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医生来时,方达成的姑姑告诉了她方达成那几天日夜兼程的讲述行为。医生对他说你讲讲话让我听听。方达成闭着眼睛不理睬。医生把我叫到了外面,凶恶地瞪着我,像民警训犯人一样地训我。训了了,命令我立即离开这里,说方达成的病在急剧恶化,要再这样讲下去,就会很快地死亡。他身体里储存的一点点能量基本上已消耗怠尽,他的生命之火随时都会熄灭。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看着方达成的姑姑痛苦的表情,听着医生严厉的措词,回想着方达成不顾一切的讲述,就决定离开这里。我对他们说我进去跟他告别一声就走。医生说不要告别了,你现在就走吧。我说无论怎样我也得去和我的老同学告一声别,也许我一走就永远也见不到他了。医生无情地说,我命令你马上离开,你再不走,我就打电话叫人了。就在我掂着包离开时,我听到了楼上方达成那嘶哑而吃力的声音:“文昌--文昌--”我没有答应。
他又对医生叫道:“不要让他走--”我停住了脚步,我的泪几乎就要流下来了。
医生在用力向外推我。我横了心,开了门,当就要踏进风雨中时,忽然,方达成出现在楼梯口,他像一株在寒风中哆嗦的老玉米杆,扶着楼梯,栽着头,翻着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我们。我们都楞住了,吓坏了,我们放弃了争执,赶快跑上楼梯,扶他进到里面,把他安置在床上。停了好长时间,方达成对医生嗫嚅道,不怨他,是我不让他走。他睁开眼,祈求医生说,请你们满足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请求,让我讲完,不要让我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医生又要说什么,方达成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摆了摆,说,不要再说了,我什么都知道。
谢谢你们,快了,让我讲完,请你们出去吧。在以后的时间里,林玉珠多次来电话催我到医院去治病。说我还很年青,不能这样一直下去。别的都不说,就是为自己也要去治疗。她还给我找来了一些资料,我从其中一份资料上看到,在现代社会中,因为环境的恶化,工作压力的增强,还有性生活的不和谐等原因,导致越来越多的男人性功能下降,甚至有很多男人患上了这种叫做阳萎的疾病。他们把这种现象叫做“男人的集体阳萎”。资料上还讲了一个故事,说一个性欲旺盛的女人,在阅尽人间春色以后,得出结论,说十个美国人中有八九个床上表现上佳,只有一两个麻麻糊糊。而中国人却相反,只有一两个表现上佳,多数都是一团糟。还说产生这种状况的原因更多的是来自于自信心的丢失。看了这条消息,我甚为惊讶,难道真的有那么多的男人都和我一样这般地无能。我想像着经厉中飘过我眼前的那一张张焕发着阳刚之气的面庞,想像着太阳下面那些个矫健的身影,想像着种种场合中那些充满了自信的男人们的风采和魅力……难道他们也真的和我一样,在度过了一个个紧张而充实的白天之后,当憩息在温暖的被窝里面对着娇妻的渴求时,都一反常态地变得那样畏缩不堪,那样卑却无能。
我又想到了我国的计划生育政策,由而想到中国人巨大的繁殖能力,想到了医院里那一个接一个出生的婴儿,想到了我国居高不下的性犯罪率,想到了那些个装饰豪华灯火彻夜不息的歌舞厅和桑那浴,想到了那些不绝于口的花样翻新的各种风流韵事,进而又想到这个生生不息而沸腾的人类世界,想到了亘古旋转永不止歇的宇宙。我相信在这个由阴阳二极组成的宇宙中,决不会因为一些难以名状的原因而失去那阳刚而强大的一方。只要太阳还照耀,大海还喧嚣,江河还奔流,大地还繁茂,女人还美丽,男人就不会失去自己,他们就会永远地在人类舞台上以自己雄性的力量,去征服和创造。在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夜晚,我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一支烟,一杯茶,苦苦地思索着这些问题。思考的不仅仅是人的生理,更是人格和精神,是这些形而上的东西对人所造成的巨大影响,给人的生命和观念所带来的巨大变化。
我想到了司马迁,想到了他在经历大难之后,所秉持的人生态度。想到了他在《报任安书》中说出的那些个椎心泣骨的感悟:“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非常倜傥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殡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氐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及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还想到了人们对司马迁先生的那些个调侃不恭的话语:“世上少了一个男人的生殖器,却多了一部流传千古的《史记》”。
说的多好啊,事物总是相对的,这边少了点什么,那边就会多出来。可我呢?我在失去了之后,又能多出些什么作出些什么呢?我写不出那些震古铄今的着作来。我既没有那些才学,也没有足够的毅力,还有我身上的这身警服,不允许我“退论书策”。我想等以后吧,也许在我退休之后,我可以把我的那些经历和感悟写出来。不求藏之名山,留于后世,但求以抒其愤,不枉度此生。
