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京密河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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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1992年夏天回延安,我意外地发现了周晚峰的画。先是刊登在延大校刊上的几幅,看着很令人惊奇。一打听,说作者即为本校一位青年教师,更以为奇,便拜访了他。在一间陈设简朴的房间里,我见到了年届而立、坦直热忱,正是血气方刚的周晚峰。两人一见如故,他兴致勃勃,忘记了给客人让座,就拿出所有的作品让我浏览。一两百幅画作,一连好几个小时,我都沉浸在他的艺术世界中,心情像作者本人一样的兴奋不已。临了,他请我谈谈感想,我却感到一时无从谈起。只觉得自己面对着的这个莫名的青年,是一座正在努力崛起的山。的确,当我面对他的画作,能感觉到一种与众不同的美的力量,但又一时搞不清、道不明那力量来自什么。那一次,他的画,给我留下的感性印象很探刻,只是我还缺乏理性的思考。其中那些描写黄土山峦和刻画陕北农民、毛驴、窑洞和毛头柳的作品,特别富有个性和感染力,以致过后许多日子晚上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他的几幅有代表性的作品便会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但几次提笔想写一篇感想文章,都不能如愿。这是以往很少见的现象。

周晚峰的中国画里,是什么东西令人惊奇,使人感叹不已?当我面对那些笔墨老到,却毫无个性特色,叫人觉得似曾相识的画作,总会问我自己。近一两年来,我一直思索着这个问题。其间在相互为数不多的几次信件往来中,晚峰寄给我一些已发表的作品影印件和有关的资料,使我对他的了解深入了一步。我开始领悟到了周晚峰画作独特感染力之所在,也意识到他何以能够画出那样虽不很成熟,却不同凡响的作品。

我以为1994年发表于《美术》杂志第2期的《山魂》,最能代表晚峰绘画的艺术追求。画面是一座隆起于山谷间的普通的黄土梁峁,山崖下面栖息着窑洞人家,山坡梁脊开垦过的土地上生长着糜谷庄稼,崖壁上裸露着岁月流逝和风雨洗刷出的斑驳的印痕,像陕北老农民脸上的皱褶、手上凸突凹现着的血脉、骨节和筋腱。窑洞的门窗、山畔的塄坎、地里的庄稼,及其沟沟渠渠的一草一木,都以亮丽的色彩和工整的线条,渲染刻画得逼真细微,特别耐人寻味。然而这幅画震撼人心灵的并不是这些富有陕北山峦的自然美和浓郁生活气息的逼真的细部,而是那“山”整体透溢出的精神和气韵。这幅画,开始吸引你的,也许只是那些精确的细部,当你继续读下去,便恍然见得那山,在你面前,渐渐幻化为一个蜷曲着躯体匍伏着像要挣扎站立起来的背负重物的陕北农民。老农的头上,拢着羊肚子毛巾,身上的衣服很像是光皮板的老羊皮袄。老农脸上密集的皱褶和隐约可辨的咧着的嘴里露出紧咬着的牙齿,那鼓睁凝神像奋力曳犁的老牛的眸子一样的眼睛,那因用力奋起而有些变形的脸上的道道竖起的皱褶,以及那昂奋地挺托在山基岩石上的臂膀和紧紧地扣抓着地面的嶙峋的双手,这一切,巧妙地组合成一尊伟大的雕像。在那典型的陕北老农的肩背上,负压着的是厚重的窑洞和沉甸甸的庄稼,是几干年因袭的辛劳困顿,和那仍具原始意味的艰辛的光景。至此,读者的心灵被强烈地震撼着,许许多多的感想和感叹从心头涌现出来。

你会深切地感悟到,面前这张篇幅不大的画,却在尺幅天地里,浓缩了陕北高原几千年的演变史,凝聚了世代繁衍生息于其间的勤劳淳朴、坚忍不拔、憨厚皮实的陕北农民的精神气质。那顶天托地匍伏着的骨骼坚强的躯体,仿佛是忍受着苦难静静地守望着什么,又像是不屈不挠地朝前艰难地爬曳。前面是一片空旷,是深渊、是困难、是苦痛?是希望、是幸运、是解脱?几千年了,人们就这样眼巴巴地凝神守望着,奋力挣扎着,使人突然醒悟到,你所面对的这幅造型艺术品,不单单是用绘画的语言展现出的一些窑洞庄稼、山土草树的组合,也不仅仅是一座突现出来的山峦,甚至还不止只是一个隐现着的历尽沧桑的陕北老农民的形象,而是用冷静调和着热烈的情绪,用哲学的符号洗练准确表示出的黄土高原山地的灵魂和祖祖辈辈劳作在这高原山地上为生存发展而不懈地努力着的陕北农民的性格。

