、一流的财力攻艾滋病,况且有人说像一场越战。那么周林近乎赤手空拳地攻打艾滋病,就近乎悲壮了。
不过他非常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
用铸铁做的桂冠
1991年5月15日,周林走到中南海西门。有人迎出来:你们是不是来开会的?是。你们哪位是周林?我。是坐车进去还是走进去?走,我还从来没有进过中南海。
中南海于周林,从来是报纸上的文字,电视屏幕上的镜头。怎么一下子,中南海从报纸的白纸黑字间跑下来,从电视机里跑出来,跑到周林跟前,跑到他前后左右,彩色的,生动的,告诉周林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国家为一个人的发明开这么大规模的会,建国以来是第一次。于是有了周林的第一次进中南海。
九点,周林走到国务院第三会议室。这个会议由国务院副总理邹家华主持,有卫生部、国家科委、国家计委、中国专利局、云南省、司法部、经贸部和国务院秘书局的有关领导出席。中国有十多亿人,一年只有三百六十五天,那么多领导抽出半天来研究周林的生物频谱仪,哦,周林。
而周林是谁?如果调查一下,全国叫周林的人不知有多少。周林,这是一个太平常的名字,这一个周林,也是平常人。1954年,重庆的一个小学教师生了个黑乎乎的男孩。“黑”和“赫”,在川话里谐音。取个小名叫黑娃,取个大名叫周赫林。“文革”时人家说这个“赫”字不就是赫鲁晓夫修正主义的赫么?母亲只好把周赫林改名为周卫东,当时全国也不知有多少人叫卫东,这也是一个太平常的名字。把周赫林突然叫成周卫东,叫的和听的怎么都觉着不是那么回事。进工厂时母亲又给他改名叫周林。在那个年代,有很多伟大而平常的名字,比如卫东、卫红的,给一个个平常又不伟大的人,做个符号,做个一无个性的编码。
周林这个符号下边,也是一些一无个性的组合。譬如每月吃二十几斤定量粮,譬如厂里偶然放映五六十年代的露天电影,也早早地就开始兴奋。一天看电影《打击侵略者》,枪炮声中忽然夹杂着话声:周国粱的家属马上回去有急事。周国梁是周林的父亲。父亲是工程师,工程师可能都是修正主义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都要被打击的。周林顾不上打击侵略者,奔回家里,果然红卫兵拿着梭标在打击他父亲。十三四岁的周林明白从此他再不是小孩子。他每周可以给父亲送一次东西。母亲往往在送的饭下藏一小条,上面写着:要坚持,要相信党。特别像周林从露天电影中看到的地下工作者。
然后他和所有平常的年轻人一样平常地下乡了。即使他在厂里开始研制治疗冻疮的仪器,想到的也就是为平平常常的人治疗平平常常的冻疮。其他再没想过什么。完全没有走到今天的思想准备。
社会如同人体,一个良性的生态频谱场,才能政通人和,才能出现一个周林,而不是周卫东。
一个时代,不会等你做好心理准备才到来的。譬如当年的“文化大革命”,譬如今天的改革大潮。那个当年大摇大摆闯荡上海大世界游乐场的云南小于,更决无心理准备日后真会闯荡大世界。各种荣誉堆积到他头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十大杰出青年(1991年)、中国发明家协会副会长、国家级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科学家,等等,不过每月一百元的特殊贡献的津贴,他月月寄给一个并不认识的医学院女生。因为听说她失去了母亲。
人们往往以为荣誉如花团锦簇的桂冠。然而桂冠往往不是鲜花做的,而是沉重的铸铁。周林要进行科研,要推广产品,要作学术报告。听他演讲的人从台下拥上舞台,拄拐杖的老太太拥抱他,用频谱仪治好肝腹水的患者哭着感谢他。人声鼎沸中,周林放大嗓门回答一个个向他抛来的问题。周林发着烧,脚下晃晃悠悠,好像正在把自己抛出去,把自己一份一份地抛给所有蜂拥上来的父老乡亲。回到美国,妻子大惊:你说话嗓门怎么这么大?
周林十五年来没有喘过气。一点不敢松下来,好像松一下人就要崩溃。人手太少,不该扯又扯不清的事太多,诬告信的想像力过于丰富,假冒产品勇往直前。周林儿时最爱搭积木。用足心思搭好的积木,自己把它拆掉,或者别人把它拆掉。拆了再搭,再拆。这些年,拆积木的人不断,不过帮助搭积木的力量早已超过了周林的想像,虽然他的想像力决不是平常的。频谱仪的开发利用已经列入1993年国家火炬计划项目。1993年5月19日,他返回昆明向省里汇报。书记普朝柱和省长和志强当即全力支持。在昆明高新技术开发区给周林批一块地,在昆明市中心建一幢十几层的周林频谱大厦,作为昆明高科技的象征。
这一切,好像都是1991年5月15日上午九时国务院第三会议室那个会议的延伸。那个会,一直开到十二时三十分。
金色冒险号和WS家庭保健医生
1985年,蒋经国先生得糖尿病时,有关人士找到正在香港的周林,说大先生(他们称蒋经国为大先生)想试用频谱仪。周林通过中央领导让三台频谱仪前往台湾。一个家庭中,难免小孩拉稀,老人便秘,有人太疲劳,有人流鼻涕。有台WS生物频谱仪做家庭保健医生,至少可以少看病少吃药。上海甲肝大战后,上海红十字会到昆明来感谢ws的功劳,然后给上海每个街道发一台频谱仪。WS在大连家庭的普及率已达百分之十。在大连坐出租车讲及WS,司机答话:“哦。知道,我给丈母娘刚买了一台。”在大连商店购物时说及周林,售货员说“哦,频谱仪!”