可上帝没有给我这个时间,以后所发生的不幸竟将我击倒在人生的旅途上。怎么办呢?想归想,现实还摆在我的面前。难道我真的要走进那些门前挂着治疗各种男人疾病招牌的房子里,忍着心灵的悸动和人格的羞辱,去面对那些个询三问四的医生,跟他们讲那些永远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依据和原因,谈我的那些属于隐私性范畴的生活。可不去又怎么办呢,就像林玉珠所说,生命的终点离我还那么遥远,我还要度过那段不短的人生时光。还有林玉珠……唉!在我的生活里,为什么总会有这么多的磨难在等着我呢!无论如何,我还是没有听从林玉珠的建议。当我开车经过一个个医院时,虽然怦然心动,可我还是没有能够停下车来,走进那像征着难堪和羞辱的房间。林玉珠来了,他除了给我带的各种补品以外,还带来了众多的用来治疗那种病的药物,还有那些温存和鼓励的话语,“吃吧,方哥,吃了慢慢就会好的。”
她一遍又一遍地对我说。后来,我又和林玉珠避开世俗的目光一起去到省城,在那个有名的男性病医院里作了诊治。虽然我遵照医嘱,按时按量服着那些个价格不菲的药物,但我的身体却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进入深冬的一天,司马群打来电话,告我说市里换届在即,人们又在疯跑,让我抓住机遇,赶快上货。并不厌其烦地给我阐明天上掉不下馅饼、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等等那些人所共知的道理。告戒我一定要吸取过去的沉痛教训,决不能再犯错误了。说要按市场经济规律办事。市场经济的规律是什么?就是争取用较少的代价换取更大的效益。现在花点钱,弄个好位置,将来是会赚回来的。说他现在越来越明白了,人格是没有一点价值的,连劳改犯李二旦都过得比咱们滋润,咱们要不比他强,读的那些书不都白读了吗,修的那些养不都白修了吗。不要再抱残守缺,划地为牢;要解放思想,与时俱进,跟上时代步伐。还给我说文联的朋友们都盼着我当上大官,当上有权的官和掌握钱的官。那怕砸锅卖铁,也要把我推上去,为文人们出口气,树起个靠山。
司马群的话感动得我热泪盈眶,然而我却不知道那只市场经济无形的手在哪里,怎样才能抓住它,来实现朋友们的热切期望。林玉珠也在劝我,让我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跑跑。我过去也对爱爱说过,想改变我的现状。可事到临头,却是那样的难。我去找谁啊,几年的监狱生活,我几乎与世隔绝,市委的人早就把我忘记了。再说,找人就要花钱,就要送东西,送感情,送笑脸,我又做不出来。
谁知林玉珠又说,你要不跑不送,你敢肯定你现在的位置能保住?不要看你的位置不怎么着,盯着的人恐怕多着哩,没有坐上桑塔纳的还大有人在。林玉珠的话着实令我吃惊。我要不跑不送,说不定连我现在这个破位也会让人占了去,而将我发配到一个更差的地方,或是一些在机构改革中即将被撤消的那些个工业局,或是某个即将倒闭的企业。现在我在这儿,虽然没有灰色收入,但最起码能开下工资,还有一套套的不掏钱衣服和警衔补助、值班补贴,还有一辆桑塔纳坐。真要是到了那些个地方,不但车子坐不上,连工资也不能保证了。爱爱还上着学,到时我连孩子的学费也拿不出了。
将来的机构改革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样子,一旦政策狠一点,我就会和那些同志们被一刀拿下。那时我就想,现在这官场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搅得人心惶惶。进也得跑,保也得跑;不该进的跑,该进的也得跑;一进入官场就得马不停蹄地跑,就得把宝贵的时间和精力用在这些上面。我又想到,有人统计过国家每年的吃喝、事故、浪费要损失多少钱,可有谁来统计过,每年的跑官买官要花去多少钱财,有多少国家财富在这些方面流入了个人的腰包。林玉珠的话令我吃惊。我要不跑,还真的说不准,这个政委的位置也要拱手送与他人。到了那个时候,我可就真的欲哭无泪了。一天下午,林玉珠给我打电话,让我晚上到她那儿去吃饭,说有重要客人需要我陪同。她的语气很恳切,也很坚决。我问是什么重要客人,她却不肯说。下了班我就去了。我上楼来到她的办公室,敲了门,里边说了请进。我进到屋里,从卫生间半掩着的门缝里,传出来林玉珠的声音:“先坐吧方哥,抽屉里有烟,要喝水自己倒。”我在沙发上坐了半天,不见林玉珠出来,就走过去看她。原来她在“对镜贴花黄”。
她把自己的头发弄得一丝不乱,把自己的脸弄得像十五的月亮,把那雅霜的清香弄得沁人心脾。我从林玉珠的精心打扮上看出了今天饭局的事关重大。我问她是什么重要客人,需要把你自己弄成这样子,还需要我这个监狱政委来作陪?林玉珠故意作出既兴奋又随便的样子,一边对着镜子涂着唇膏一边口齿不清地说:“方哥,我没有跟你说,你可不要埋怨我。今天我想请你和陈书记吃个饭,我给他约了几天了,人家一直忙,今天好不容易才腾出空来。”听林玉珠一说,我心里就乱跳。我说:“我晚上还有事,是来告你说的。”说着站起来就要走。林玉珠放下手中的唇膏,迅速跑到面前拦住了我,用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我,说:“方哥,你就听我一次,和他见个面,表达一下你的意思,以后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行不行?”。
在那一刻,我想到了在宣布我到监狱去以后,在我找到陈书记时,他对我说的话,他那句话让我没齿难忘。那天我找到他的办公室,质问他为什么把我安排到了监狱。他笑了笑,说:“排到你跟前没位了。”我问:“为什么排到别人都有位,到我跟前就没有了?”