这“灵魂”和“性格”是飘忽不定,极为复杂的。把这两种抽象的东西,用形象艺术语言强烈准确表现出来,是绘画艺术的高难境界。长期以来,有多少画家,深入到黄土高原、陕北农村,企图用自己的画笔反映这片冰冷中蕴含着温暖的土地,讴歌那些挣扎在这片土地上貌似平凡却足以代表中华民族形象的生命。其中也不乏成绩卓着者。譬如画家刘文西便是其中突出的一位。他笔下的陕北的山、陕北的人是独特而极富有个性的,那种以娴熟传统的笔墨表现出来的生活化了的动态之美,曾经使我感到十分的钦佩而灵为之震颤。眼下,当我读过了周晚峰的《山魂》,些像听一首小溪清流般的优美动听的民歌一样轻快。显然,周晚峰眼下的笔墨功夫远不能与足以为他导师的刘文西同志相比。但他的画却今人觉得,经过一番刻苦努力,他有希望成为有自己个性的第二代陕北画派骨干画家。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对自身品格的严格要求和对待人生的态度,一句话,包括世界观人生观的改造功夫在内。这方面,品格高尚的刘文西先生,更足以成为包括周晚峰在内的许多年轻画家的楷模。

刘文西同志在绘画题材的更新上作了长期艰苦的、卓有成效的努力,而周晚峰同志则在绘画主题的丰富与深刻上进行着积极有益的探索。我以为,这两位画家,在美术界“风起云涌旗幌飘摇”的开放搞活时期,他们代表着中国画发展进步的正确方向。只是由于年龄、学历和生活经历的不同,由于艺术观念的差别,才使得他们的艺术视觉的着眼点和焦点有所不同,努力和探索的方向不尽相同。相比之下,刘文西注重于形象的逼真与完美,而周晚峰在关照形象的同时,更注重于神态的内在含义。这也许代表着年轻一代艺术家在继承发展上的追求,开始体现出晚峰的风格,也是他的画作具有震撼力的一个重要原因。从这个意义上讲,简单地把晚峰的画划分为“人物画”、“山水画”与“花鸟”画,便失之为表面化了。他90年代以来创作的《血色经纬》、《丰碑》和《陕北髙秋系列》六幅,既是人物画,又是山水画,都属于较有代表土的作品。其中长达30米的长卷《丰碑》,将党中央、毛泽东同志和老一辈革命家在延安革命旧址枣园、杨家岭、王家坪、宝塔山、南泥湾等概括描绘在一幅完整的画面上,大胆地打破时序空间和工笔写意的界限,形成了一幅意脉贯通、气势恢宏的历史画卷。这幅悬挂在北京亚运村金海湖体育馆的巨幅画卷,常常使人们留连忘返。

在晚峰的画作中,有一幅题为《冬日》。整个画面突出了一位五六十岁的老农民。他穿着厚重的大裆棉裤和光板老羊皮袄,戴着破旧的栽绒棉帽,帽耳竖起来(表明起先曾经是拉下来绑在下巴上的),两条凄凉的帽带儿,被寒风吹拂着,很滑稽地飘在头顶上。皮袄领子上的长山羊毛,一撮撮瑟缩地抖在风中,更衬托出环境的寒冷。也许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吧,陕北(包括陇东)这样的早晨,我是经历过的。

山野里阴冷剌骨的雾气尚未消散,太阳刚刚由东面的塬头或山峁上冒出桔黄色的金花儿。这种时刻,最能反映生活在困苦艰辛中眼前又无时无刻不充满希望的陕北农民的心境。当人们在阴冷的山沟或阳光尚未照射到的原野里仰望着太阳,会神奇般地感到一种温暖。这个因感觉寒冷而蜷缩着身体的老农民,看样子他是早起拾粪的。在陕北乡村,我曾经见多了这样的情形。勤劳的人,总是天不亮便爬起来四处去拾粪。大路上、村道上有过路的牲灵和归牧的牛羊昨晚留下的粪便,这是最廉价的庄稼上好的肥料。起早的人胳膊挎着粪筐,手里提着粪铲,像拾金银财宝一样,怀着兴奋喜悦的心情,把那些冻得邦硬的牲口粪-块一块拣起来。这是一个勤劳本分的庄稼人最惬意的事情。他们的身影在弥漫的雾气中晃动着,直至曙色初露,朝阳出现在塬头山峁上,他们的工作也就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