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婚姻呢,文昌?你过的一定很幸福吧?”方达成躺在幽静的灯光里,一如既往地开始了我们的谈话。“还是先说你吧,我想知道以后的事,你和南瓜是怎么过的。”“好吧。”我选择了母亲,就是选择了南瓜,就意味着选择了痛苦,意味着我的婚姻从此走上了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以后的生活怎么过,这也是林玉珠急于想知道的。上次谈话的第二个星期天,我和林玉珠相约来到了市外的田野。
那是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地里的麦子快要抽穗了,春风吹过,绿浪一层层地铺向远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芳香和麦子的青涩气味,春的气息很浓很浓。我和林玉珠走在田埂上,窄窄的田埂容不下两人的脚步,我们靠得很近,她身上的气息春雨润物般地浸润着我的神经。“方哥,想不到你的婚姻这么不幸。”“玉珠,我问你,假如你遇到了这个事,你会怎么办?”“真是太难了。一边是母亲,一边是自己心爱的人,无论放到谁身上都是个难题。无论怎样处理,都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能不能谈你的观点?你会怎么办?”“我?我说了你不要责怪我,我可能会选择徐梦茹。在你的婚姻上,徐梦茹是个牺牲品,你给她的打击会是终生的,她的一辈子可能都走不出那个阴影。
我想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是害了人家。女人毕竟是个弱者,最容易受到伤害。而最致命的,也就是感情,那是能直接伤到心灵上的。你不应该放弃徐梦茹。在婚姻上,最终的裁决应该是本人,就像人家打的比方,结婚就像穿鞋,是紧是松是大是小,只有自己最清楚。”林玉珠说着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可是你的情况又是那样特殊,你为了母亲而牺牲自己的幸福,这在一般人也是很难做到的。”“母亲是为我而活的,我就是她的命,我不能伤害她。再一个,母亲让我和南瓜结合,并不是为了别的,她完全是为了我好。”“以后的生活呢?”
“以后的生活可想而知,自我和南瓜结婚的那一天起,我就想到和她的离婚。十几年来,我一万次想过和她离婚。一直到我母亲去世,把孩子送出去读书,我才正式向她提出。我对南瓜提出离婚以后,她就用自己的方式来和我斗争。她抱了我母亲的遗像到我母亲的坟头哭,哭得满世界的人都知道。还抱了我母亲的遗像一趟一趟地来我的单位闹,到妇联告我,骂我是陈世美。后来,她把她的侄子和外甥们叫来把我打了一顿,打得头破血流,还断了一条腿。再后来她就威胁我说,要和她离,她就先把女儿毒死,然后自己死,还要死到我母亲的坟前。她把老鼠药放在她的床头,每天都在威胁我。”“你的女儿什么态度?”“女儿很理解我,同意我的选择,说只要给她母亲生活安排好就行。可南瓜就是这样的执着,像个毒蛇一样死死地缠着我,非把我缠死才行。”林玉珠听到这里,一下子忘情的搂着我的胳膊,靠在我的身上说:“方哥,你太苦了。”林玉珠的话触到了我的痛处,也是她的温存打动了我,我的泪水像决堤的江河一样奔流起来。
我再也忍不住我的伤心,蹲下来抱头痛哭。我对林玉珠说,我没有离婚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我的仕途,怕造成不良影响,而没有下最后的决心。
我蹲在地下哭,林玉珠站在我身旁边哭。哭够了,又一起向前走。
“这都是命。为什么我的母亲在怀我的时候南瓜的母亲才怀孕。为什么偏偏是一男一女。又为什么南瓜的母亲早早就死去。这一切都是命运在捉弄我。和南瓜离婚,她说要死在我母亲的坟前,你说我怎能接受。我就这样忍着,苦熬着。虽然我自己受些苦,可我的良心得到了安宁。我不能做对不起母亲的事。”
“你的父亲呢?怎么一直没听你说。”“我的父亲在一九六一年死去了,死的时候才三十多岁。他在我记忆里没有多少印象,只记的在炎热的夏天,他穿着扣子系得整整齐齐的短袖粗布衫,坐在门口的葡萄架下摇着蒲扇看书。他是个教师,在我们村的小学里教书。听母亲说大炼钢铁的时候,他带着学生们挨家挨户收铁。村干部让把锅都收了,他却叫那些老太太们赶快把锅藏起来,收了一天还是两手空空。后来干部们知道了,说他破坏大跃进,就把他绑起来斗他,把他关在大队部里不让和家人见面。我三四岁的时候,父亲就叫我背《三字经》、《千字文》,他给我讲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听母亲讲我的高祖父是个清朝的举人,曾在官府里作过事,也是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母亲还说这个锁我的高祖父带过,是沾着灵气的。母亲还给我讲过发生在我们家的一个故事。
