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今把一件奥秘的事告诉你们:
我们不是都要睡觉,乃是都要改变。”
是的,这是一桩奥秘。前面说过,叙事者是要假借李夜白之行浇他自己心中的块垒。但是叙事者忘记了一点,时至今日,他的忏悔还是流于表面。他设想过去一趟溪尾村,去寻找到那个名叫北川的女子。但他只是一个思想上的巨人,他的忏悔落不到实处,于是他只有假借李夜白的行动,来完成他未竞的心愿。他以为有了这一过程,他的内心便会安妥。
当然,上面的一切,也不全然是叙事者的虚构。在虚构背后,往往都隐藏着真实的影子。这便是小说的魅力之一。那么,什么是虚构背后的真实呢?让我们穿越叙事者闪烁其辞的地带,去抵达故事背后的真实:
多年以前,叙事者去过一次溪尾村,他曾经试图寻找到过去打工之地。那一次的寻找,是因为某电视台要为叙事者拍摄一个记录片。记录片的内容,大抵讲叙一个打工仔,如何寻找工作,如何从一个最底层的打工仔,成长为一名打工作家的故事。编导们取材的故事,来自于叙事者的几篇叙事性散文。编导希望能将叙事者打过工的地方重新走一遍,于是叙事者带着编导,重回溪尾村。
但是在那一次的拍摄过程中,叙事者对编导们隐瞒了一些真相,比如叙事者曾经在治安队工作的那段经历,那是叙事者传奇生涯中的耻辱,是他心头的痛,他的所有文字,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那一段历史。然而当他回避了那一段历史时,他就必得虚构一段历史来补充那个时间的空白。对于叙事者的职业来说,虚构一段历史并不是难事,他只需要将别人的故事变成自己的,将自己的故事变成别人的。于是,在他虚构的历史中,一次次出现那些可恶的治安队员。叙事者虚构的历史,经过编导们的拍摄与剪辑,最后就变成了一种真实。而那真实的故事,经电视台播出,便变成了证据。二百年后的学者们,在研究这一段历史时,也多次引用了这部播出的片子,将之作为历史的实证。而叙事者,从此对口述历史之类的电视节目保持必要的清醒。他也明白了另外一个词:空口无凭。
叙事者曾经带着编导们,爬上小镇边缘的那座山——编导们需要在此拍一个小镇全景的镜头。就是那一次,在半山坡,他看到了“打工妹北川之墓”那方墓碑。多年前的那个台风之夜发生的一切,一下子就在他的脑子里复活了。从此,那荒草中的墓碑,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难道说,那个台风之夜后,还发生过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叙事者想。
或者说,这只是一个巧合?
但,如果是巧合,那个台风之夜被黄队长糟蹋的打工妹北川后来怎么样了呢?她去了何方,她现在可好?那一夜的经历,将怎样改变她的人生?
如果那个名叫北川的打工妹,不是长眠在这冰冷的坟墓里的打工妹北川,那,这里长眠的又是谁呢?她来自何方?因何而失去了生命?她为什么没有魂归故里?她的墓碑上为什么刻着“打工妹北川之墓”?
