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死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
女: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
男:我是一个离魂,我飘荡在城乡之间。
女:我是一个离魂,我飘荡在阴阳两界。
男:我是叙事者,我的名字不值得一提,就叫我W吧。一个字母,一个代号,一个自以为有着苦难的过去,长期麻木,今天才开始觉醒的人。
女:我,一个打工妹,我的名字叫北川。北川,北川,说出这两个字,我泪如雨下。那一片废墟里,有我的几万亲人。
男:不要说这些,请不要说这些。北川,今天,在你面前,我是一个罪人。我忏悔,多年前的那个台风之夜,我的懦弱吞噬了我的灵魂,我甚至不配做一个人。这些年来,我的灵魂一直不得安宁,我不敢请求你的宽恕。国人在大灾面前,应该自省。就从我开始吧,伸出你的手,取走我这条卑微的生命……
女:台风之夜。台风之夜。那一刻已很遥远,那一刻,仿佛又在昨天。那时的我,还在生命的花季,十八岁。是的,十八岁。那一天,是我十八岁的生日。我怀着飞的梦想,奔向那南方的小镇。
男:你背着简单的行囊,一看就知道,你刚来南方。你的脸上还写着兴奋,写着希望。当然,台风要来临了,你还有那么一些惊慌。
女:是的,南方的空气,风,吹来海的咸味。我知道,那是大海的气息。你知道吗?看大海,是我来南方的第一心愿。走在南方的街头,我知道,我离海已很近。我能感受到大海的呼吸,有时粗暴,有时温存。南方,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些身穿灰色工衣的打工妹,她们成群结队走在南方的街头,让我想起一个人。
男:你想家了么,你是否想起了你的亲人?
女:不,我想到了我心中的偶像。那个名字说出来,你一定不会陌生。她是一部电视剧的主角。
男:我知道了,你说的是赵小云?
女:对,就是她,赵小云。《外来妹》的主角。你知道吗?我是追寻着她的梦来到南方的。那时的我坚信,我会和她一样幸运。
男:我有罪,我有罪……
女:来南方的火车上,有好多像我这样的女孩子。她们和我一样,都梦想当赵小云。火车过了韶关,车厢里放起了我们熟悉的音乐。我们一起唱: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我很纯洁……
男:我有罪,我有罪……
女:我到广州站时,天还没有亮,四处都是灯火,到处都是人。我不知道我要去向何方。我听见一些人在叫喊,深圳、东莞,要走的快上车。深圳,东莞,我梦中抚摸了千百遍的名字。
男:我有罪,我有罪……
女:我上了一辆车,车还没有走出广州,突然从车上站起几个凶恶的大汉,把我们赶下了车。
男:我知道,你遇上了“卖猪仔”。我初来南方时,也有着和你一样的经历。
女:一路上,从广州到宝安,我被卖了六次,买了六次票。可是我不后悔,我越来越接近我的梦想。深圳,东莞。
男:我有罪,我有罪……
女: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那个台风之夜,我遇见了你们。
男:我有罪,我有罪……
男:死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
女: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
男:我是一个离魂,我飘荡在城乡之间。
女:我是一个离魂,我飘荡在阴阳两界。
男:打工。打工。我们用自己的青春,撑起了一个国家的繁荣。
女:打工。是的,打工。我的打工还没有开始,就陷入了深深的噩梦。
男:我有罪,那个台风之夜后,我逃离了。溪尾村,去到了溪头村。我进了一间工厂,那间厂的名字,叫德基。
女:逃离?
