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马?那个被他抢过的老镖师?或者是……燕绝人?再可怕的刀也会老。等你老了的时候,你就只会关心今天晚上有没有地方睡,明天早上有没有饭吃,就好像这些无处可去,在金汤城挣扎的人一样。你已经不关心江湖本身,更别说它用来吸引人的那些特质——血性、荣耀、侠义精神,它们或许存在过,但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了。
泉水近了,围墙的大门就在眼前,没有关,虚掩着。
红将蹲下身子,在地上抓了一把掺着沙子的土,用力搓在手上。然后恍惚间记起来已经好几年没有做过这个动作了。他认为这样会让他握刀更稳——一种没有来由的迷信。然后他站起来,四下看看,走进了泉水围墙的大门。
第一眼,红将就看到了倒毙在地下的胡大。接着他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非常奇妙地,血腥味让他冷静了下来。
一道刀光倏然而来。
红将一动不动,等刀架上了自己的脖子,才慢慢回头。
月光下,一个纤细的人影,一口刀,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你是谁?”
“我只是想弄点水。”红将说,“我的一个朋友生病了,我没有钱。”
刀慢慢地从他的脖子上移开,忽然之间,又重重地压到了脖子上:“那是什么?”
红将低头,看着血红色的狼牙:“这是一个朋友的护身符。”
“你撒谎,这是你抢来的!这是他妹妹亲手给他做的!”
红将猛地抬头:“你是谁?”
没有回答,刀移开了,对方把一只装满水的皮袋丢在地上,摇摇头。
“慢着!”红将完全失去了镇定,“你到底是谁?你怎么知道?”
“你的朋友还等水救命。”对方的声音恢复到冰一般的寒冷,“不要再问了。别跟来。我瞎猜的。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别碰泉里的水,下了毒。”
“你是箭马的妹妹!”红将大喊,“很多人找了你五年!”
“你认错人了……”黑衣人的声音里有些抽泣的颤音,看着逼上来的红将步步后退。忽然之间,毫无征兆地,她一个踉跄,软倒在地上。
红将冲过去,把她扶起来。
她黑纱蒙面,只露着两只眼睛,月光下的眼神非常空洞,眉宇之间似乎蒙上了一层青气——这是中毒的迹象。
红将的眼睛迅速向两边扫视,发现了地下散布着的银针,立刻把黑衣人的脚抬起来——她的鞋底上插着一枚银针,她踩上了刚刚被胡大扫落在地的暗器。
红将来不及多想,把皮袋栓在腰上,抱起黑衣人,跌跌撞撞地向着来处跑去。月色温柔,红将的心中充满了希望,一路小跑,心儿似乎都要飞出腔子了。
有水,有凉凉的草汁,小骆驼的年轻就是本钱。不过一夜,他就好了个差不多,虽然还有点虚弱,但看样子已经没有大碍。
黑衣人就不一样了,红将把针拔出来,用了一切他能想到的急救法子,她还是没醒。
“红将叔,你是说,她八成就是你要找的女人?”
三个人坐在离街道不远的、开满芨芨草的山坡上,嚼着干烧饼,小口地、珍惜地喝着皮袋里的水,看着被安置在一堆嫩草上、昏迷不醒的黑衣人。
在外面的街道上,一双双眼睛也从门缝里看着飞沙万里盟的大旗,旗帜依然在飘扬,但大门却紧闭着,派水的时间到了,烟花没有响,没有半点开门的迹象。
“多半是。”红将说,“就算不是,她也知道点什么。她看样子死不了,现在我们得想办法把她救活。”
“她得罪了飞沙万里盟。”小骆驼吸着冷气说,“救不救活她也得想办法带着她藏起来。”
“我得先给她找个大夫。”红将沉吟着,“等等,那些人怎么了?”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望眼欲穿地等着水的人已经动了。第一个人推开门,提着桶走到街上,然后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最后所有的手艺人都走到街上看着飞沙万里盟的大寨。他们依然沉默着,在慢慢上升的太阳中一动不动。
很久,不知道是谁在人群中爆发似的喊了一声:“派水!”
人群开始有节奏地喊起来:“派水!派水!派水!”