这一切,对于叙事者来说,都是至今未解的谜。这些追问,让他深感不安。
数日之后,叙事者从一份《深圳晚报》上看到一条新闻,说一名打工妹因宫外孕误入黑诊所断送了性命。没几日,叙事者又看到了另外一条新闻,十七岁打工妹在宿舍里产下男婴后将男婴抛弃,经警方调查,该打工妹是在晚上下班途中被强奸而怀孕……(阅读提示:读到此处,请上网在谷歌输入关键词“打工妹”、“弃婴”搜索,可查到相关内容48200条,请随机阅读十条以上)。这两条新闻,像两团阴影,多年来,一直笼罩在叙事者头顶。许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当他面对电脑,用文字记录打工生活中的辛酸苦辣时,脑子里总会浮现出这两名打工妹的形象。她们的形象,和北川的形象,与那山坡上的墓碑,渐渐重叠在一起。他脑子里慢慢勾划出那个台风之夜后,打工妹北川的命运。随着时间的推移,北川的形象在他的脑子里没有因了时间而淡去,反倒越来越清晰。他渐渐明白,这是社会转型期一代人的悲剧。而作为叙事者,他的悲剧便是,当他经历了那个台风之夜后,他内心的负罪感越来越强烈,却没有直面过去的勇气。面对这一切,他未能发出自己最真实的声音。
叙事者的叙事进行到此处时,他接到了一个来自2200年的电话。是一位打工学的研究者E·品特先生打来的。E·品特先生说,他正在撰写一部名叫《打工:一个费解的词》的专论,篇幅接近一百万字。中间有一个章节,是专门为叙事者设置的。E·品特先生说,他发现在二十世纪末二十一世纪初,有一个很费解的现象,评论家喜欢和作家坐在一起做各式各样的访谈。E·品特先生说,2200年的学者们,觉得这是一种很滑稽的文本。他想戏仿这种形式,与叙事者进行一下访谈。电话将自动生成文字记录,他将一字不改地把这份记录放进《打工:一个费解的词》一书中。
现将电话记录部份摘录如下:
E·品特:作为一位伟大的打工作家。
叙事者:对不起,“伟大”这个词用在我身上不合适。
E·品特:那,作为一名杰出的打工作家。
叙事者:“杰出”这个词也不恰当。
E·品特:你作为一名打工作家,作为打工者的代言人……
叙事者:对不起,我又要打断你的话了。我从来都不是谁的代言人,我只能为自己言说。
E·品特:你的态度让我很费解,你现在的回答方式,根本不符合二十一世纪初的作家访谈的惯常形式。
叙事者: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现在开始。
E·品特:我很费解,你在一篇文章中说,你喜欢的写作,是带着自己体温的写作,是我手写我心的,难道还有谁不让你“我手写我心”吗?
叙事者:当然。
E·品特:比方说?
叙事者:比方说个人成功的欲望,世俗的压力,市场的诱惑,等等。
E·品特:你是一个打工仔,关于你们真实的打工生活,你是否有更深入的解读?
叙事者:其实现在的我,已然无法触及真正的打工者的灵魂,因为我已离开打工第一线许多年了。
E·品特:什么叫第一线?这个词依然让人很费解。
叙事者:第一线就是第一线,就是,打工的底层。
E·品特:那,你现在怎么定位你的身份,农民、工人、还是知识份子?
叙事者:我什么都不是,做农民时,我就不是个合格的农民,我不好好种地,天天做实验,希望摸索出一种只种一次,就可以永远收获的水稻种植方式,结果至今在我的家乡,还被人传为笑谈;打工时,我也不是一个好打工仔,我不会老老实实去工作,却成天组织工人去和老板对着干,闹罢工什么的;现在开始想当作家,可是我却不是一个敢说真话的作家,我的文字并没有完全忠实于我的灵魂。我不是城里人,因为我没有溶入城里人的生活;我也不是农民,因为我失去了土地。我只是一个怪胎,一个飘荡在城乡之间的离魂,对了,就是离魂。我想正是这种离魂的状态形成了我的文学特性。我感受到的是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过程中的失落、迷惘与痛苦。
E·品特:很好,你提到了离魂这个词。这个词让我很费解啊。你在一篇名为《安魂曲》的小说中,写了一个名叫北川的打工妹,她去世之后就处在一种离魂的状态。请问她的这种状态和你所处的离魂状态是一种状态吗?
叙事者:我们有着相同的痛苦。
E·品特:我的专著之所以命名为《打工:一个费解的词》,是因为我觉得,你们的打工生活,存在着很多让人费解的事情。但是你们那个时代,却没有留下可供合理解释的资料。还有,我在研究中发现,你的个人经历也是模糊不清的。
叙事者:你要生活在我这个时代,就一点也不会觉得费解了。
E·品特:你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我熟悉这样的表情、这是珠三角打工者惯有的表情。她们总是这样行色匆匆心事重重,她们出门时也和我一样,怀着对城市生活的无限向往和热爱,怀着成为城里人的梦想,走进了珠三角大大小小的工厂。她们当初踏上南方的土地时,肯定和我一样,有过兴奋,有过天真,有冲着天空大喊‘广东,我来了’的冲动”——我想请你描述一下,你现在重温自己这段文字的感受,可以吗?
