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晚上的时候。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连续讲了几天，方达成的嗓子哑了，他的声带里很难发出清晰连贯的字眼。他绷紧了脖子，调动了所有的力量，来进行他的诉说。他就像一个赶路的老人，迈着踉跄而苍老的步子，在黄昏时分匆匆地朝前行进。方达成是在和生命赛跑。我回到了监狱，两个多月没来，我对这里的一切突然感到那样地陌生。院里树木的叶子几乎掉光了，狂风吹着干枝发出凄沥的鸣叫，院子里的国旗在狂风中孤寂地抖动。我的办公桌头摆着一尺多高的两摞报纸、杂志和文件。我在办公桌前坐下来，桌上还摆着打开的《领导科学》杂志，在《领导怎样处理好与下属的关系》文章里，划着红扛扛。杂志旁边放着没有吸完的半包烟。笔筒边，放着一个红塑料袋子装着的糖和瓜子。我努力回想着那是谁家的喜事，却再也想不起来。我拉开抽屉，映入我眼帘的是那两张我已起草好未递到法院的离婚起诉书：“方达成，男，现年四十五岁，汉族……”我拿起来，看了一遍，把它撕碎了，抛到了纸篓里。我拿出了日记本，想把近两个月以来的日记补一补，写了几行，写不下去。来到卧室，拉开了被子，躺到了床上。一阵咚咚咣咣的敲门声和喊叫声把我惊醒，看了窗户，天已黑了。我起来开开门，见门口站着副监狱长和一名民警，他们用关切的目光看着我。他们对我说中午吃饭都没有叫开门，怕我有啥事了。说快去吃饭吧，大家都吃过了。
餐厅里已没了人，打了饭坐下来，当我把那一口口简单普通的饭菜咽到肚里时，我想到林玉珠家那精美可口的食物，想到了和林玉珠同桌吃饭的美好气氛，眼泪成串地掉到了碗里。吃过饭向办公室走，还没进门，就听到电话响，我想一定是林玉珠的。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接住了，果然是她。林玉珠说给我打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手机也不接，以为我有啥事了。“你怎么样，方哥，没事吧？”我说：“没事，睡着了，中午同志们来叫我吃饭都没听见，太累了，一觉睡到天黑。你怎么样，玉珠，还好吧？”她又问我吃什么饭，吃好了没有，告我说这儿温度低，要注意加衣服，千万不要感冒了。工作不要太累，要注意休息。又问我给爱爱打电话了没有？我说还没有来得及。她说：“跟孩子打个电话吧，可以把你的情况告诉她了，家里的事还是应该让孩子知道为好。”“谢谢，我一会儿就打。我不在那儿了，你去你妈家住吧，一个人太冷清。我会注意身体的，你放心。过两天忙完了，我再去看你。没什么事我放了啊。”“先别放，我还有事给你说。“什么事？”“你的护身符忘带了。”我摸了摸脖子，说：“今天来得急，忘了戴，你先收起来，回来我去拿。”“收拾好了，你要忙我给你送过去。”“不用了，过两天我就去取。”“以后可要记住啊，啥都忘了也不能把这忘了。”“知道了。”停了停，我又说：“你可要听我的话，去你妈那儿住，不要一个人在那儿。”“过两天就过去，这儿还有点事要办。”“你一个人在那儿，那么大的屋子，我不放心”“放心吧方哥，我不是小孩子，我会警惕的。”
“晚上睡觉时把门锁好，生人来不要开门。现在社会治安不好，一定要提高警惕，有事给我打电话。”“知道了方哥……”电话里半天没有声音。我说：“还有事没有？”“方哥，有时间了去医院看看吧。”我的心咚咚跳了几下，伤口像绳索捆勒似的又突然疼了起来。“去吧方哥，现在得这种病的人很多，不算什么，找一个正规的医院看看，也许治治就会好的。”“噢，抽时间我去。”“需不需要我和你一块去？”“不不，我一个人就行。”“今天你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可能有几种原因。一个是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一个是长期不过夫妻生活，一个是心理障碍，也许更重要的是你的仕途不顺。”“也许是这样的。”“我还想到了以前看过的一本书上说的话。”