烟花终于在空中炸响,门开了,一支马队缓缓走出,后面跟着两辆水车,这群人马走下长长的坡道,停住不动了。
半晌,人群蜂拥过去,一边跑一边喊:“派水!派水!派水!”
红将和小骆驼也挤在人群中看风头,开破头还在山坡上守着黑衣人。
刀客们圈出一块地方来,让居民们排好队,接着,大门带着隆隆的巨响又开了,人群观望着,过了很久,才有两名少女打着一对宫灯出来,分列左右,接着传来一阵铃声。
铃声近了。四个年轻的波斯女奴抬着一具步辇从大门里走出来。她们轻纱蒙面,体态妖娆,依稀可以看到美丽的面容,短窄的上衣紧紧裹住身子,露出一截雪白的肚子,胳膊上戴着金环,下身是宽大飘逸的纱裙。
步辇上端坐着一个身穿大红锦绣袍的老者,手中握着一柄马鞭。
步辇上的铃铛随着移动发出清脆的响声。刀客们自动散到两边,让出一块地来。
老者穿过刀客来到众人面前,看着他们。他的脸有如刀砍斧凿的岩石一般,带着一望而知的风霜、经历和坚韧,还有深不可测的不动声色。
“这人是谁?谱摆得真不小。”红将轻声问。
“飞沙万里盟的总管,云放逸。燕绝人之下,就数他大。燕绝人只管定规矩,而他管那些不守规矩的人和事。传说他的刀法比燕绝人还要更高。”小骆驼悄声说。
云放逸淡然地扫视着人群,从他们蠢蠢欲动到逐渐安静,再到彻底安静。他指了指,四个女奴立刻抬着他走到水车边,云放逸伸出马鞭敲敲水车,那里传出了带着润意的、荡漾的回声。人群立刻被这种声音吸引,急切地伸长脖子。
“大伙儿前些年都过得不错。”云放逸说,“金汤城这个地方虽然不怎么好,可是没有战乱,没有朝廷来找麻烦,我们过得很安定。有‘飞沙万里’这四个字飘着,就没有人敢找你们的麻烦。我以为,没人不喜欢安定,可是我错了。还真就是有人不喜欢。”
人群中传出窃窃私语,云放逸停住话头,等了一下,然后抬起手做了一个“停”的手势,人群又渐渐安静下来。
“我们没有水了。”云放逸淡然说,声音平静,但这句话却不啻一声惊雷炸响在人群头上,人群嘈杂起来,激动万分。
云放逸又敲敲水车,敲了两次,人群还是在大声嚷嚷。飞沙万里盟的刀客们拿着鞭子抽过去,边抽边喊:“听云爷说话!”
人群好不容易静下来。
“昨天晚上,有伙人去泉眼边杀了我们的人,劫了一个,又给泉水下了毒,但,我们还有些存水。”云放逸的声音依然波澜不惊,“等泉水自然干净,起码要几个月,我们得找解药。下毒的人自己也要喝水,他们会有解药。放心,飞沙万里盟什么招数都有,他们难不倒我们。现在我们大伙得一起度过这个关口,不能让人毁了我们的安定。从今天开始,配水减半,咱们得省着点。有不愿意的没有?”
云放逸连问三声,没有人回答。他满意地点点头:“等会儿城里会出个告示,有看到昨晚那伙人的,有重赏。所有人都得想办法证明自己那个时候不在泉水边。不准收留任何不认识的人。看到可疑的人要赶紧报告。谁要是敢犯,就杀了他,还有他的老婆,他的孩子,他所有的朋友,烧了他的房子。今天没事的都别出门。”
云放逸结束了自己的话,他的话里甚至有一丝笑意:“今天我们要打猎。开始派水!”
【多少年快乐和忧伤】
大街小巷上充满了刀客。
刀客们被一批批地叫进飞沙万里盟的大寨,一批批地告知始末,然后一批批地出来,开始在大街小巷上急切地寻找。他们的反应都差不多。
当金汤城的流浪刀客们被告知有银子也买不到水的时候,他们几乎要爆发,接着他们就被告知只要抓住捣乱的那伙人,逼他们交出解药,生活还会像从前一样,他们接受了。
碰几个捣乱的刀客总比碰飞沙万里盟强。当然,这是有条件的,他们必须证明自己在那个时刻的所处位置,洗脱嫌疑。洗脱不了的也没关系,他们被请进偏房,那里摆着几桌丰盛的酒席,不过看样子没人吃得下去。他们的刀没被拿走,身手也自由,只是心里没底,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反正总不会是因为有了嫌疑,被请吃饭的。
答案很快就出现了。云放逸踱着方步走进屋子,抱了抱拳,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诸位久违久违,久仰久仰。招待不周,包涵包涵——吃啊,怎么不吃?”