有一年我高祖父和高老姑父一起到省城去参加考试。一天,我高祖父正在下榻的小客栈里埋头读书,突然高老姑父从门外闯了进来,一进来就急匆匆先把客房门朝里闩上,然后兴奋异常地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递给我高祖父,对他说上面写着考试的题目。我高祖父听了,正襟危坐,不为所动。只是轻蔑地看了他姐夫一眼,继续读他的书。高老姑父一把扯开高祖父手中的书,硬往他手里塞,说这个题目是花了三千两银子才买来的,你赶快看,看了就要立即烧掉。高祖父还是不答理,他从容地站起来对他姐夫说了“君子慎独”四个字,开了门不屑一顾地离开了客栈。那次高祖父虽然没有看到题目,但也和高老姑父一起考中了。但高老姑父没有高兴多长时间,事情就败露了。那位主考官掉了脑袋,而凡得到考题的人,包括我的高老姑父,不但废了功名,而且统统被送进了监狱,高老姑父最后还死在了里面。
这个故事对我有很大的震动,而母亲也经常拿这个故事来教育我,让我做一个正直的人。
“不是自己的东西就不要拿。”那是母亲经常给我说的一句话。我母亲小时也受过一些教育,能识文断字。她还给我讲过许多古人发奋读书的故事,如头悬梁,锥刺骨,车胤囊萤,孙康卧雪等等。‘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小时读书不用心,不知书中有黄金。知道书中有黄金,夜点明灯下苦心’,那也是她常对我说的一句话。
她要我好好上学,将来长大了要像我父亲那样当个教书先生。”“还是个书香门第呢。你的小提琴是跟谁学的?”“是跟一个下放到我们村的一个提琴师学的,他叫闻韶。闻老师过去在煤炭部下属的煤矿工人文工团里拉琴,六二年下放到了K市,文化大革命时又来到了我们村劳动改造。他住在我们的邻居,和我们家相处很好。有时我母亲背一捆柴到了门口,他看见了,就赶快过来帮我母亲卸下来,说老嫂子,以后少背点,别把你累坏了。夏天分粮食时,他还帮我们从地里往家扛麦子。他的衣服破了,就拿来让我母亲帮助缝补。他每天早晨鸡叫头遍就要开始练琴,一直练到出工。晚上回来也要拉到深夜。我早上上学的时候,他的琴声就是我的起床铃。
他一开始调弦,母亲就叫我,金锁,闻老师开始拉胡琴了,快起来吧。
我小时候很听母亲的话,母亲一叫,我就开始起床。母亲也起来了,到厨房做饭。
在母亲呼呼嗒嗒拉风箱的声音中,我隐隐约约地听到隔壁闻老师的琴声。听的时间长了,就记住了一些曲子的片断。”“有一次放学回家时,我哼着他练的曲子。后来我知道了那是《开塞》练习曲的第三十课,曲子是这样的:我一边走一边哼,正哼着,我忽然听到了闻老师叫我:‘小金锁。’我扭过头一看,他背着锄头,收工正往回走,笑眯眯地望着我。我答应了一声。
他就问我,刚才哼的曲子是谁教你的。我说是听你拉的。他说你再哼一遍让我听听。我就把听到的又哼了几句。他就问我想不想跟他学琴。我说想,可我还要上学。他说,放学了以后拉,不会影响学习的。到了家他就找到我母亲,要收我这个学生。他对我母亲说我有音乐天赋,竟能听出半音来。母亲听了却不以为然,说学个那干啥哩,又不顶吃不顶喝,还耽误上学。
他就给我母亲做工作,说音乐对人类进步的种种好处,还说能开发孩子的智力,如果处理得好,不但不影响学习,还能促进学习。讲了很多。我母亲听不懂他讲的道理,但看他真诚的样子,相信他说的不是假话,最后就同意了。
从那天晚上起,我就开始跟闻老师学拉琴。他教我怎么持琴,怎么执弓,怎么调弦。又教我乐理知识,教我五线谱。他教我的时候,母亲和南瓜就站在旁边笑吟吟地看,很稀罕的样子。开始时用闻老师的琴学,后来时间长了,母亲怕给人家的琴弄坏了,也怕影响闻老师拉,在一次闻老师回北京的时候,母亲就卖了她的金戒指,让闻老师给我买了一把琴。我从上初一开始跟闻老师学琴,一直学到初中毕业,之后又坚持练到到矿上上班。从小提琴的初级教程《霍曼》开始,拉了《开塞》,又练《马扎斯》,一课一课,都是在闻老师的严格指导下进行的。闻老师对我说:‘音乐是上帝的语言,你懂了音乐,就能与上帝对话了。’他还把他那本珍藏着的包着牛皮纸书皮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让我看。我完全被书中的故事打动了,也被克里斯朵夫的崇高理想和追求真理的伟大精神所感动。罗曼·罗兰对音乐的感觉的种种描写,让我领略到了音乐的无穷魅力,加深了对‘上帝的语言’的理解,也开启了我少年的艺术知觉。闻老师在教我音乐的同时,给我讲了很多音乐家的故事,贝多芬的傲视权贵和铮铮铁骨,冼星海颠沛流离的留学生涯,肖邦对祖国的赤子之情,巴格尼尼狱中的独弦苦练,那些闪耀着人类伟大精神的故事在我少年的心中打下了深刻而永久的烙印。“学琴很辛苦,每天晚上我都要在闻老师的指导下练两个小时的琴。
