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风从楼顶滚滚而过,仿佛要把那座楼摧毁才善罢甘休。凄厉的风声又如千百个孤鬼怨魂在嘶鸣呼号。我在屋里,如同一个被遗弃了的婴儿,那样地渴念母亲温暖的怀抱。母亲是遥远而虚无的,而林玉珠则是现实的具体的。我在想着林玉珠,没有什么能形容出那种渴念。我想到,假如那一刻林玉珠能来到我的身边,我能撕开胸膛,把她拥裹到里面。我坐在椅子上,叫着妈妈,玉珠,妈妈玉珠妈妈……不觉热泪涟涟。过了一会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蒙胧中,林玉珠云里来雾里去,方哥方哥的叫着。一会儿是她温热的身躯,一会儿又突然离我而去。醒了,到卫生间去小便,当我触到下身时,就像谁用针在我的心脏上猛扎了一下--你原来是个无用的东西啊!我突然顿悟到了过去和林玉珠在一起时,我为什么不去迎合她的原因了。那时,我面对着她的朱唇笑靥漠然以顾,而没有爆发出那些男性应有的激情,最根本的是我失去了对性的要求啊!当根腐烂的时候,花叶就会凋零。当源泉干涸了的时候,河流就会断绝。当男人已不再是男人的时候,再美的女人也不是了女人……一时我对自己拒绝林玉珠的那些个高尚的动机产生了怀疑。那一切并不是为了纯洁和友谊,而是我的身体在作怪呀!当我发现了这一点时,我突然感到全世界的人都在嘲笑我,所有的女人都向我背过了脸。那个原来五彩缤纷的世界一时失去了它的光彩,而变成了一个只有黑白两色的人间。我在沉沦着,无可救药地沉沦着,没有任何人可以来帮我,来救助我。我的生命之花似乎还没有来得及真正地绽放,就夭折了。
这是多么的不幸。昏昏沉沉地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同志们听说我上班了,都拥到了我的办公室。他们有的说我胖了,有的说我瘦了,有的说去家看望我了没见着,一个个对我与死神擦肩而过感慨不已。有几个女同志竟掉了眼泪,说差一点见不着面了。我说老天爷知道大家舍不得我,就将我拒之于千里之外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方政委说不定还要提拔哩。”大家说。他们不知道,经过了生死之劫的人,那些功名利禄已变得很淡很淡了。女同志们走了,几个年青人执着地要看我身上的伤。我索性解开衣服,露出了胸膛。那一刀刀的伤口清晰可辨,粉红的嫩肉像小孩子的嘴巴,向大家诉说着当初的惨烈。他们看看伤,又看看我的脸,一个个唏嘘感叹不已,说刀疤和蛋籽太惨忍了。我去看了刀疤和蛋籽儿。在那一间紧锁着的禁闭室里,刀疤靠墙坐在地上,无所事事地在抠脚上的脓疮。他的脚腕被镣铐磨得流着脓血,苍蝇在上面翻飞吸吮。他见到我时,眼中流露出惊惶和恐惧,继而又射出敌视的目光。干警让他站起来。他扶着墙,伴着唿唿啦啦的脚镣声,艰难地站立起来,身上散发出逼人的酸臭味。我又去见了蛋籽儿,正坐在地上打盹,镣铐像一只死蛇弯曲着,连着他的双脚。他好像很长时间没有洗过脸了,一些五颜六色的脏物涂抹在上面。干警喝了一声:“申新春!”他睁开眼看见了我,激凌了一下,随即又合上了眼睛。干警要上去踢他,我制止住了。
回到办公室,我把狱政科郝科长叫来,问他们的情况。郝科长说刀疤被抓回以后,因对生命完全绝望,曾一度绝食。蛋籽儿扬言还要跑。我又问了他们家庭的情况,是不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郝科长说蛋籽儿的是假话,他的母亲早就去世了。
刀疤的媳妇闹离婚确有其事。我叮嘱一定要严加看管,绝不能让他们有任何与外界联系的机会。又安排人带着两个犯人去洗了澡,给他们的伤口做了治疗。没过多长时间,法院判决之后,对刀疤执行了死刑。郝科长走了以后,我又给李二旦打了电话,向他通报了两个犯人的情况,嘱咐他要继续保持高度警惕,千万不可麻痹。李二旦当时可能在车上,听我说了以后,还是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事情已过去几个月了,他们不会有什么行动了。我对李二旦说时间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他们就会动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同时还要给老娘和保姆也说一下,不要让外人进家。李二旦有些不耐烦,说我想得太多了,其实根本没那么蝎虎。
