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除去必要的工作,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和林玉珠联系。她的手机电话号码成了我生活中的惟一需要,成了我脑子里的唯一内容。我切盼着在某一次电话里响起她熟悉的声音,她重新走进我的生活。晚上我坐在办公室里闭上眼睛回想林玉珠,在我的记忆中琢磨着林玉珠出走的有关细节。我想到了自我到常乡市工作以后林玉珠一直回避不见我。想到了我在市里开全会时见到她的情景。她憔悴的面容,她的松松垮垮的发髻,她家里电视机、花上和淘淘身上的那些灰尘。她对我的疏远,还有我临离开时她的悲伤。这一切都在证明着我的判断。有一天我接到小丁打来的电话,问我这段时间林玉珠上哪儿去了,家电话没人接,手机也不开。我说:“小丁,我这儿太忙离不开,你能不能抽时间到我这儿来一下。”她吃惊地问我:“是不是小林出啥事了?”我说:“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尽快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小丁第二天就来了。
我把林玉珠离家出走的消息告诉了她。她很快把这件事和陈继业联系到了一起。她的眼睛瞪得老大,直戳戳地盯着我,像要把我的五脏六腑看穿。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双手捂着脸抽噎起来,眼泪从她的指缝里向外奔涌。哭了一会儿,她猛然放下手,担心地问我:“林玉珠和你……”我知道她要问什么。我摇了摇头,说她是我的好妹妹,我们之间没有过那种关系。我痛苦地给她说出了那句话:“林玉珠是为了我。”小丁止住了哭,咬牙切齿地朝着我说:“你们这些臭男人真是作孽啊!”我沉痛地说:“小丁,你别骂了,你知道我是多么地后悔呀。我不应该给她讲那些话,我为什么要这样呀!”我跟着她也哭了起来。我又问了一些情况,知道了林玉珠在出走前十几天,和小丁一起去游过一次泳。她也感到了林玉珠与过去的不同。
说她的情绪很低落,过去的那个爱说爱笑纯真率直的林玉珠从她的身上完全消失,而变成了一个心事重重不修边幅的人。她又问林玉珠的母亲知道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我说可能隐隐约约知道一些。我说:“小丁,我一定要找到她,无论她在什么地方,我都要找到她的。”小丁说:“谁知道能不能找到,林玉珠的性格我清楚。”小丁又说:“不行也在新闻媒体上登登吧,或者和公安部门联系让协助一下。”
我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这样做,也许过一段她会自己回来的。林玉珠的家里已过不下去了。冯阿姨的心脏病屡屡复发,小玉也不上学了,家里连个做饭的都没有。我给监狱长讲了林玉珠失踪及林青山家中的情况,监狱向市中级法院递交了为林青山办假释的建议书。我又一趟趟地往法院跑,法院以最快的速度为林青山办了假释手续。林玉珠离家两周以后的一个晚上,大约十一点多,我在给林玉珠联系的时候,突然发现她的手机意外地开着,我浑身的汗毛霎时竖了起来。一会儿手机接通了,我大声叫着:“玉珠玉珠,我是方达成,是你方哥啊。请你讲话,你在什么地方?”没有声音。我继续大声地乞求:“玉珠,你在什么地方,请你讲话,请你讲话,你为什么不讲话?玉珠,你在什么地方,你为什么不讲话?你赶快说话呀!”我等了片刻,还是等不来声音。我怕她把手机关了,又赶快说:“玉珠,你为什么要这样?你的母亲和小玉都在盼望着你回来。回来吧玉珠,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有我们在你什么都不要怕。林玉珠你讲话呀,你为什么不讲话,你知道不知道家里的人在怎样盼望着你回来呀。你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我到你那儿去,啊玉珠。玉珠,玉珠,我的好妹妹,你为什么不讲话,你赶快讲话呀玉珠……”我隐隐听到了电话里的啜泣声,却不讲话。纵然再三乞求,也没有得到林玉珠的只言片语,她把电话合上了。我又打过去,却关了机。我终于和林玉珠联系上了,我知道她没有出什么意外,她还在地球上的某一个地方。我立即把这个情况告诉了林玉珠的母亲。冯阿姨听了我的话,在电话里哭了起来。我问她在外地都有什么亲戚,她给我讲了。第二天,我给书记请了假,带了林青山和一个公安民警,直奔林玉珠的亲戚家。