春夏秋冬,风霜雨雪,从未间断过。哪一次拉得好了,闻老师就走到我的跟前,抚摸着我的头,像个慈父一样夸我一通,然后不无感慨地说,‘可惜你学得太晚了,要是早练几年,将来说不定会有大出息的。’我上初二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在学校抄大字报,到了练琴的时候没去他那儿。他去家找我,问母亲我到哪儿去了。母亲说同学捎来信说在学校有事,要等会儿才能回来。闻老师左等右等不见来,就跑到学校去找我。到了那里,见我正爬在课桌上抄大字报,当时屋里还有其他的老师和同学,他不问青红皂白拽着我的胳膊就往外拉。回到家中,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责问我为什么不回来练琴。我很委屈地说老师不让回来。他眼瞪得像鸡蛋一样朝我吼,‘有什么比练琴更重要!你心中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师!你还想不想学琴了!’我站在闻老师面前吓得直哆嗦,委屈得眼泪直流。母亲听见了闻老师训我的声音,也过来了。母亲也朝我吼,不但说我来晚了,还说我写大字报坑害人。她看着闻老师气得不行,就让我跟闻老师跪下。我不跪。
母亲气得拿了苕帚就要往我的头上打,被闻老师拦住了。就那样流着泪又练了两个小时的琴。谁知就因为闻老师去学校拉我的事,给他引来了大祸。第二天早上放了学,在大街上,我看到远处有一群人正在扭着一个人游街,他们喊着打倒闻韶的口号。我跑到跟前一看,果真是闻老师。他戴着几尺高尖尖的高帽,身上带着一个“反革命分子闻韶”的牌子,被人扭着两臂,像个鸭子一样弯着身子。
那伙人扭着他,从街东头游到西头,从后街游到前街。闻老师踉踉跄跄地走着,正走着不知谁推了一下,他就栽到了地上,弄得满脸都是土,鼻子流出了血。第二天,就在学校召开了专门的批斗大会批斗他。那天公社还来了人,加上村里的知识青年,人山人海的。民兵营长站在旁边领喊口号,闻老师站在舞台中间,四五个人围着他,这个上去打一拳,那个上去跺一脚,斗着斗着就把他打倒在地上。民兵营长踏着他的脊背,振臂带头喊着‘打倒闻韶,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闻老师伸开四肢爬在地上,鼻子嘴巴向外淌着血,高帽也滚到了一边。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把他的手指撇了,看他还拉不拉了。立时就有几个知识青年疯了一样拽住了他的左手。他拼命挣扎着,使劲蜷他的胳膊,捏着拳头不让握他的手指。
但抵不过那些发疯了一样的人,就嚎起来,你们不能这样啊!你们不能这样啊--哎呀哎呀!我尿裤了啊!我屙裤了啊!我以后再也不拉琴了--再也不教学生了--再也不敢了--救人啊!闻老师可着嗓子喊。我站在人群里,看着闻老师遭受到如此凌辱,我要过去救他,母亲死死搂着不让我去。我在母亲的怀里痛哭,口里叫着闻老师闻老师。一会儿,我看到闻老师不知从哪儿来那么大的力量,他突然一下子顶翻了压着他的人,从众人堆里爬起来,又冲出人群,跳下舞台,向校外跑去。我也挣脱了母亲尾随闻老师跑去。我看到前边闻老师的长发迎风飞扬,他被撕成了缕的方格衫衣像受了伤的鸟儿的翅膀忽拉拉地飘动,他细瘦的身子像棵摇摆的树木,晃着向野外狂奔。
造反派们在后边站住站住地呼喊着穷追不舍。闻老师顺着一条田间小路,跑到了一口安着老水车的井跟前。他停了下来,向后看了一眼,然后振臂高呼一声‘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就纵身跳了下去。造反派们吓呆了,一会儿迷了过来,哇哇乱叫着顺着水车斗下去打捞。后来他们用绳子拴着闻老师的腰把他拽了上来。闻老师躺在井沿口,他的脸像个死人一样没一点血色,浑身向下淌着水,头上向外冒着血。造反派们把他拖到井台边,让他头栽下来空水。他头上的血和身上的水、口里吐出的水和到一起,鲜红的血水小溪一样从井台上流下来,染红了绿草和黄土。吐了半天,造反派们把他放在平车上拉回了家中。
闻老师回到了家,我跑到卫生所叫来医生给他包扎了伤口,帮他换了衣服。他在床上躺了几天,我也不上学了,一直守候在他的身边。我流着眼泪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闻老师,都是我害了你,说以后我再也不拉琴了。闻老师躺在床上平静地看着我,安慰我说,孩子,没事,这么长时间了没洗澡,正好让我洗了个痛快。他问我还敢练琴不敢?我说不敢练了,再也不敢练了。他从床上坐起来,把我拉到他的跟前,盯着对我说,还要练,要不这二年的功夫就白费了。母亲来了,埋怨闻老师说你不要命了,还要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