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老师说,老嫂子,我有法,你放心。闻老师不顾伤痛,从床上爬起来,去他的皮箱里翻什么。一会儿找出了一个弱音器,让我把琴拿来,卡到弦上。深夜的时候,他低低地对我说,金锁,你在屋里拉,用力些,叫我去外面听听。说了,就跑到了外面。过了一会儿,他神色慌张地回到屋里说,不行,还是能听见。他急得在屋里来回蹿。想了一会儿,皱着的眉头忽然展开了。他对我母亲说,老嫂子,你快去找些棉花来。母亲不解地问他要棉花干什么。闻老师说你拿来了就知道了。母亲很快拿来了一团棉花。他就把棉花撕开,揉成一团一团的,往琴腹里塞,塞满了,又用筷子捣。填好了,他让我再拉拉,那声音就变成了蚊子的哼咛声。他又到屋外去听。一会儿,他回来了,走到我的跟前,既满意又无奈地对我说,孩子,你就也像巴格尼尼那样当个狱中小提琴家吧。后来我在大学拉琴的时候,同学们都说我拉得力度大,同是一把琴,到了我手里,声音就变的格外高亢激越,从琴腹里发出的强烈共鸣,能把窗玻璃振得滋滋响,大约与我的那种练法有关系。
从那次事件以后,闻老师就不敢再大胆地拉琴了。真憋不住了,他就也在自己的琴里塞上棉花,闩上门拉一会儿。可从此,我再也听不到闻老师那优美动听的演奏了。初中毕业以后,我辍学回到了家。一年多以后,闻老师回到了市里。他离开的时候,我去送他。那是个凄清、寒冷而寂寥的早晨,东边的太阳躲在乌云后边,从远处的村庄飘过来女声独唱《北京颂歌》的歌声,地里的麦苗上面铺着一层白霜,几只寒鸦在路边干枯的杨树枝上啼鸣,一个拾粪的老头背着粪筐踽踽走过我们的身旁。我为闻老师背着行李,送了一程又一程。在那个乡间小道上,闻老师给我上了人生的最后一课。他一遍遍地嘱咐我,叫我无论如何不能放弃练习。他说,只要不放下琴,你就有希望。他说你要学会吃苦和忍耐,你只要具备了这个品质,你就会成功。我说闻老师我记住了,我一定会按你说的去做的,请你放心。
我把闻老师送上公共汽车,目送着车子在远方消失。闻老师走了以后,我按照他的嘱咐,无论生活多么艰苦,干活多么劳累,我都没有中断练习。过了一段时间,我就悄悄地到市里找他会一次课。方老师离开后的第一个夏天,我们在地里抗旱浇地。中午时分,水井边的那台老机器突然停止了歌唱。开机器的师傅修了半天以后,再去发动时却发动不着。我们几个年青人轮着上去摇,同样也摇不开。这时,我们就又像往常一样,在机器的轮子上缠上绳子,十几个人拽着绳头,排着雁阵。开机器的师傅掌握着油门,他喊了一二三,我们一齐向后跑着去拉。刚拉了没几步,那台机器就发疯了一样蹦跳着吼了起来,一股股的浓烟从排气筒上向上喷。
在那一刻,我们手中的绳子像一条活龙一样急剧地向回卷去,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绳缠着胳膊拉到了机器根儿。我的左手指被卷在了机器的三角带里,我下意识地抽了出来。看着鲜血淋漓的手指,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我将从此告别我的提琴了。别人骑着自行车把我带到了村里的卫生所,将我的胳膊和手指做了简单的包扎,又去到了公社医院。
经过诊断,医生说我的食指第一个骨节处已经骨折。回到了家里,母亲心疼得直掉泪。她从我的衣领里拉出那把锁,又把没有酿成大祸的功劳归结到了那把锁上。南瓜也吓得手足无措,她一会儿从水缸里舀一大碗水给我水端过来,一会儿又给我洗根黄瓜递到我手里。我对母亲说以后怕拉不成琴了。母亲说拉不成就不拉,只要保住命都中。我想到了闻老师临别时交待我的话,想到几年以来为练琴吃的苦,想到要是不练琴,我将会一辈子走不出农村,过着这种面对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我真是伤心极了。
我哭着对母亲说要不拉琴活着还有啥意思哩。母亲责备我说不拉琴都不活了?咱村几千口人没人拉琴也不都是过得好好的。我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不会像他们那样在农村待一辈子的。那时,我们门口年龄和我相仿的年青人有的上了高中,有的上了大学,有的到县城当了工人,有的当了兵,可我们家无权无势,什么也干不成,母亲同样也很为我着急。