我们冒着连绵秋雨到了安徽一个农村的林玉珠的姨家,又到淮南她的舅舅家。又到山东曹县林玉珠的叔叔家,又在那儿打电话问她的表兄表妹堂兄堂姐,却都没有她的消息。我又千方百计打听到林玉珠在深圳工作的同学,到了那里,同样也没有消息。我们在路上整整奔波了十天十夜,却一无所获。回来以后,我跟林玉珠的母亲,还有司马群、小丁一起商量之后,在电视台发布了寻人启示,并向公安部门报了案。公安部门在全国各大城市发了寻人启示。我日日和他们联系,却一直没有结果。我从冯阿姨手里要出了林玉珠的家门钥匙,和青山去了林玉珠的家,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她的家打扫得干干净净,东西也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在她卧室的衣柜抽屉里见到了我和林玉珠在香港、月亮湖、龙山与林玉珠的合影。有几张她还扩印放大,在影集里端端正正地装着。我们又一起去到酒楼里她的办公室,也同样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时间在焦躁不安中一天天的过去,转眼间林玉珠离家出走已将近一个月了。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除去必须处理的一些工作,我的全副心思全部时间都用在了寻找林玉珠上面。那些精美的饭食到了我的口里变成了木头渣,也不知是怎样吃到肚里的。晚上睡觉,闭上眼就是林玉珠,她踟蹰在街头,漂泊在大山里,她掉进了水里,她在服安眠药,在从楼上向下跳,在被人强暴……她披头散发,衣衫褴褛,像一个乞丐,四处流浪。
我一次次惊叫着玉珠玉珠从恶梦中醒来。我的生活规律被彻底打乱了,体重在一天天地减少,头发在一把把地变白脱落。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像铺了一层霜。我的伤口由原来的疼不可耐变成了酸困和麻木。我在和我的忍耐力我的意志进行着较量。我日日守候在电话前,手机二十四个小时一直开着。夜深人静地时候,在外面淅沥的秋雨声中,我一次次地掏出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想着她送给我时的情景。“当警察才得带这哩,整天和犯人打交道,不知会遇见什么事哩……可要带好啊,这是开过光的,五台山的神可灵了。他会保佑你一生平安幸福,无病无灾,心想事成。”回想着那只有至亲至爱的人才能做出的事才能说出的话。她把那个护身符亲自带到我的脖子上,嘱咐让我带好,不要丢失,就是什么样都丢了,也不能把这丢了。它能保佑我平安,那是林玉珠的愿望,是她对我的祝福。我想到了林玉珠唱的《又见炊烟升起》那首歌,那歌声就在我的耳边回响,那样的清晰那样的温馨,她唱着歌,从那个沟坎上跃了过去。
一时我和林玉珠在一起的气氛骤然而来,将我围拢住。她好像就在我的身边,仿佛闻到了她身上特有的清幽淡雅的气味。我又想到了我在她家的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她的楼上发出的声响,我到了她的住室时那种大难将至的感觉,那种阴森恐怖的气氛。想到了我初见到她时的那种来自天国的感觉,还有我对她红颜薄命的担心,那个奇异的梦境,这一切,莫非真的是一种预兆?难道林玉珠会真的……我不敢往深处想。由于在电视台发了寻人启示,以及公安部门的介入,同时由于林玉珠的知名度,她的失踪成了K市的头号新闻。人们都知道那个形象大使失踪了。林玉珠的失踪在和陈继业相联系之外,另一个重大传闻就是林玉珠和我的关系。我能感觉到人们在背后议论我,那些曾付出了巨大代价却未能获此位置的人在造我的坏舆论,说我是凭着女人上去的。这个事在K市和其它的县(市)区也传得沸沸扬扬。一天,我去饭厅吃饭,打饭的时候,无意中手挨着了一个从省里到常乡市来挂职锻炼的副书记的手,他像触着了瘟神一样,把手迅疾地抽了回去,与此同时,他手里的饭勺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饭厅里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一个个用惊恐地目光看着我。从那以后,到饭厅吃饭的人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剩下我一个人。到了开会的时候,大家都离我远远的。过去人们都像众星捧月一样围着我,可现在当我安排工作时,他们都站在离我几米以外的地方,接受工作也是敷衍了事,只想尽快地离开我。我办公桌前那个人们常坐的凳子再也无人光顾,来人都坐在远处的沙发上。
