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多月过去了,天气已渐渐变冷,树叶已开始凋落,而林玉珠仍无任何消息。她不知在哪个地方,她藏匿得那么深,全国各地的天罗地网搜不到她的一点消息。我仍机械地一次又一次地向她的手机发出信息,无望地向那广阔的天宇发出一声声电波,可她的手机再也没有开过。我的思想逐渐麻木了,寻找成了一个机械的活动,我有时怀疑她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个星期天,凌晨两点多的时候,电话骤然响起,我下意识地撩起身上的毛毯,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抓起办公桌上的话筒,却半天无有声音。我喂喂地叫着,说哪位?请你讲话!停了半天,话筒里才传出一个微弱而喑哑的声音,我几乎辨别不出来那就是林玉珠。她叫了声方哥,我才敢确定了是她。我浑身颤抖,竖起来的汗毛将要刺穿厚厚的衣服。我强压着万分的激动,尽可能地压低放稳声音,说:“玉珠,我是方哥,我听到了,你好吗?
你在什么地方?”林玉珠说:“方哥,不要再找我了。”我说:“玉珠,我们什么都知道了,你不要害怕。这没有什么,市里像你一样的不止一个,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现在的位置。玉珠,你要让我见到你,你要把你的思想告诉我。你要知道家里为你急成什么样子了,你不应该这样做的。别的不说,你应该为小玉着想吧,她还那样小。她每天晚上哭着要你,你的心难道就这么狠?”那边传来啜泣声。我接着说:“玉珠,我的好妹妹,你知道我这段时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吗。我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两个多月了我没有脱过衣服。
你听我说玉珠,我在美国时跟你打电话找不到你,我急于对你说,我的病已经好了,我又成了‘相当年’了。我急于告诉你,我要向你求婚,要和你共度下半生。我要好好地爱爱你疼疼你,把我最原始的真情我最真挚的爱全部给你。
可我找不到你。玉珠,我还要对你说,南瓜也已经不在人世了,我现在解放了,我可以去爱你了,可你却这样地叫我失望。玉珠。你还记得淘淘吗,它已经绝食好长时间了,瘦成了一把骨头。它每天往外跑去找你,她去闻你的衣服,闻你的鞋,它要卧在你的鞋上睡觉。玉珠,我的好妹妹,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你要赶快回来。现在这个病不算什么,全世界的科研机构都在日夜不停地研究治疗它的药物,也许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研制出特效药来。玉珠,你回来吧,来了我陪你去美国治病。
你要不想回来,我就去你那儿,行吗玉珠?”那边一直在啜泣,声音虽然微弱却很清晰。停了一会儿,林玉珠说:“方哥,你们不要再找我了,你替我照顾好我的妈妈和小玉,还有淘淘。再见了方哥……”我怕她放下电话,打断她的话说:“玉珠玉珠,你听我说,你的妈妈已经住院了,你的女儿不见你不吃饭,她连学也不上了,你不知道她们都成了什么样子。我你可以不管,你难道连她们也不顾了吗?他们都是你的亲骨肉,你总不能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进坟墓吧。你不能这样无情啊玉珠……”我说不下去了。
“玉珠,你回来吧,你的方哥求你了。你不能这样折磨我,玉珠,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没法活了……”电话那头出现剧烈的抽泣声,我能感觉到她的颤抖,她几乎已支持不住了。“玉珠,你不要难受了,我完全能体会到你的心情,全世界的人都在同情你,他们都盼望着你能幸福,盼望着你平安归来。
