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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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永别了,方哥

11月22日,阴历十月十五,星期一,是林玉珠离家出走第103天的日子。那天中午一点多时,我坐在办公桌前批阅文件,看着看着忽见一个人走了进来。那人穿着一身洁白的婚纱,面前遮着一个纱帘,飘飘忽忽的。我想到怎么这样奇怪,谁会穿着这样的衣服来找我?我心里还在埋怨值班员不负责任,竟把这样一个人放了进来。我仔细看去,那人好像是林玉珠。她低垂着头,纱帘后面影影绰绰显出她的模样。她走到离我几步远地方停了下来。我说:“你是不是玉珠啊,你怎么穿着这样的衣服,冷不冷,也不怕人家笑话你。”

我要过去,她朝我摆摆手不让。她一直埋着头。我又怀疑她不是林玉珠,就又问:“你究竟是谁,你是不是林玉珠,你为什么不说话?”那人站着不动,就那样遮遮掩掩影影绰绰立着。我就要去喊值班员,这时,那人说话了:“方哥,再见了。”

说完,风一样飘向门口不见了。我一下从梦中惊醒过来,大叫值班员!值班员!值班员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了,问我什么事。他发现了我的惊惧,赶快跑到我跟前,扶着我,问我哪儿不舒服?我逐渐清醒过来。我问他刚才是不是有一个穿着婚纱的女人走了进来?他惶惑地看着我,说没有啊。我一直在值班室,哪儿也没去。我意识到了刚才是在做梦,就说你出去吧。值班员走了。

我出了一身大汗,顿时冷得束不住身。这时,我听到外边有狗的叫声,有人在赶那只狗。我激凌了一下,像是淘淘。我跑出屋来,果然是它,是淘淘。它满身是泥,脚底流着血。它过去从未来过这里,它是怎么找到我的?一百多里路,它是怎么来的?值班员往外轰它,我制止住了。我走过去,要抱它,它却不让,汪汪地叫着,声音虚弱却结实有力。它咬住我的裤角死命向后扯。

我又去抱,还是不让,不顾一切撕拽我的裤角,屁股朝后坐着,像是要拉我出去。我下意识地随着它走出了楼门。出了门,它撇开我撒腿就跑。我想莫非它发现了什么?就随着它跑。出大门上了路,淘淘在满是人车的路上一瘸一拐地往前奔跑。我叫着淘淘淘淘,你要上哪儿去?它不理我,继续向前飞奔。我随着它一直跑向郊外,它在我前面一颠一颠地,似乎已没有一点气力了,却还是努着劲地往前跑。在它身后的路上,留下一个个血印。又跑了一段,交通标志显示出了往龙山风景区的路。我想到刚才的梦境,联想到《三国演义》中,关公遇害之后,其精魂前去和刘备告别的细节,一阵不祥之感顿时袭遍了我的周身。我打手机让司机赶快开车过来。

一会儿车来了,我抱起淘淘上了车。淘淘在我的怀里剧烈地颤抖,我扳开它的脚,见脚底早已血肉一片。我把它紧紧地搂在怀中,像抱着一个受伤的孩子。它睁着两只血红的眼睛看着我,眼中露出焦灼而绝望的神情,嗓眼里发出既慰藉又哀苦的呜呜声。淘淘汪汪叫着举着头看着前方,车子朝着龙山风景区行驶。这时我突然想到了去年我们到这里来游玩的事,哎呀,林玉珠莫非会在那里……我和淘淘对视了一眼,淘淘似乎明白了我的疑问,朝我吠了两声。车子走到不能行驶的地方停下来,我抱着淘淘顺着路往里走。它在我的怀里挣扎着向前看,汪汪地叫,十分急切。山上旅游的人正在返回,他们看我抱着狗,纷纷扭过头来看我。我们走过了那次和林玉珠看红叶的地方,耳边响起林玉珠的笑声,响着她背的那几句元曲,眼前是林玉珠的面容,我的心一阵阵地向下坠。来到了那次我们来旅游时,中午休息的地方。

我看到了那个塔,高矗在蓝天白云下,西下的太阳斜照着,显得格外通脱峻拔。我和淘淘趟过飞溅着水花的河流,来到悬崖下面。这时淘淘从我身上挣扎着跳下来,四下张望,汪汪地狂叫。它跑向那悬崖下,鼻子满地嗅着,突然朝着一个方向跑去。我面前出现了那个村妇,那个曾向她打听塔的来历的丑陋村妇。她正用铁锨在拢一个土堆。那个锥形的土堆上插着根树枝,枝头上飘飞着一缕红绸。淘淘向那个土堆狂吠,用它带血的爪去抓刨。我去拦淘淘,它发疯似的叫着,去咬我的手。那妇女看见了我,提着铁锹向她的房子走去了。淘淘用它血肉模糊的脚在奋力刨那个土堆,我说淘淘你不能再刨了,你的脚已烂成一个肉棍了,你不能再刨了。我不顾它的嘶咬,抱起它,它在我的怀里挣扎。它在用力咬我的手,却几乎没有感觉。它的叫声变得嘶哑。这时,村妇来到了我的身边,拿来了一个挎包,递给我,欲言又止。我看了手中的包,原来那是在香港时我给林玉珠买的包。我放下淘淘,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对着她那张丑脸,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朝我丑恶地笑着,指着那个土堆,说:“她在里面。”玉珠在那个土堆里?我不相信,她怎么会在那里面。我朝村妇吼道:“你胡说,是不是你害了她!”