刀客们呆呆地看着他,脑子快的也抱拳还礼。
云放逸走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桌子边,拉过椅子坐下,看着桌边坐着的刀客们,推心置腹地说:“这个事情比较突然,我也不想费神再去查你们说的是不是真话,况且人手也不够。为简单方便保险起见,全杀了算了。死前给顿好的吃,也显得咱也不是不仁义。吃啊,有什么话,赶紧说。对不住,对不住诸位了,抱歉抱歉。”
刀客们几乎在同一个瞬间站了起来,有的抽出了刀,最近的刀客凑到云放逸脸边问:“你要把我们全杀了?”
“也未必。”云放逸不笑了,“要是真有人跟昨天那回事有关,现在说,不算晚。”
刀客们相互看着,空气中的紧张情绪浓厚得简直可以用刀子切。片刻,还是刚才的刀客:“你准备怎么杀我们?”
云放逸一笑,锵锒一声把一口刀丢在桌子上:“就这么杀。”
刀客呆呆地看着那把刀,然后低下头看看自己空空的刀鞘,然后仰面朝天地倒下,压翻一张椅子,摔到地上,一动不动,身体下面一摊血迅速扩大。
云放逸依然在笑:“我还是那句话,要是真有人跟昨天那回事有关,现在说,不算晚。”
刀客们回过神来,发出绝望的怒吼,拔刀杀了上去。
同一时刻,红将、小骆驼和开破头正一筹莫展。这地方可能有大夫,但是以目前街道上这个混乱场景,想带着黑衣人满街去找大夫是完全不可能的——刀客们气势汹汹、满眼赤红地在街上乱走。
好在黑衣人呼吸平稳有力,脉象也没乱。三人干脆在坡地上或躺或坐,看着下面心急火燎的刀客,看着天上偶尔飞过去的乌鸦,他们的心情在这乱糟糟的环境里渐渐变得平静而落寞。真是奇妙。
“人活不了,乌鸦倒还活得不错。”小骆驼嘀咕着说,“那些刀客是怎么回事?似乎一下子全出来了。”
几伙刀客们吵嚷起来,开始在大街上火并,刀光夹着鲜血和断肢此起彼落。
小骆驼翻身坐起,带着惊恐看着,半晌才说:“他们都疯了。”
“都是水逼疯的。”开破头应了一句,然后继续看着天上飞着的乌鸦。
不算长的时间似乎一瞬间就过去了。桌子上堆满了刀,地上躺满了尸体。
云放逸有些疲倦地看着自己的手,不远处,最后一个刀客惊恐地盯着他看,拼命朝墙角缩去,恨不得把自己揉进墙壁里。
“要是真有人跟昨天那回事有关,现在说,不算晚。”云放逸朝他走过来,自言自语一般说,“你知道点什么?”
“……”刀客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下回投胎别当刀客了。你说这么多好好的汉子,做什么不好,非要吃这碗饭。让我砍得也这么累。”
“饶……饶命……”刀客终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别怕,一下子就过去了。”云放逸嘀咕着说,“居然真没人说话。我是不是真的错了?也许给你们每人灌一碗毒水看看你们能不能拿出解药来会更好?”
然后一道刀光闪过。
“错就错吧。管他妈那么多干什么。”云放逸总结。
天色渐渐近午,太阳越来越高。即使是春天,沙漠里的阳光也猛烈刺眼。
小骆驼拿出水袋,三个人每人喝了一口,把水含在嘴里一点一点地润着咽喉,舍不得咽下去。
“我说,”开破头看看红将,又看看小骆驼,“我认识那么一个熟人,我说过的……勉强算是大夫,他啥都做,算命、相马。他以前借给过我水——那时我还有孙子。但是我还不上。就是这点交情。我们去找他碰碰运气,总比什么也不干强。反正现在这些拿刀的也打够了。咱们趁着这个机会去找找他?”