1991年11月28日,大连工贸中心在文林街华联宾馆会议室举行ws频谱治疗仪交流会。会议室可坐二百五十人。赶来参加会议的人从宾馆涨到文林街涨到修竹街涨到民主广场,涨成几千个人头几千个浪头的大海,涨成几千个人头几千个火苗的大火:我们要进会场!
ws生物频谱治疗仪从1989年底开始推广,已经驰进世界五十几个国家和地区。大陆的六十几万台中,百分之十进入医院,百分之九十进入寻常百姓家。用ws多的单位,医疗费明显下降。如果我们十多亿人,每人少吃一粒药,就省下一座药山。报上常常谈及第二代家电是什么。其实,比起空调机、微波炉等,价廉实用的ws不是应该成为首选的第二代家电么?
1990年,美国报纸惊呼:当美国政府把研究人体自愈物质和疾病发生相互作用规律作为2000年高技术课题时,中国青年科学家周林早已在这项研究上硕果累累了。美国食品药品监督局(FDA)对中国有关制品,只批准851和周林的仪器入境。周林在美国、日本、澳大利亚都有专利,都有人想高价买下他的专利。不,我是中国人,我不能把中国人的成果挂在外国人的名下。中国应该参与世界高科技难题的竞争。应该在高科技生物医学工程中赢得领先项目。
1993年上半年,美国洛杉矶市选市长,华人胡绍基成为很有希望的候选人。周林对洛杉矶市长的选举比对美国总统的选举更关注。因为胡绍基是中国人。有人头上系条带、肩上系条带地在洛杉矶街头为胡绍基游说。中国入围着看,看完走人。你选你的,我走我的。像流走的黄沙。然后,一艘叫金色冒险号的偷渡船,从大陆开到美国,给中国人加上一个不名誉的注解。胡绍基落选了。周林的心沉沉地落下来。悲哀,悲愤,悲痛!
人,先得生存然后才能发展,但是不发展也是难以生存的。
中国人啊,以更好的形象出现在世界上吧。用团结,用实力,用文明,用科技。包括频谱仪。
细瘦身子上一个大脑袋像一个大问号
周林的妻子叫张雪珊。
张雪珊每天早上从新泽西的家里开车到公共汽车站,然后坐公共汽车进纽约城,然后转地铁到曼哈顿,然后快步走进康乃尔医学院。八点到九点听课。九点开始上班。中午十二点到一点再上课。一点到四点上班。四点到五点又上课。老板心善,让她占一点上班时间上课。雪珊上课时攻博士学位,上班时做正电子发射计算机断层扫描,英文叫:PET。下了班再赶地铁再赶公共汽车再自己开车往家驰去。在高速公路上再累再累也不敢不集中精神。终于回到家做饭,钒问妈妈能不能看电视。雪珊在冰箱和烤箱间开始人生又一个侧面的搏斗,顾不上答理钒。钒又问妈妈能不能看电视。雪珊火了:你怎么不懂事啊?你自己怎么不会想一想?为什么老盯着我?
钒说妈妈你声音为什么这么大,为什么要叫?钒细瘦的身子上,仰着一个特大的脑袋,像一个大大的问号,挡在雪珊的眼前。
雪珊觉得自己好有罪恶感。
她是太累了。名牌大学的博士学位她能够读好已经读得很好自然想要读下去。但是孩子失去的是无法弥补的,自己值不值得再这么读下去?
周林回家了,带了一个朋友。朋友带了艾滋病毒,来做用唾液测试艾滋病的试验。雪珊帮他们做化验。朋友走后,雪珊忽然叫周林,说你忘了,刚才我们是在做饭的水池里做的试验。周林说哦,真的?雪珊说:周林,我们是不是太冒失了点?周林说倒也是。雪珊说像你这样攻艾滋病,会不会有一天传染上?周林说难讲。
第二天雪珊照样开车赶去上课上班,周林照样去看他的艾滋病人。雪珊知道,周林既然决定要做一件事,不让他做于他是痛苦的。
事情有进展时,周林连珠炮似的不间歇不喘气地讲述他的得意,像一个拿到优秀成绩单回到家报喜的孩子。雪珊说你是不是需要冷静一下,你事业才开始。周林“咯噔”一下停住了。事后雪珊想,自己是不是冷静过分了?下次周林再高兴,还是先和他一起分享他的高兴,然后才把一瓢冷水慢慢放出来。
雪珊这么想着笑了,像细长白瓷瓶口开出一朵粉红的花。
雪珊下班回到家,天已经黑了。啊?门口怎么睡一个人?是不是睡一个人?睡在狗窝外边?不,是下半截身子在狗窝外边,上半截身子在狗窝里边。狗窝里还睡着拉基。
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