我说:“老李,你也是闯荡江湖多年的人了,这么敏感的事你怎么会感觉不到。灾祸就在你的面前,你却视而不见,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李二旦看我说得严重,才勉勉强强地答应我,说跟他母亲和保姆都讲讲,让注意安全。长时间没有回去,我惦念着南瓜的生活。在经历过了这场灾难,特别是我和林玉珠的结合,虽然那是失败的,可我的心里还是充满了歉疚。南瓜毕竟还是我的合法妻子,她还是一个病人,是孩子的母亲。我甚至想到,也许经过这场大难,南瓜会改变对我的态度。真要那样,我就回想转意,守着她,直到老死。周末的晚上,下了班,我回到了家。当我顺着陌生而熟悉的道路向家走去的时候,心中异常忑忐不安。我推开了家中那扇沉重的门,屋里黑灯瞎火,没有动静。我拉开了灯,叫了两声南瓜,无人答应。来到里屋,见床上被子没有叠。到了厨房,锅是凉的,案板上放着半盘剩下的萝卜菜。闻了闻,没有发馊,心里才落了底。刚在沙发上坐下,听见门响,见南瓜提着一篮白菜帮推门走了进来。她就像没看见我,也不说话。
我起来走过去接菜篮,她捏住篮襻不放,气呼呼地掂着篮子进到厨房了。我怀疑她知道了我在林玉珠家住的事,又想不会,假如那样,早就是另外一种局面了。她把那些白菜帮子倒在地上,蹲下来去拣,仍不答理我。
我想到她去医院看我的情景,温存地叫了她一声,仍不答应。我问她这一段的身体如何。她恶狠狠地说:“死不了。”我又问她最近量血压了没有。
她说:“你不是巴我死哩,我死了你就想去哪儿浪去那儿浪了。”
我说:“这么长时间我没有回来,咱就不能好好说说话。我差一点死掉,你也不问问我的伤好了没有,落啥病了没有。”“都是老天爷惩罚你哩,看你还跟我离不离了!”南瓜突然转过脸瞪着我,她脸上的皱纹骤然乖张直立,两只眼睛射出像刀疤看我时的凶光,那凶光刺在我的脸上,就像刀疤拿着刀子在捅我。她吼道:“你知道门口的人都说你啥?”她的白眼直刺过来,说:“说你都跟着犯人学坏了!”我垂头丧气地回到沙发上坐了下来。“还想把孩儿也教坏,你再教,孩儿也是我生的,也不会向着你。”
我不再说话。因为我懂得,此时此刻我就像行进在雷区里,任何一点轻举妄动都会招致灭顶之灾。我坐在沙发上,听着从厨房里传出来的数落声,又想到了林玉珠家的温馨,想到了她对我慈母般的呵护,不觉泪流满面。
一会儿南瓜走了过来,说:“你走吧,你该去哪儿去哪儿,不要来这个家,我死我活都和你不相干。黄鼠狼给鸡拜年,还能安啥好心!”我忍着心中的痛楚,告她说爱爱都好,可以放心。又掏出些钱和药,放到了茶几上,交待让她吃药,一旦有啥事到门口的公用电话给我打电话。我开了门,走了出来。在我关门的那一刻,她吼道:“要再跟我离,老天爷就不会放过你了!”我走下楼,来到车上,关了车门在里边黑坐着。浑身从里到外都是冰的,原来的愧疚感和希望被那冰冷消蚀得一点不剩。却又感到庆幸,南瓜对我在林玉珠家养伤的事竟毫无察觉。院里边的那些老头老太太们只捕捉到了我跟犯人学坏的小毛病,却没有发现我犯下的原则性错误,想想已够幸运了。我在车里坐着,看着成双结对的夫妻,领着自己的孩子,走过我的身边,走进自己的家门。我看到了楼上的万家灯火,听到从窗户里传出来的电视声,从厨房里传出来的炒菜声,闻到飘出的饭菜的香味。当那些家庭生活的温馨感染了我时,我是那样地渴念林玉珠和她的家。可我又不敢去想她,又怕见到她,就如同手无寸铁的战士惧怕充满了杀人欲的敌人。坐了一会儿,擦了把脸上的冷泪,缓缓启动了车,开着向回走。城市的灯火慢慢地留到了身后,当黑暗和荒凉来到了我面前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对林玉珠的渴念,又调转车头,向林玉珠家飞快驶去。来到了那个院落门前,一切都是那样地熟悉。
欧式的栅栏,亭亭玉立的广玉兰,高高的台阶和幽幽的街灯。我缓缓停下车子,见到窗户里透出来暖暖的灯光。林玉珠没有听从我的劝导离开这里,而还在这儿住着。我按下车窗玻璃,听到了屋里淘淘的吠叫声,林玉珠在亲昵地呵斥淘淘。思念的情愫潮水一样在我的胸中激荡,我恨不能跳下车,跑到屋里去。我坐在车内,热泪肆流。我亲爱的人就在屋里,与我近在咫尺,可我们却像牛郎织女一样,彼此不能相见。我听到了淘淘在抓铁门,嘶拉嘶拉地响,汪汪地吠着。林玉珠在呵斥它:“天这么黑了还要出去,明天再出去吧。”