男:是的,逃离。我像一只惊弓之鸟。我不知道,那一夜我是如何度过的。那时我的心里还没有升起对你的忏悔,恐惧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我的心脏像瓜蔓上的一颗小瓜,巨手只要轻轻一用力,我的心脏就会被摘下来。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跟着黄队长,我迟早要坠入犯罪的深渊。我也不敢辞职,我怕黄队长用钢管对付我,像对付一个三无人员。回到治安队,我主意已定,我要连夜离开,去到哪里我不管,总之要离开溪尾,我想逃,逃得越远越好。我连行李也顾不上收拾,我害怕天一亮,等待我的,将是一副冰凉的手铐。风很大,雨很猛,我在风雨中高一脚低一脚,我分不清方向,只是逃,没命地逃。我滚了一身的泥,我泪流满面,恐惧,无边的恐惧,我跑了很远,最后倒在了一间烂尾楼里。你呢?你怎么过的。那一个夜晚……
女:那个夜晚,不,我不想回忆。那是我人生的噩梦。我不想再回到那梦中,每一次的回忆,心都像被撕碎一样的痛。
男:我知道,你的痛苦比我深一百倍。
女:不提啦,不提啦,我愿意回忆一些生命中的温暖。台风之夜后,我也离开了溪尾村,我也去到了溪头。我进了一间工艺厂,厂名叫紫郁。
男:我想起来了,紫郁厂,就在德基厂的隔壁。也许,我们在下班后,曾在工业区的花园里相遇。
女:不会的,不会的。我进厂后,变得沉默少言。我不敢再走出来,我的生活变成两点一线,从宿舍到车间。你知道,溪头村的治安,比溪尾更嚣张。听说有个叫阿宽的治安队长,我们厂里人都叫他活阎王。我不想再一次陷入噩梦。
男:我知道他,我们曾经是同事。他是溪尾治安队的队副。
女:想一想,真的觉得荒唐。我们是中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却要一纸暂住证才能居住。
男:算了,不说这些。你在紫郁厂,就一直这样沉默度日?
女:……当然,也有一些温暖。打工途中,工友之间的友谊,让我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男:是的,打工途中的友谊。曾经,我认识一个工友,名叫李中标,我们都叫他阿标。我们俩一起被老板炒了鱿鱼,开始一起找工作。他找到了工作,可是我没有找到,他便不进厂,他说,要进厂,我们两人一起进厂。
女:友谊,也许,还有爱情。我们厂,有一个高中生,他会弹吉它,他的歌声很忧伤。我知道他喜欢我。下班后,他常抱着吉它,坐在宿舍门前的水泥栏杆上,轻轻地弹,轻轻地唱。他知道我在听。我喜欢听他唱,最喜欢听他唱郑均的《灰姑娘》。有时,他会抬起头。我们四目相对,他慌乱地把眼闪开,我的心也突突地跳。
男:真美好。后来呢?
女:我很害怕,也很甜蜜。我知道,我的爱情鸟就要飞来了。有一天,他出粮了。我才进厂没多久,我们那间厂要押三个月的工资,我没有出粮。下班后,他对我说,北川,我要去邮政代办所给家里汇款,你陪我一起去好吗?我心里甜蜜极了。可是我怕,我不敢走出厂太远,我害怕神出鬼没的治安。我对他说,对不起,我没有暂住证,我怕……
男:我有罪……
女:他说,别怕,有我呢。别怕,有我呢。这句话,给了我勇气。我想我找到了值得爱的人,虽说我们之前都没怎么说过话。但我们在同一条拉上,他在上游,我在下游,带着他手温的产品,经过曲曲折折的流水线,流到我的手上。我相信,爱情已经降临。但我又害怕,怕他知道那个台风之夜发生的事情。可是我又那么渴望爱情!
男:你同他一起上街了么?
女:去了。我陪他寄完钱,他带我去看电影。那场电影放了一些什么,我一点也记不清了。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我提出要打摩托车回厂,我害怕治安队。可是他说,陪我走走好吗?他伸手拉住了我的手。
男:十一点,你们还敢在外面走,又没有暂住证,你们真是太胆大了!