他说:“这是组织定的,不是哪一个人能说了算数的。”我说:“组织是谁?你是抓组织部的书记,我要问问你,你给我安排到监狱的依据是什么?”
他说:“方达成同志,不要这样嘛。你在市委工作过,在县里也是常委,难道你不懂得干部管理制度。我下面有部长,上面有书记,还有其它的常委,我一个人能说了算?”我说:“这我懂,可是你是市委里主管干部的,干部的安排使用,你应负主要责任。我一没有当过兵,二没有过这方面的经历,三也不是学的这个专业,你难道不认为这样安排是对党对国家对同志太不负责任了吗?”他说:“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那里搬。党的需要就是你努力的方向,一个党员干部首先要服从组织的安排。这是党对你的考验,你要经得起考验才是。
毛主席老人家也不是学军事的,鲁迅也不是学文学的,有许多党和国家领导人过去都是学理工的,却都干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比如你,过去是学音乐的,却也能当科长当县长,不也干得挺好吗。不会可以学,只要素质具备,什么都会干好的。我相信你的能力,一定能干好未来的工作,为党的监狱事业做出自己的贡献的。”他端着茶杯不动声色,四平八稳地来回迈着方步,用他那带着职业性的粗俗不堪的语调对我说。面对这样厚颜无耻的人我说不出话来。当时我想到,权力要是和流氓无赖加到一起,该是多么地可怕。而现在林玉珠却要我和他在一起吃饭,确切地说,是请他吃饭,我怎么能够接受。我说:“玉珠,谢谢你的好意,我晚上真的有事,还要回去。”我又要往门外走,林玉珠两只手拉住我的胳膊,央求道:“方哥,什么都不要说了,今天你无论如何和他见个面,其它的事都由我来办。”我心里暗想:“玉珠,你知不知道你也是在自投罗网啊。”
我说:“玉珠,不要请了,真的,你不要请他了。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平安就是福,绝不再去争了。也许这就是我的命,我们就顺其自然吧。”林玉珠突然做出惊喜的样子,不无夸张地说:“方哥,昨天我专门到庙里为你抽了签,你猜怎么样,抽了个上上签。”
说着走到外面,拉开桌抽屉,从里面取出一页黄裱纸,过来展开了递到我面前。我看了看她,无奈地接了过来。我看到那上面是段释卦的文字。标题是“第拾贰签,升卦,上上吉,积小高大之象。”下面是圣意、子嗣、婚姻、功名等的解释。在圣意下面有四句诗,“禾苗久旱逢甘雨,客游他乡遇帮知;秀上今科登金榜,囚龙得水上天时。”林玉珠说:“你看看,多照,简直就是在说你哩。秀上今科登金榜,囚龙得水上天时。哥,你真的机会到了。那个算命的和尚说你马上就会飞黄腾达的,这才是你的命。去的时候我还想,要是抽不到好的,就真的什么也不说了,谁知就抽了个这么好的签。”看着林玉珠激动的样子,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那个卦的确和我目前的处境相投,好像说的就是我的心思,不由心里一动,想到莫非我真的到了“囚龙出水”的时候了。我说:“玉珠,要真的如此,到时候了我一定好好感谢你的。可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愿见陈继业,我的感情实在接受不了。另外,只请他吃个饭也根本不可能解决问题的。”林玉珠说:“那怎么可能!”我说:“那你怎么办,给他钱?”
林玉珠说:“是的,现在的领导都喜欢收藏名人字画,我已托人给他买了,除字画以外,再给他个十万八万,这个事就一准能成。”我说:“玉珠,我可拿不出手,我从来没有办过这样的事。”林玉珠说:“所以我说其它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你就今天陪他吃个饭,表达一下你的诚意,免得他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