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潮手记之四
无聊作为一种闲情郁悒,其实是繁复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有忙就有闲,有喜必有忧,于是人生就有了意味十足的酸甜苦辣和跌宕起伏。但在当代以来的许多小说作品中,人生的这样一面和这样一味常常被删略不计,因此透过作品看到的生活,往往被修整得既端庄严正,又光昌明丽,这样的文学事实上只是部分生活的描摹,而非全部生活的反映。
80年代后期,小说创作走向了多元化,多元的艺术感应着丰博的生活,小说的手段与小说的对象开始趋向同一的全面与丰富。在这以新的手眼开掘新的生面的文学探索中新写实小说以事无巨细的“生活流”再现了现实生活之琐细与复杂,王朔小说则以嬉闹嘲骂的“浪子文学”显现了过渡时期社会心理的骚动不安。这种对无奈乃至无聊的情态和心态的文学关注,到了贾平凹的《废都》里,几乎达到了集大成的境地。文人们如何在无奈中无聊,无聊中又无行,而这种遭际又有着怎样的主观和客观动因,可以说都以其惊人的细切与真实把同类主题的小说推进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
近些年来,有关“无聊”主题的小说日见其多,典型者如述平的《凸凹》、《晚报新闻》,邢小利的《寻找故事》,张洁的《她吸的是带薄荷味儿的烟》,几乎有孕育一种新的文学动向的可能。这些作品直面过渡时期特有的无名凡人的无聊心态,以写人物的颓放情绪为主,作品在近乎自然状态的写实中,不无苦辛的自嘲和委婉的鞭笞。它们在写法上,既带有美国的黑色幽默、垮掉的一代以及日本的无赖派的诸多影子,又富有立于当代生活和当代文化的独自追求,可以说推出了中国当代的“无聊派”小说。
《寻找故事》写已婚的青年知识分子夏雨无聊中邂逅女青年李婿,企图在游玩山城时加深关系乃至发生关系,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又终归无聊的故事。在这好像是一出常见的婚外恋里,作者通过着重揭示主人公无可无不可的庸懒心态和希求在平庸的生活中弄点“波澜”的非情爱追求,使它具有了意在言外的意义。这意义便是,夏雨与李娟的未遂艳遇,并不在于艳遇本身,而是他在甚感无聊之时“寻找故事”的一个契机或一段过程。乍一看来,夏雨似乎不乏自己的生活追求,但这追求本身即典型地表现了一种精神的萎缩和意志的消退。
《凸凹》里的女主人公红玲和男主人公周昆,都是在寻找生活平衡中使生活加倍失控,从而在浑浊的生活里随波逐流的。周昆与红玲结婚五年,两人的婚姻在相互的珍视中颇显牢固,但记者罗尼一篇披露红玲大学期间作风放荡的文章,却使它摇摇欲坠。红玲只身南下找罗尼算帐,反被罗尼吸引得难分难离;感到自己受了骗的周昆心态失衡,遂在与相识不久的林草接触中有意越了轨。周昆和红玲好像是抱定再次会合的愿望上了车,结果却在相反的方向上越走越远。在这热闹非凡的故事中,作者实际上以虚伪的婚姻和真诚的偷情,披露了以游戏的态度对待人生的颓放情绪。不是么,周昆与林草好上并不带有多少爱的成分,那只是出于他对红玲要做的一次“感情背叛”;而红玲也明知魔鬼般的罗尼只是玩她,但又“听从自己的身体”一次次向他“靠近”。可以说,在寻找平衡中进而失衡,在很大程度上在于他们自己原来就不愿走出失衡的状态,因为失衡的状态更适合于颓放的心灵。述平的另一篇小说《晚报新闻》由一个似乎认真的恋爱故事,揭现了由颓废的生活心态造成的无谓的生活悲剧。陈云辉因向过去的女同学安红写信表示爱意而与安红的男友德蒙发生殴斗,殴斗中吃了亏的陈云辉别的事情一概不想,只想剁掉德蒙的一只手;而德蒙要离不开他的安红牢记他“永不结婚”的告诫,他为躲避陈云辉又辗转于另外两个小情人的怀抱;而安红也并不在意德蒙娶不娶她,更不在乎与他上床不上床。她的观点是“眼下有一个暂时的伙伴也不错,何况这里面还有游戏的乐趣”。大家都把人生当成游戏,把游戏当成人生,彼此毫不吝惜地抛掷着宝贵的青春。两篇作品都以迷离的生活画面描绘了当今一些无聊男女的生活行状,连环套式的人生失误之中包孕着含而不露的反讽意味。
《她吸的是带薄荷味儿的烟》中27岁的“他”,有过许多人生想往,但都被自己想象中的“可是”一一泯灭,只剩下一个念头最为强烈,那就是勾搭“据说是很色情,又很有钱”的徐娘半老的女舞蹈家。他一次又一次给她写着肉麻不堪的情书,当她真的要他来幽会时,他又萎萎缩缩,连他“要卖的那个物体”也“疲软”得令人难堪。他被老姑娘羞辱并教训了一番,临了只好大放悲声地离去。不论他是否选对了对象,只就想在当今的社会靠“吃女儿饭”成事本身,即是颓废、没落意识的沉渣泛起。
这几篇小说的意蕴似乎都不怎么光亮,但它对当代生活和社会心理中的某些衰颓现象的大胆揭示却别具深意、令人惊醒。
它们可能以一种艺术反光镜的形式,使人们看到在常态的生活和常态的心态之外的某些变态和病态现象的滋长,从而引起人们的警觉,有美又有丑,有善又有恶,这才是完整的世界,褒美又贬丑,扬美又抑恶,这才是健康的社会。
从这个意义中说,“无聊派”小说作为整体小说格局中之一种而存在,不无缘由也不无意义。当然它还须沿着已有的路子提高和拓进,这也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