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嘛,对你还是一往情深,你就和人家复了吧,也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方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和他离婚?”“为什么?”“还是那句老话,没有爱。我真的不爱他,当初跟他是看他对我好,但我的内心深处确实不爱他。我一直想和他离婚,但没有机会,那次他一打我,我找到了借口,我一天也不愿再跟他过了。我爸我妈都不同意,主要是看着女儿可怜,可我是铁了心,非跟他离不可。他寻死觅活,这次我可不上他的当了,你真要死就死吧。我向法院起诉,他父亲指示法院的人不让判,我就一次次地起诉,后来我就去找他父亲,我说你再干扰办案,我就去人大告你。他害怕了,也是看我铁了心,就让判了。”“这么多年了,也没有找?“嗯。”
“为什么?”停了好长时间,她才说:“他们都不是我所爱的。”
“那是不是说,你心里有人?”我们正在田埂上走着,林玉珠突然一脚踩空了,眼看就要摔倒,我赶快拉住了她,把她从低处拽上来。她上来了,却不放我的手。她站在我的面前,两眼炯炯地看着我。她的鼻息呵在我的脸上,热辣辣地烤着我。我对林玉珠说:“玉珠,天晚了,我们回去吧。”
林玉珠听了我的话,不以为然,她大胆地贴到了我的身上,柔弱的双臂松松地放在我的胯上,头靠在我的胸前,她羞赧地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我爱的是你。”我感到那样自然又那样突然,她颤抖起来,又开始啜泣。哭着哭着就紧紧地搂住了我。我说:“玉珠,我是你的哥哥啊!”
“我不管你是谁。”“玉珠,天太晚了,我们回去吧。”她不动,坚持着自己的拥抱和啜泣。“玉珠,我要当你的好哥哥,你也要当我的好妹妹,我爱你,我会帮助你照顾你的。我,我要对得起你的父亲。”林玉珠没有听我的,“哥,我喜欢你。从小时我就喜欢上你了,可我不敢对你说。现在你终于来到了我的面前,这都是上帝的安排,你不要嫌弃我。”我想不到林玉珠会说这样的话,我难以理解当时那个梳着小辫子的小姑娘会有这样的情愫。在那一刻,我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了,我终于找到了林玉珠身上那种香味的源头,那是小时的林玉珠身上发出的。不错,就是她,是那个小珠珠。那种化妆品的名字叫雅霜,我想起来了。一次我到她家去的时候,她弟弟青山要上街买东西,她对已走出了门的青山喊道:“青山,可不要忘了给我买雪花膏啊,是雅霜牌的,可不要买错了。”
在林书记那简陋的家中,在林玉珠依偎在我身边的时候,在那个中秋的夜晚,我抱着她出去时,我都闻到了那种香味。有时我正在帮林书记干活,一闻到那种香味,我就知道是林玉珠过来了。我不知你闻到过那种香味没有,那是一种在所有化妆品中独一无二的香味。
准确地说,那不是一种香味,或者说不是我们所理解的一般意义上的香味,它只是一种味道。那种味道能渗入到你的神经中,进入到人类情感中最为幽秘的地方,和你的灵魂中一种潜在的东西对接起来。它使我联想到果实未成熟时的青涩,联想到花儿含苞待放时的形态,联想到春天微风吹拂下的麦田,联想到刚刚走出母腹的婴儿。那是一种早期的生命,蕴育着无限生机。
又像一首小夜曲,能使人焦躁不安的心绪瞬时化为水样的宁静。在林玉珠抱着我说出那些话语的那一刻,我的记忆打开了,打开的不仅仅是一种记忆,而是一种情愫,是二十年以来埋藏在我心中的那种感觉。我抱着林玉珠,如同抱着那二十年的时光,抱着那个梳着一对小辫子的小珠珠。当我理清了那种味道的历史渊源的时候,我就更不敢轻举妄动。我对林玉珠说:“玉珠,不要胡说,我会爱你的,可不是这种爱。”“方哥,我说的是真的,二十年来你一直就在我的心中,在谈对象时,我总是拿你来和别人相比。你考上学走了,我是那样的伤心和失望,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我躲在没人的地方哭了好几天。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你,可我又不敢相信那是事实。后来我知道了那个人确实就是你的时候,我是多么高兴。哥,我爱你,我知道你还会来的,会回到我的身边,我相信命运会让你来的。”
听了林玉珠的话,一种非常醇厚的东西升起在我的心中。我想到那个淳朴茁壮、亭亭玉立的小姑娘,我每到她家去,老远见到了,她就像一只小燕子,“小方哥哥--小方哥哥--”地叫着,张开双臂向我飞来。到了跟前,一下子扑到我的怀中。
我在井下救了她的父亲以后,在医院里,她对我说:“小方哥哥,你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长大了一定要报答你。”在我考上学离开矿上时,林书记用后勤队唯一的那辆嘎斯车送我去车站,她也来了。在我上公共汽车的时候,一向不答理我的她搂着我不让走,她哭得那样伤心,把大人的泪都哭了出来。她说的真是那样?她那时才十一二岁,难道就把我记得那样深?我忘情地抱住了她,嘴里叫着“珠珠”,我对她说:“我不知道这一切,要早知道,我……可现在,一切都晚了。”林玉珠听了我的话,哭得更加伤心。“不晚方哥,我们都不老,我们还有半生的时间可以在一起。”方达成动情地讲着,泪水清泉一样冒出来,却不去擦,任凭那一行行泪水淌过他干枯的双颊。我几次想站起来去为他揩拭,又怕唐突了他。随着故事的延伸和泪水的涌流,他的头颅变得愈加瘦小。就好像那个故事就是头颅的内容,当内容被丝丝缕缕地抽出的时候,他的头颅也就相应地萎缩变小了。“你接纳了她?”我问方达成。“没有。方达成鼻音浓重地回答。我给她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怕对不起林书记,怕玷污了我们曾经结下的友谊。林玉珠也太美了,我下意识觉得她不应该属于我。我还想到了我的身份,怕造成不好影响。”