她过去希望我将来像父亲一样当个文明人,到我们的学校去教书,可一切都无从谈起了。我把改变自己命运的希望都寄托到了琴上,母亲也很理解和支持。可到了这个时候,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只能给我说些宽心的话,减轻我心中的哀愁。我也不能下地了,每天在家里待着,心里暗暗祈祷着我的手不要背弃我。大约一星期的时候,我收到了闻老师的一封信,他在信里责备我为什么没有按时去会课。我给闻老师去信说了情况。没过几天,闻老师又来了信,里面只有简短的几句话,就是让我马上到他那里去治手。
我和母亲坐着公共汽车一起来到了市里,找到了闻老师。他带着我和母亲去到医院,找到了最好的医生给我治疗。可是因为治疗失误,我的手指已长得有些歪了。医生又把长住的指头拉开,做了矫正。要不是闻老师,我可真的拉不成琴了。一年以后,闻老师把我介绍到了长志矿宣传队。”“闻老师对你可真好。”“闻老师是我音乐的老师,也是我除了母亲之外人生的第一个老师。
从他身上,我懂得了什么叫坚韧,什么叫执着。”“你的琴丢了可惜了,现在还拉不拉?”“刚参加工作时,逢年过节搞宣传还拉拉,现在不拉了。”
“以后有空了再拉一段让我听听。”“那还不容易,只要你想听。”“想听。”我们走着说着。后来话题就说到了林玉珠的婚姻上面。“玉珠,听说你也离了婚,是怎么回事?”“我是太娇惯了。”她说,“从上中学开始,就是一直到现在,男人们都在围着我转。上初中时,男生们就给我写信,书包里每天都要塞几封。我也自以为长得漂亮,目中无人,连老师都瞧不起。到了高中时,每天只知道梳妆打扮,学习搞得一塌糊涂,爸妈的话也听不进去。男生们争风吃醋,抢着替我写作业,最后都怕得罪班长,就让给了班长。
还是有个男生不服气,要和班长争。二人就摆开阵式打架决定,结果,那个男生胜利了,就由他来替我写。他要做我的护花使者,每天上学放学,都接我送我。我是被人宠坏了。要不,我咋会连大学都没考上。那个男生也没考上学,以后成了我的丈夫。结婚以后,家中的活我从没干过,我说了你不要笑话,连我的脚指甲都是他给我剪的。”“也真是难得。”
“他追了我十年。我在省会上学时,三天两头去看我,一包一包地提东西,衣服是啥时髦给我买啥。我毕业以后,他就住到了我家里,问我爸妈叫爸叫妈,整天守着我,怕被别人抢走了,死皮赖脸硬缠着,我爸和我妈撵都撵不走。
为了我,他父亲给他办好了出国手续都没走。”“后来呢?”“我当时真的是不想愿意,也是被缠得没法了,就和他结了婚。”
“他爸是干什么的?”“市中级法院的院长。”“人家对你那样好还和人家分手?”
“也可能是对我太好了。不让我和人接触,小肚鸡肠,总怕我和别的男人好。
晚上睡觉前要摸摸我的脚指甲,一发现剪过了就和我呕气,以为别的男人又占了上风。有一次,一个朋友给我写了一封信,偷偷塞到了我的包里。
回到家,乘我洗澡的时候,他去翻我的包时发现了,我才知道包里有一封情书,写得很肉麻。他不愿意了,问我是谁写的,我心里隐隐约约知道是谁写的,但我不说。他一连几天不吃饭,不睡觉,逼着我说。你想我咋能说,人家爱我,这是人家的权力,接受不接受是我的事,我又没有做出对不起他的事。我收到这样的信很多,每一次,都悄悄地销毁了。那一次,也是大意了。我不给他讲,他就不吃不喝,连班也不上了,整天坐在家里抽烟。后来我打电话问了那个人,证实了是他写的。我们也是多年的朋友,他们都认识,说了以后怎么见面?我假若说了,他不去拼命才怪哩。后来他的父母亲也知道了,来劝他,怎么劝都不管用。他后来住了院,我还是不说,他就打了我。
我怎能受这样的气,就从家搬了出来。过了一段时间,他找上门来向我赔情倒歉,求我回去。我不回,他就跪到了地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说他离不开我,以后再也不会打我了,也不翻我的包了。我还是没有回。就那样拖了二年多,终于办了手续。”“听说他出国了?”“是的,是他的家人逼他走的。”“孩子跟着你吧?”“嗯。”“他还给你联系吗?”“经常给孩子寄东西寄钱,早几天还来信,还是想和我复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