过去小通讯员来我的屋里打扫卫生时,总要把我的水杯清洗一遍,现在晚上放的是什么样子,到了第二天上班时还是什么样子。这一切都告诉我,在人们的眼里,我不但是一个政治投机者,而且成了一个随时可以传播死亡的恶魔了。我的思想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压力,我想不到在我仕途通达的前面,会有这么一个深的陷阱。有一天,书记找我谈了话,他委婉地向我表述了他的担心。劝我不要太悲伤,要注意身体等等。我对书记说,林玉珠是个受害者,她是我的好朋友好妹妹,在最困难的时候她帮过我,她是我的恩人。现在她不知在哪儿,她还有孩子和母亲、哥哥,我有帮她的责任和义务。书记还提醒我,说你现在还是个代市长,还要考虑到自己的政治前途。我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不能因为去掉一个“代”字而放弃我的朋友,请你理解我。我还郑重地告诉他,我和林玉珠只是兄妹关系,除此之外,我们之间没有其它任何的关系,并请他转告同志们。书记暗示性地对我说,看我的身体这段时间不太好,不行就去医院做个检查。
我接受了他的建议,第二天带着秘书,到医院做了有关爱滋病方面的化验。后来我有意让秘书去取了那个各项指标都正常的化验单,人们才逐渐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女儿给我来电话,说也知道了林玉珠失踪的情况。她是从同学老乡那儿听说的。女儿问我情况,我只是告诉她,你林阿姨的失踪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我,也可以说是我害了她。女儿也在电话里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林阿姨是个好人,还说她的母亲去世以后,她还幻想过林阿姨能成为她的继母,想不到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跟女儿说我们还在全力寻找,找到的可能性还是有的。你们在那儿也要多留点心,给同学们都讲讲,我们共同努力,争取能找到她。随着时间的递进,到K市市委上访的人越来越多。那些人中除去直接的受害者以外,大量的间接受害者及他们的亲属也成群结队地到市委大院里静坐上访,有的已到了省会和北京。他们打标语呼口号,齐哭乱喊,市委大院成了乱马营。市里为了处理这个事件,成立了专门领导机构,从各单位抽调人马来作工作,还拨出了专款,但事情并未因此而平息。在这期间,我多次来到冯阿姨家,来安慰那位不幸的老人。冯阿姨见了我老泪横流,她不住地用手拍打着沙发,神经质地说:“这可咋办哩,这可咋办哩。我的珠珠,你咋不回来呀,你叫娘咋活哩啊……”小玉也知道了她母亲离家出走的情况,依在林玉珠母亲的怀里哭叫她的妈妈。冯阿姨告我说孩子常常在梦中叫着妈妈哭醒,也不上学,班主任老师已往家里来过几次了。
淘淘见了我,逐渐地没有了过去的热情,它夹着尾巴低着头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嗓眼里呜呜地叫着,脖子上那个小铃铛发出一声声凄沥的声响。它的身上不知已有多长时间没有清洗了,几乎成了一个灰狗。冯阿姨告诉我,淘淘已有几天没有吃食了,听到一点动静就向外跑。我过去抱起它,发觉它的身上几乎全成了骨头,轻飘飘的如一把干柴。林玉珠的新月酒楼因无人管理已关了门。我抱起小玉说:“你还是要上学,要不然等你妈回来了知道你不往学校去,她会不高兴的。”小玉问哭着问我:“俺妈什么时间回来?”我说:“快了,也许现在就在路上。”小玉就要从我的身上挣脱下来去接她的母亲。我噙着泪水对她说:“你妈妈还没有到家,等到了咱们再去。”她却执着地要下来,哄了半天才哄住。我离开她们家的时候,淘淘尾随着我,尾巴拖着地,眼睛悲苦地看着我。我不能再看这一家人,我对冯阿姨说:“冯阿姨,你一定要保重身体,我们都在全力找玉珠,我们一定会找到她的。”又没过多长时间,我得到消息,陈继业死在了北京的一个医院--他是服毒自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