我盼望着林玉珠把门打开,前来叫我,怨恨我,然后把我拉到她的家中。却又怕她真的突然出现在门口,使我无颜面对她。我就在那儿坐着,一直坐到屋里的灯光消失,才离开那里。星期五的晚上,我没有经受住林玉珠的温情和家庭气氛的诱惑,在她一次次的电话催逼下,又踏进了林玉珠家的门坎。林玉珠没有像我想像的那样颓丧,她依然是那样的鲜美动人,风情万种,对我依然亲如兄妹。
淘淘像久别的亲人一样摇着尾巴,汪汪地吠着欢迎我的到来,给我作揖,打滚。我眼睛模糊起来。她从卧室里取来了那个护身符,过来给我带上,嘱咐我以后再也不能忘了。“就是什么都丢了,也不能把这个丢了。”她说。吃过了饭,我们又依偎在沙发上说话。夜深人静了,林玉珠让我去洗澡。
之后,她也洗了。然后穿着睡衣跑到楼上取来个什么东西,满脸通红地捧到我的面前。原来是一个深蓝色的半张扑克大小的铁盒子,上面印着外文字母。
林玉珠把那盒子打开,我看到了里面的几粒药物。我突然明白了那是什么东西。我的心又开始狂跳,浑身的伤又在剧烈地疼痛。林玉珠倒了水,把药抠出来一粒,放到我手里。我看着手心处那一粒菱形的药物,如同看到了砒霜一样令我胆颤心惊。我想到了经常在报角上和街上的电线杆上见到的那些个专治男子阳痿、早泄、遗精,还有什么举而不坚、坚而不久的宣传。我的心脏擂鼓一般咚咚狂跳不止,汗水一股股往下泻。我犹豫而惶愧地看了一眼林玉珠,只见林玉珠的脸艳如桃李,目中波光流盼,娇羞而期盼地看着我。
我咬着牙又抠出来一粒,就着水一口吞了下去。林玉珠偎依在我的身上,用她发烧的躯体煨着我。不久,我便感到浑身躁热,两颊着火,下面也有了感觉。林玉珠牵着我的手,来到了二楼。我忽然发现大厅里那个供奉的观世音连同香火都不见了,卧室里林书记的像也不见了。床上是崭新的白色被褥,一盏殷红的小灯泡把那个屋里渲染得朦朦胧胧如同梦境,空气里弥漫雅倩的幽幽馨香。她碰到了我的身体,觉出了我的强大,会意地笑了,又鼓励说:“你一定会行的,哥。”她像农人抢时令一般,急匆匆地脱了,躺到了床上。我的胸膛剧烈起伏,嗓子里打着嗝,浑身的血管将要暴裂开来,根部也直撅撅地冲了起来。我扑了上去。可当我抵达她时,我的根却又一次无耻地垂了下来。我不死心,努力去咬她的耳朵,咬她的头发,舔噬那双曾令我爱得发疯的手,吞吃她的唇膏,去揉搓她玉峰般的乳房。林玉珠不失时机地在我的身下扭动娇喘,如赛场上的啦啦队一样为我呐喊助威。我的激情浪涛一般席卷了她,她就像一叶小舟在浪涛中可怜地颠簸,床在我们的身下摇荡,整座屋子都在倾斜。我脸上的汗水瀑布一般流到了林玉珠的脸上,然而却进不到她的里面。我简直要疯了,我的头撕裂一般地疼痛。
林玉珠安慰我说:“哥,甭着急,慢慢来,我相信你一定会行的。”我喘息了一会儿,又一次迸足了力气,向她努力。林玉珠搂着我,努力做着配合的动作。我们又变换着体位,我又把她抱到外面的沙发上,又滚到地毯上,可还是不行。
这时林玉珠忽然对我说:“哥,我给你放个歌吧。你听听音乐说不定会行的。”我咬着牙说:“放。”林玉珠从我的身下抽出来,裸着身子向外走。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多年以前看到过的徐悲鸿画的一张裸体素描。那个站立着双手捂胸的背面女人令我刻骨铭心,激发过我无穷的幻想。如今那个窈窕的女人来到了我的怀抱,而我却不能征服她。
外面响起了激越澎湃的《国际歌》声:“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那歌声即刻如电流传遍我的周身,如疯狂过山车把我带到一个飞腾的境界,浑身的血液翻江倒海一般贲张激荡。我在那音乐声中继续向林玉珠进攻,进攻,然而那音乐只在我的耳边流转,却输不到最为要害的地方,不能使他昂扬起来。“我的天哪!我的天哪!”我呼叫着。一会儿,那歌就演化成了嘲弄。嘲弄着,就渐渐地飘到了远方。从天边传来林玉珠的哭声:“方哥,你是怎么了,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怎么这样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