女:后来,我们真的遇上了治安队。好在那天抓到的人多。治安员没有查我们。可是我发现,当我们经过治安队设的关卡时,他的手心里满是汗水,他的手在颤抖。走过关卡后,他几乎是一路小跑。我的心一下子冷到了冰点,我不怪他。可是我明白,他不能给我以我要的安全感。第二天,他又约我,我说我不想出去,我怕遇上治安队。他说别怕,有我呢。我冷笑了一声,说,得了吧,有你?昨天你吓得手都在发抖。我看见他的眼里,两团跳跃的火,像风中的烛,摇摇晃晃了几下就熄灭了。他再也没有来找过我。也不再坐在宿舍门口的栏杆上弹吉它唱歌。几天后,他离厂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知道是我伤害了他。其实我当时并没有怪他,我只是恐惧大过了对爱情的渴望。不说了吧,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我是一个飘荡在阴阳两界间的离魂。
男:可是我的罪恶不能成为过去,我犯下的错,不知该如何来赎回,也许,永远也无法赎回。我有罪……
女:我理解你的懦弱。就像我理解他一样。
男:可是,我的灵魂终究不得安宁。
女:许多年来,我的心中充满了仇恨。我的阴魂纠缠着黄德,我让他夜不能寐,食不甘味。他的官做得越高,恐惧感就越深。终于有一天,他终结了罪恶的一生。我看见那些牛头和马面们,将冰凉的铁索锁在他的脖子上,卷起一阵狂风,将他带到阎君面前。刀山火海在等着他,地狱的十九层在等着他。他被扔进了无边的黑暗中,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出了更深的冷。
男:我有罪,我有罪……
女: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轻松。这些年来,我坚持的东西,一下子变得很轻很轻。我听见了一个孩子的哭喊,我看见了一位憔悴的母亲。我不敢看她们的眼,我害怕听她们的哭声。我的离魂陷入了新的迷惘,我也不知该何去何从。是继续像幽灵一样飘荡,还是随风散去,化作宇宙中的一粒尘埃。你是智慧的,请告诉我,我的灵魂该何去何从?
男:我也不知道,我不过是一个罪人。
画外音:啊,是哪儿来的歌声?你听,你听,轻轻的。
女:我听见了,那歌声里,写着我们的青春。
男女(唱):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我很纯洁。可是我不能拒绝,心中的感觉,看看脚下的路,看看脚下的鞋,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女:歌声远去了,青春远去了。我也要远去了。我要随风飘去,我不要喜,不要悲,不要哀,也不要怒。
男:我有罪,我有罪……
女:我要走了。我走了,留下你的痛苦,你还要承受一生。生死并不是问题。有的人活着,死不如生。我走了。你将要用一百年,二百年的时光,来安妥你的灵魂。
男:走了。真的走了。北川,我的青春,我的罪恶,我的梦,我的悔,我的恨。把心安下来,把灵魂放进一个圣洁的瓶。写一首诗吧,我要细细地为你们祈祷,为所有不安的灵魂。
叙事者:写到这里,这个小说将要唱响最后的一个乐章了。回首上面的文字,我写下了一些什么。这是一部小说吗?我从心里没有把它当成小说。我把它当成我自己和灵魂的一次对话。两个对话者,一个是我,另一个也是我。我拭图去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于是,这个小说里,有时会见出我的犹疑与困惑。有些问题,我自己也许永远也无法弄清,比如什么样的我,才是真的我。这里面的李夜白,是我的另一面吗?他所经历的一切,是否真是我曾经经历过的。那个名叫北川的女子,是我一生都无法赎尽的罪。我的灵魂,能通过这一次书写而安妥吗?我不知道,也许我只是在写的过程中获得了片刻的安宁。写完之后,我的灵魂又陷入了更深的自责中。于是,我注定了,还将继续我的痛苦,继续我的忏悔。写到上面这一章时,我的手突然受了伤,胳膊上一大片肌肉被贴着骨头削下,缝了数十针。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打过麻醉药的我,突然感觉自己的灵魂,飞离了自己的肉体。我看见两个医生捧着一支血肉模糊的胳膊在缝缝补补。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也是对我的警醒,让我时时可以看到这伤口,时时不要忘却心灵上的那一条血痕。不要因为自己离开了那苦难的过去,就把一切都抛到脑后。我仿佛听到了,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童声的合唱,那么纯净。我在手术台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