“可是怎么去?”红将问,接着又是冷场,三个人再次陷入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小骆驼看到山坡下被丢弃的一辆破车:“有办法了。”
片刻,他们推着盖满草的车走上大街。他们把车推到刀客火并的地方,把地上的尸体一具具抬上车,小心翼翼、警惕万分地向前推。
刀客们好像发现了狼群里的羊一样围拢过来,打量着这辆破车和三个推车者:“什么人?”
“收尸,埋了。埋一个死人一两银子。死人堆在这里要生瘟疫的。”小骆驼笑笑,“大哥,搭把手?”
刀客们失去了兴趣摇摇头,一哄而散。于是他们推着车向着乱哄哄的金汤城市集走去。
他们穿过长街,走过大道,街面上的刀客不怀好意地相互扫视,行色匆匆,谁也不知道这些刀客在干什么,要到哪里去,包括刀客们自己。不过好一点的是在打过几架之后他们谨慎了很多,已经没有心思对任何一个看起来可疑的人胡乱出手了,当然,这也让他们的行为看起来不那么滑稽。
这些刀客中的一个正走在一片棚户区,派到水的人陆续回来了,虽然不多,活命还是勉强够。他们小心翼翼地抱着或者提着那几口水,悄无声息地钻进自己低矮的房子里去。没有人看这个刀客,他们不喜欢他,但他们有飞沙万里盟派下的水,刀客不会动他们。所以他就不存在,这是一般情况。
但他们不明白这个刀客现在渴得很,也怕得很。他四处走动,人们像躲瘟神一样躲开——不看他,但躲着他。刀客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四处看,忽然他发现了什么,冲上去,人们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把一个提着水桶的孩子堵进了一条断头道。
孩子把水桶放在地上护着,看着这个逼近的刀客,恐惧像潮水一样在他心里和脸上升起来,他想喊,但喊不出声,只是喉咙里传出几声咯咯的声音,人群早已远远散去,躲起来不见,茫茫天地之间似乎只有太阳居高临下照着这一幕。
孩子的嘴连张几张,终于吐出两个含糊不清的字——“救命”。
刀客背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刀客回过头,一个老者在外面放下一条凳子,然后坐在凳子上,把一条腿也搁上去,冷冷地看着这里。凳子上倚着一口刀,刀鞘黝黑,刀把也黝黑,上面缠着的带子却是暗红的。
刀客看了看老者,手悄悄伸到腰上摸了摸刀:“你是谁?想干啥?”
“不想干啥,你继续。”老者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下刀快点,人家小孩子跟你没啥冤仇,别让人家零碎受苦。”
“那你到底想干啥,就这么看着?”
老者轻轻地笑了:“当然不是光看着。瞧你样子不傻,怎么就想不明白?咱们这里规矩是你带着刀就得应战,不带刀的你不能碰。你带着刀,他没带刀,是不是?我也想喝水,但我不想杀这个不带刀的人,那样容易惹麻烦,还是等你先杀了他,我再杀你才来得妙。是不是?”
刀客的五官全都缩在一起,怒火从顶门蹿出来。他哼了一声,提起右手,摆出拔刀的姿势:“少吹牛!老子先杀了你,再杀了这小杂种!”
老者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只是一刹那,马上就平静,他的姿势依然不变,淡然问:“钱三秋是你什么人?”
刀客的手顿住了。
“你举手的姿势很特殊,从上到下,就像抹下去一般。只有河南卧牛山、安徽百里门用这个起手。你的刀窄,你是百里门的。百里门的刀法讲究偏险急凑漏,在江湖上有点小名堂。后来名堂没了,掌门钱三秋被人一刀砍了,门派散了。你想不想知道他是被怎么砍的?”
刀客的脸有些抽动。
“斜上,挑刀,从左肋砍进去,一刀。那是百里门的破绽。过于追求偏险,拔刀的一瞬左脚前踏,可以借力,离对手更近,出刀更急,但左肋就成了空门,卖了出去。你的空门罩住了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你的刀法我全明白,你知道我的刀法吗?你出师的时候师父有没有告诉你别随便拔刀?”
刀客的手慢慢放下一点,又放下一点,然后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