村妇被我的吼声吓呆了,她不再笑,想用力挣脱我的手。她挣不开,就用她那变形的嘴来咬我,我的手被咬烂了,鲜血直流。疼痛令我清醒过来,我松开她,苦叫一声,扑向坟头。我亲吻着那堆新土,我从没有感受到土的味道那样好闻,那是多么新鲜的土壤的味道呀。它沁进我的嗅觉里,让我舒服无比。我学着淘淘那样去扒土,用我的手指,用我的胳膊去扒,我要把玉珠扒出来。我不相信她在里面,她就是在里面,她也不可能死去,她还在等我。我的手指磨得没了一点感觉。我扒着,扒着,忽然,我想到了淘淘,怎么听不到了它的声音,它去了哪里?在如水的月光中,透过泪水我看到淘淘蜷缩在我的身边。我淘淘淘淘地叫,没有声音。我摇它晃它,它也不动。

我突然觉出它的身体已经发凉。啊呀!我一下子抱起淘淘,去摸它的鼻息,它已没了呼吸。我久久地抱着那只和林玉珠朝夕相处的爱犬,它跑了一百多里路,用血肉模糊的脚来到我的跟前,又带着我来到它的主人的身边。我的泪水流在它的身上,它在我的怀里渐渐地变冷发硬。我意识到它的魂灵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放下了它,到村妇那儿要来了铁锨,在林玉珠的坟边挖了一个坑,安妥下淘淘,掩埋了。我又走向那所房子,向村妇询问林玉珠到这儿来的详情。她没有记恨我,告我说林玉珠是一周前来的。林玉珠托她到市里买了婚纱,买了棺木,准备好了,选择了这个满月的时日,上到了悬崖上面。“她下来的时候,就像仙女下凡,踩着一朵云彩,慢慢飘了下来,可好看了。”

村妇说。“她是什么时候跳下来的?”我问她。“晌午,日头正南的时候。”

她说。我一阵惊愕,林玉珠就是那个时刻来到我的屋里,与我道别的。“你为什么不制止她,你为什么这样狠心!”“她要死哩,能怨我。哈哈哈--哈哈哈--”月光下,村妇鬼一样恶毒地笑。我向远处望去,见山坡上耸立着的烈女塔在清辉普照下,像一把剑刺向天空,倔强而峥嵘。我隐隐感觉到,玉珠的魂灵正飘向那里,和那里面的千年古人相会在一起。她又好像站在那个缥渺的高处,在向下注视着我。当月亮西下的时候,我回到了办公室。在办公桌前,我打开了那个棕色的小包。里面有一串钥匙,一个化妆盒和林玉珠的钱包。在钱包里,有她的身份证,还有一张一周前从北京到K市的火车票,钱包的夹套里装着一张小玉的照片。包里还有一张黄裱纸,我打开了,原来是一封信:方哥:我就要走了,临走之前再给你写上这几句话。一星期以前我从北京来到了这里。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到了几个大城市,在那儿有名的医院里询问对这种病的治疗方法,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在家时,当我得知我得了这种病以后,我也想过继续活下去,但想到伴之而来的歧视和污辱,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当一个人失去了尊严和名誉,他的存活只能给别人带来无尽的恐慌和痛苦时,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意义了。

你在电话里讲的话我都听见了。我知道你们在找我,可我不可能再回去了。我很想念妈妈,特别想念我的女儿小玉,她还那样小,她不应该失去母亲,可我已没有办法。在我将要离开这个世界时,我最挂念的也就是我的女儿了,所以那次我给你打了电话,希望在我死后,你能像一个父亲那样去关心她,把她养大成人。还有我那受苦受难而且年近古稀的妈妈,也拜托你来照顾她。方哥,我爱你。那次我给你打电话时,你告我说得那些情况曾打动过我的心,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了,也许我们是命中没有这个缘分吧。我们相亲相爱,却不能走到一起,这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情。但我也感到满足,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值得我爱的人在深深地爱着我,这就足够了。