叙事者:重温这段文字,也是在重温我曾经的生活,重温一代人的生活。我在作品中说得太多了,不想再多说。我只想说一点,处在了这样一个时代,这些打工者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幸运的是,他们为这个时代的进步,贡献了自己的青春和汗水。不幸的是,我们今天的繁荣,正是以牺牲一代甚至两代打工青年的青春为代价换来的。他们为这个社会付出太多,获得太少。我想每一个过着幸福生活的人,都要在心底里对他们心存敬意、心怀感恩。如果大家在过着幸福生活的同时,能有反哺之心,善莫大焉。
E·品特:前天,我和你的老朋友李夜白有过一次交谈,他说他要回到溪尾村,你知道为什么吗?
叙事者:李夜白?回到溪尾村?他活到了2200年?
E·品特:看来你对自己没有信心啊。
叙事者:我们是速朽的一代。
E·品特:对于打工文学,我还有一些话要问你。比如,我在资料中,看到了几个费解的词,在你们这个时代的知识份子和文学批评家的文字中出现的频率相当高。
叙事者:你说说看,是一些什么词。
E·品特:比如“招安”这个词,你怎么看。
叙事者:呵呵,招安,谁招安谁?
E·品特:你们,这些打工作家,被主流招安。
叙事者:还有一些什么词?
E·品特:还有“投靠”这个词。许多批评家,都把你和另一位女诗人作比较,认为她是拒绝招安,拒绝投靠的典范,而你却一直在渴望招安,在投靠,在向主流献媚。
叙事者:请您拿出证据来。
E·品特:证据太多了,你现在写下的这部名叫《安魂曲》的小说,但是一个铁证。
叙事者:还有呢?
E·品特:你还写过一篇名叫《国家订单》的小说,你的立场站在了老板的一边。
叙事者: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E·品特: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叙事者:子非我,安知我不知你不知鱼之乐。
E·品特:子非……我靠……我不想同你做文字游戏了。换一个话题,想知道李夜白先生后来的生活吗?我是说当你再活上几十年之后,你就将离开这个世界,因此你无法得知未来的生活。
叙事者:我很感兴趣。
E·品特:具体的情况,我将写在《打工:一个费解的词》一书中。李夜白在书中,占据了一个小节。简单地说,在你作古后的许多年,李夜白先生的生意越做越大,到2100年时,他的生意已排在了全球前五十强。公元2100年,他作出了一个决定,把自己的全部财产都捐赠出来从事公益事业。当记者问及他为什么要捐出全部财产时,他说,是为了求得内心的平静。记者追问他,是什么事情让他内心不能平静?李夜白只含糊其辞地说,是他年轻时候犯下了一次不可饶恕的恶。后来有记者终于揭开了这个秘密,这位大企业家,居然在年轻的时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上司强暴一位柔弱的打工妹而无动于衷,后来那位打工妹因此而失去了生命。这样的事情,在你们现在所处的时代,也许并不算一桩多大的恶,也许是一桩可以理解的事情。但在2100年的年轻人眼里,他的这一行为相当让人费解。李夜白也不愿意向他们解释他当时的困境。于是,李夜白开始面临激烈的批评。有了这些激烈的批评,李夜白的内心反倒获得了一些安宁。他看见自己付出了代价,受到了惩罚。然而随着时光的流逝,人们渐渐不再关心他,他在孤独中,又生活了将近一百年。他对我说,那一百年,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经受着一些什么。年轻时犯下的恶,开始像蚂蚁一样,日日夜夜噬咬着他的灵魂。他曾经托人去寻找过他当年那位上司。然而,上司在2010年就已经死去。据说死于精神病。
叙事者:那后来呢,李夜白还对您说了一些什么?
E·品特:随着时光的流逝,李夜白渐渐到了风烛残年。但是他对我说,他不能这样死去,在死之前,他要赎回自己的恶,他要用针刺盲了自己的双目。
叙事者:他当真用针刺盲了双目?
E·品特:是的。先生。
叙事者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分不清,倒底什么是生活的真实,什么是他的虚构,什么是他真实的过去,什么是他虚拟的现实。
捐赠……三百亿……生命的奇迹……感动……帕慕克……众志成城……人贩子……监督……堰塞湖……蒋敏……孩子,请抓紧妈妈的手……绿丝带……直升机……余震……奥运圣火……重建……生还的可能性……藏独……69122……升华……国民性……北川……灵魂净化剂……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叙事者低下了羞愧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