我相信你是坚强的,你一定能战胜这个现实。你要珍爱你的生命,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生命更珍贵。你要知道,你的生命不单单地属于你自己,它还属于你的亲人,为了他们,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玉珠,请你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我立即出发到你那儿去。玉珠,我的好妹妹,请赶快告诉我,你不要再犹豫了……”林玉珠还是不回答,我说:“玉珠小妹,我给你唱支歌吧,你还记不记的我们在王大娘家时唱的那支歌?你听我给你唱吧。”我想用歌声来打动她,我就唱起了那支《又见炊烟升起》。
唱着唱着,听到那边哭了起来,哭得十分十分的悲痛。哭着哭着,就放开声音号啕了起来。可是随着那一刻,手机合上了,接着关了机。那是我最后一次听到林玉珠的声音。我没有把这个情况告诉林玉珠的家人。我下意识地感觉到,林玉珠这是在和我作最后的诀别。假若告诉她的家人,就是在向他们报告林玉珠的死讯,就会再度引起他们的恐慌。我没有把这个情况告知他的家人,我想这一定也是林玉珠的意图。此后的时间里,我仍没有放弃对林玉珠的寻找。我不停地向公安部门打听搜寻情况,还驾着车来到他们那里,祈求他们不要松懈,只要我们没有得到林玉珠死去的消息,就不能停止对她的寻找。那时公安部门的人也都已知道了我和林玉珠的关系,他们有的人见了我也赶快躲得远远的,眼光里带着鄙视和轻蔑。我已什么也顾不上了,不管你们怎样看待我,只要能不中止对林玉珠的寻找就可以了。
冯阿姨那时已卧床不起。小玉在林青山回来上了一段学之后,再次辍学。而林青山则在四下搜寻他姐姐的存款。他到林玉珠的家,把那些床上床下衣柜家具桌椅扳凳翻了个底朝天。他用电焊切割开了放在林玉珠床头的保险柜,我不知他从里边都拿走了什么,我怀疑他把林玉珠的存款都已占为已有了。他又和那些毒友们混到了一起,而他姐姐的家则成了他们理想的吸毒场所。
有一次我到冯阿姨家去的时候,他的双手卡在躺在床上的冯阿姨的脖子上,逼着冯阿姨给钱。他一见我进来,松开手像老鼠一样蹿了出去。由是我分析到他还没有找到林玉珠的钱。小玉无人管了,头发锈成了团,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
淘淘卧在沙发边,苦不堪言地望着我。眼看一家人再次陷入绝境之中,我就开车来到小红家,把小红的母亲接来,让她来照顾那可怜的一家人。由于长时间的奔波和过度的焦虑,加上繁重的工作,我的身体状况在一天天地下降。本来一百六十斤的体重,在那三个多月的时间里只剩下了不到一百斤。有一次监狱的政工科长来找我办事,几乎认不出了我。由于瘦弱,我身上的疤结一道道地突出出来,就像田野里横亘着的一道道田埂。头发脱得很厉害,每次洗头,面具里都漂着一层白灰的长发。有一天看文件时,过去那些清晰的字体突然变得模糊不清,我的眼睛花了。到了晚上,我的肝区要命地疼痛,要拿了东西用力顶着才能减轻一些。我的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在寻找林玉珠的那些个时日里,我体会到了什么叫焦灼,什么叫期盼。当我置身在那种情感之中时,我才明白了在人类所有的情感里,焦灼期盼是最难以承受也是最备受摧残的一种。喜怒哀乐,那些都是现在时的。感情的风暴来了,你可立即去承受它,它无论多么有力量,但不久就可以过去。
而焦灼和期盼,那个结果是未来时的,它牵着你,熬着你,有始无终,遥遥无期。你对未来的每一分每一刻都充满了幻想和希望。今天,明天,后天。这一周,下一周。这一月,下一月。一个期盼接着一个期盼,而等来的却是一个接一个的失望,一个接一个的打击。那种打击就像凌迟一般,在你的身上一片片地削割,不到最后一刀,不会扎向你的心脏。那种削割不是在割肉,而是在削割你的灵魂。在我实在支持不住的时候,我就想到林玉珠你干脆死吧,你死了我和你的亲人都不再受这份罪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可她还没有死,她不知还游荡在世界的哪个角落,她也可能会在未来的哪个时刻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无法放弃,还得去寻找她。很快,我的期盼有了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