“说的什么？”“那本书上说，官场得志是男人最好的壮阳药。”我的伤口一阵钻心的疼。“不说了玉珠，我回来抽时间去医院看看。真要是后者，我就无能为力了。”“方哥，千万不要想那么多，人生就这一辈子，不要太难为自己。金钱地位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抓住现在的时光，好好享受人生，才是最重要的。要相信命，命中有，不争自然会有；命中要没有，争也争不来，所以千万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要顺其自然。看看社会上有多少人过得不如咱们，有多少下岗工人连饭也吃不上，人家不是也要过。比较起来，咱们就很幸运了。监狱就监狱吧，不就是离家远点，艰苦点，但你想想有多少警察一辈子就在那儿，人家是怎么过来的。还有什么事业啊，使命啊，都是自讨苦吃，有多少有本事有才华的人都被埋没了。就是你说的，我们都是草木之人，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高。你不是还说过庸俗人的幸福吗，我们就庸俗一点又有何妨。我不说了，这方面你比我懂得多。我希望你的就是你希望我的，只要每天都高高兴兴愉愉快快的，心情舒畅了，身体自然就会好的。”听着林玉珠的话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在林玉珠家住的时候，一天晚上吃过了饭，我们一起出去散步。我们顺着一条林荫道往前走，许多人在路边打扑克下象棋。在一个棋摊前围观的人中，竟有个扛着一袋面粉的，他大声喊着：“跳马跳马！哎呀！你要听我的，再有两步就把他将死了……”这时，旁边一个人说：“你看这个人，背一袋面也不嫌沉。”林玉珠对我说：“你看人家活得多潇洒，你啥时候能这样就行了。”正说着，来了一位妇女，钻进人堆里把一个下棋的拽了出来。那个人气愤地说：“干啥干啥干啥！你没见我正下着棋哩！”女的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对他说：
“老哥，你今天就让他一盘吧。”那个人瞪着眼睛问他为啥。女的说：“你那老弟可没出息，见一输回家就摔东西。今天他要再输，家里明天就没碗用了。”“没有了上街买，下棋哩让还有啥意思。”“他不是光摔碗，还打孩子。”“你看你这个人，下棋哩是干别啥哩？行行行，我就让他一盘，这是个啥事。”说完又拱进了人堆。林玉珠捂着嘴笑个不停。
我说：“看来庸俗的人也有自己的烦恼。”林玉珠说：“人家的烦恼是幸福的烦恼，不像你是真烦恼。”又正走着，迎面来了个乞丐。那乞丐个子矮小，佝偻着的腰上背个塑料袋。两条弯腿拧麻花一样捌着一步步地走。边走边四下张望，又到路边的垃圾筒里往外掏东西。林玉珠看见了，从身上掏出十元钱，走了过去。林玉珠把手伸到乞丐面前，乞丐停止掏垃圾，不去接，却抬起头去看那个施舍者。
当发现了林玉珠的美丽时，便忘记了钱，只用一双白眼珠子死死地盯她。林玉珠被他盯得不好意思起来，便说：“你要不要？不要我就装起来了啊。”乞丐没有反应。林玉珠又说了一遍，仍无反应。就在她把手缩回的时候，乞丐一把将钱夺了过去。林玉珠回到我的身边，感慨地说：“人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正经。”我说：“这就叫做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其实美丽的东西是需要保护的，而保护的最基本的武器是法律和道德，而破坏这个最基本的武器则是金钱和权力。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金钱和权力又象征着邪恶。一旦这些失去制约占了上风，美丽就会遭到劫持。”林玉珠看了我一眼，说：“其实最终能够劫持的并不是这些。”“那是什么？”“是自己。”