“你是否顾忌太多了?我可以感觉到,林玉珠对你的爱是真挚的,她说的都是实情。那颗爱的种子在她的心中已生长了二十年,是根深蒂固的。你既然和南瓜已到了这个份上,能和林玉珠结合,也是对不幸婚姻的一种补偿。”
“这还是一种观念在作怪。我和南瓜已冷战了近二十年,我的感情早就麻木了,我已形成了自己的观念,新的东西很难进入。”“这也许是暂时的,随着林玉珠的进攻,你也可能会接受她。你的感情也会枯木逢春,抽出新芽来。”
“是这样的。以后,我渐渐地被她的真情融化了。真的东西往往是难以抗拒的。”“这么说你还是接纳了她对你的爱?”“以后的事情很糟糕,是难以想象的糟糕。就在我接纳她时,我想不到自己成了一个废人。我已没有了那个能力。”
“没有了能力?”我大惑不解地问。“文昌,是的,是男人们最羞于启齿的那种事情。”我的心里一阵悸动,我明白了方达成指的是什么。
“真要那样,命运无论对你还是林玉珠,都太残忍了。”方达成一阵无言。“那么按照逻辑推下去,你们又分了手?”“没有,我们没有分手。”没有分手?那么,我怎么没有见到她来看你?她来看过你吗?“她,她--她已不在人世了。”他的声音在空洞的屋里旋转了很长时间,才进入了我的耳鼓。我就像被人猛击了一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染上了一种无法治愈的病,而那一切都是为了我……”方达成说到这里,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了起来,尖硬的喉结在瘦细的脖子上滚动,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被子如波浪在涌动。
他哭得那样沉痛,那样伤心,我甚至怀疑他瘦小的头颅里还依然储存着那么丰盈的泪水。看着方达成痛苦万状的样子,我很后悔不该问的那样多,那样详细。我拿起毛巾递给他,他接住了,擦他的涕泪。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抽噎了一会儿,逐渐的平静下来。“文昌,对不起,我太伤心了。”
“对不起,达成,我不知道会是这样。你的生活里磨难太多了,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经受住这一切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下意识地感觉到了方达成的疾病一定与林玉珠的死有关。方达成好象猜到了我的心思,说:“林玉珠的死对我打击太大了,是致命的打击,她把我的灵魂带走了。”这时,方达成指着旁边的柜子,让我打开一个抽屉。我打开了,里边有一个相册。我取出来,递给他。他抖动着接住,打开,翻了两页,又递给我说,你看看吧。我打开像册。走到门口处,打开了屋里的顶灯。那个像册封面,竖写着两行诗,“春随香草千年艳,人与梅花一样清”。首页上,是一张少女的半身像,是个斜身半面像。
上面的少女微微向前方探着身子,鹅蛋脸,光洁的脑门,弯弯的眉毛,朗星一般的眼睛,端庄的鼻子,圆嘟嘟的嘴,两条乌黑的辫子搭在肩上,穿一件红色高领毛衣,带嗔含羞,欲笑还止。端庄里显出俏丽,美丽中透出清纯。
真真的一个绝代佳人。我问方达成这就是林玉珠吧?他向我点点头,说是的。后面的第一个场景是一个大都市,还有海。仔细看了,是在港澳拍的。
有单人的,有方达成和林玉珠合照的,还有三个五个集体照的。第二个场景是在一个农家小院的门前,是方达成与林玉珠的合影。还有在湖边、亭上、城墙上林玉珠的单人照和合影等。第三个场景是在一个风景区,有高山,湍流,瀑布,悬崖峭壁,还有满山的红叶。也是有单人的,有和方达成合照,还有和男男女女的合照。最后几张,则无人,全是景物。当我看到了这几张时,一股森然恐怖的气息骤然而至,笼罩了我。其中一张远远看去,有一个万仞峭壁,下边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左边的山坡上,矗立着一个砖塔,右侧在河流转弯处,有一座低矮的孤坟。孤坟的旁边,还有一个不易觉察的土堆。另一张是那座孤坟的近照,坟上插着花圈,坟头竖着一块墓碑,上边镌刻着“林玉珠女士之墓”字样。
紧挨着坟的旁边的土堆上,前边也有一个小墓碑,上边刻着“淘淘爱犬之墓”。再一张是一个中景照,可看到远处有一座房屋,房屋周围,有几垅菜畦,上面是东倒西歪的菜架。看完了影集,哀伤惊讶的感觉使我不敢去直视方达成。我乜斜了一眼,见他平静地躺着,好像睡着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被束缚着,动也不能动,说也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