方哥,你是个好人,在我的一生中有数不尽的人在追求我,到最后我把自己交给了你,这是因为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你的妈妈把一个你不爱的女人给你,你为了自己的母亲竟接受了。你的妻子那样对待你,为了女儿,却和她相伴了几十年。当我把自己给你的时候,你为了我们的友谊,却不来接受,这在现今的社会真是太少太少了。我知道事业是男人的命,你的身体,我知道是由事业的挫折引起的。由此我知道事业对你是多么的重要,所以我下决心来帮你。我和陈书记之间的事情,是开常委会的前一天晚上。在此之前,我给他送去了一幅古画,那是我托一个朋友用几十万元从北京买来的,他不要。我又送去了钱,他也不要。那天晚上他给我打了电话,告我说明天就要研究你的事情了。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我不去是不行了,我就到了他说的那个宾馆。当我走进他的房间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将会永远的失去你。

促使我下决心的是,我所爱的人用不着我了,我的身子已没有任何意义了,我不能再让你失去这个机会了。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我会因此染上这种病。我想不到命运会这样捉弄我,这样无情。方哥,我知道你会到这儿来找我的。

我给那个阿姨讲了我的事,托她将我埋到这里。这儿风景好,也干净。你可能还记的我们在这儿玩时我说过的话,所以我知道你会到这儿来找我的。还有那个烈女,我很敬仰她。她为了自己的贞洁而殉身,我为了自己亲爱的男人而送命,我们虽然做得不一样,但都是为了一个爱字。在我家保险柜下面的地板里,藏着我的存款,你帮我处理了吧。方哥,你要保重你自己,不要为我难过。我给你的那个佛像一定要时刻挂在身上,他会替我保佑你的。也劝我的妈妈不要难过,这都是命。告诉爱爱,我对不起她。淘淘离不开我,很可怜,请你代我照顾它。还有青山,也希望你多关心他。一切都拜托你了。方哥,小妹不能再照顾你了,请你珍爱自己。我会在另一个世界里为你祝福。

来世小妹一定去陪伴你。永别了,我无比爱着的方哥。

小妹玉珠泣泪绝笔

X年X月X日

第二天,我到冯阿姨家,把消息告诉了她和林青山。

冯阿姨昏倒了……送到了医院……我和林青山、小丁、司马群在林玉珠的家设置了灵堂。我想到了她卧室墙上的条幅,“春随香草千年艳,人与梅花一样清”,感到比较合乎她的品性,写了挂在遗像两边……听林青山说,数日前的一个深夜,淘淘在屋里对着门狂叫,用爪抓门。他意识到有什么事,把门打开。淘淘发疯一样跑了出去,到了门外,就往街上跑。他追出来,在街口,见到一个人极像他姐姐,匆匆坐上出租车走了。淘淘在后边跟着跑,青山拦了出租车去追,追了很远没有追上……我想到林玉珠回来过,来过她的家。走到了门口,看她的女儿和母亲,听讲话。淘淘发觉后,离开了。我想她也一定到过我那儿,躲在什么地方看我,听我说话……失去了挽救的机会……我还想到,在找她的日子里,早应该到塔那儿去,让公安在那儿布控。要这样,也许还有机会,但一切都晚了。我还想到,林玉珠之所以选择那个地方,是否还心存着一丝生还的侥幸。在她迈出悬崖的那一刻,她一定在向远处眺望着我向她飞奔的身影。她是怀着极度失望的心情跳下去的。

小玉经过争夺,判给了林玉珠的前夫。那年冬天,林青山背着冯阿姨,将他姐姐的别墅卖了。聚众吸毒,又被收监,加了刑。一年后,林青山强行越狱,被民警开枪打死了。林玉珠死后,我把我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我不能……让她白死……你看到了……这座城市……我死而无憾……按照林玉珠说的……在保险柜的下面,揭开地板,找到了一个方匣子,里面有近四百万元存款……全部交给了冯阿姨。冯阿姨半年前也去世了,临终前,她把那些存款又交给了我。我还没有来得及找到林玉珠的前夫和小玉,就病倒了说到这里,方达成挣扎着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串钥匙,艰难地交到我手里。我打开柜门,又打开一个锁着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深紫色的匣子,开了锁,从里面取出一个皮包,交给了方达成。

他颤抖着从里面掏出一个信封,从信封里掏出了几个存折和金卡。他把那些存折和金卡送到我的手里,饱含期待地看着我,说:“这就是我要托付你的那件重要的事情。在我死后,你无论如何要找到小玉,把这些东西交给她,拜托你了。”我拿着那个信封,紧握着方达成那冰凉的手对他说:“谢谢你的信任,我一定为你办到,你放心吧。”在方达成的指示下,我又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棕色的挎包,里面装着林玉珠的绝笔信,还装着一只紫色的发卡。他告诉我,那是林玉珠用过的。让我去时带上,可以做为一个身份的佐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