“是自己？”我大惑不解。“是的方哥，只要自己能把持住，谁都不会将美丽劫持走的。”我没想到林玉珠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说：“是的，只要我们自己不把自己打倒，任何人也打不倒我们。”林玉珠听了，顽皮地向我挤了挤眼，靠在了我的身上。停了停，林玉珠又说：“方哥，前段我还听了个笑话呐。”我问什么笑话，说来我听听。林玉珠又讲了一个乞丐的故事。她说，冬天到了，乞丐的日子就难过起来。一个大雪纷纷的晚上，有个乞丐冻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把要饭的瓢扣到了头上。正走着，见到了一堆热牛粪，又把一双光脚伸了进去。感觉稍好些，于是就编了一首诗，是这样说的，“大雪纷纷像鹅毛，脚踩牛粪头顶瓢。我的日子还好过，穷人日子怎么熬。”
我说：“这才是无产阶级的伟大情怀。就像毛泽东年青时一样，身无分文，心忧天下。”林玉珠说：“你知道那个乞丐的名字叫什么吗？”我说我怎么会知道。林玉珠戏谑地说，那个乞丐的名字就叫方、达、成。“你怎么不作声啊？”林玉珠在电话里问。我回过神来说：“听着哩。”“千万不要自寻烦恼，身体最重要。”“是是，我记下了。”“没啥事我放了啊。”电话里忙音响了好长时间，我才把听筒放下。林玉珠的这些话我在她家的时候她也没少说，可是在这个时候讲，心里却有了另一番感触。确实是，我把一些很简单的生活道理复杂化了，假如我们什么都不思不想不做，随波逐流，麻木不仁，我们会少却多少烦恼。在办公桌前闭目坐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我的锁。
起来走到里间，掀开枕头，见它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把它紧紧地攥在手里，过去和母亲在一起时的那种亘古绵延醇厚丰润的感觉骤然来到我的心田，我一下子被罩在了母爱的光环里，那样地幸福，那样地温暖，那样地宁贴。我那样地想念我的妈妈，我想到要是母亲在世，我就可以把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毫无顾忌地告诉她，让她告诉我该怎么办，从她那儿听到只有母亲才能说出的安慰的话语。可母亲不在了，她永远永远地离我而去了。我把锁上的泪水擦干净，带到了脖子上。我拨通了女儿的电话，把近两个月以来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女儿很吃惊，埋怨我为什么不及时告诉她。同时，对我和逃犯搏斗而负伤的行为大加指责。女儿说：“他们是怎么对待你的，你还这样去为他们卖命！跑就跑了，关你什么事。不是还有监狱长吗，人家是一把手，出了事首先追究他的责任，与你有何干！你怎么这么傻啊爸，你要死了我怎么办哩……”说着女儿啜泣起来。我对女儿说：“那是我的责任，我不能看着犯人从我的身边跑掉，再去危害社会。爸爸也不是为了当英雄，是在尽我的一份责任。爸爸吃着国家这碗饭，就要把自己的责任尽到。”女儿说她们学校的领导都在大贪特贪。
老师们不好好上课，只知道在外面代课捞外快，没有人再去讲责任。我对女儿讲千万不要受他们的影响，要好好学习，掌握真才实学，将来报效祖国。人的一辈子还是要有点责任感的，绝不要随波逐流，人云我云，要有主心骨才行，要记着我以前跟你讲的话。女儿说就不要再上政治课了，她在学校听的已经够多了。问我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彻底康复了，还要回来看我。我说不要来了，一切都过去了，我已上了班，寒假也没几天了，到时再回来吧。女儿问我她母亲怎么样，照顾我好不好。我说在医院时一直是你林阿姨照顾着，她去看过我几次，出院以后在林阿姨家住着，过两天回去看看你妈。并把林玉珠给我输血以及精心照料的情况告诉了女儿。她说林阿姨是个好人，让我代她向林玉珠表示感谢。让我一定注意身体，不要劳累，要吃好，休息好，以后再也不要干那些蠢事了。夜已很深，孤独的感觉那么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