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人太多了之后,这地方养不活。所以燕绝人定下了规矩。要想在金汤城生存下去,要么放下刀,做一个为刀客们服务的手艺人或生意人——只要被认为有用,飞沙万里盟会保证他们的安全并为他们提供最基本的生活必需品。但如果没有服务别人的本事,就别放下刀,去抢劫没有给飞沙万里盟上贡的驼队,或者去杀和他们一样晃悠在金汤城的刀客,从他们身上取得金银或红货换取食物和水。简单说,就是依靠刀客们相互消灭而控制数量。所以,在金汤城里,只要你拿着刀,就会是别人的目标。无数刀客或逃犯进入金汤城不到一个时辰,就永远地躺在了这里,这还是运气好的。而不得不放下刀,不敢再回去,却又毫无一技之长地渴死才是真正的悲惨。在这里,银子不如土,人命不如狗。
所以,金汤城不能随便带刀,因为只要你带刀,你就不能拒绝挑战。
于是,在经年累月的沉淀之后,这里自然而言地分成了上下两城。上城在中心,是飞沙万里盟的驻地,这里有盟内的人、金汤城的重要人物和奢侈的消费区;下城环绕着上城,生活着那些流浪到金汤城的人,他们中有手艺人,也有买卖人,还有刀客。自然,也有沦陷在这里的妓女暗娼。
那就是红将要找的地方,红将心里充满了希望但同时又觉得毫无希望。他没有把握,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件事他觉得很好解决:有人要拿刀砍他。除此之外,所有的事情都充满了不确定性。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凝香院的老板姓张。凝香院是个妓院。这是个下城的便宜妓院,姑娘没那么好,但价钱也没那么贵,能满足那些刀法一般、混在下城的刀客们的需要。
听说有人找老板,张老板踱步而出,施施然坐在妓院前的一张椅子上,掂着一个紫砂小壶,也不看他们,眼睛只盯着龟奴洒扫,准备晚上做生意。
天气还不错,风带着黄沙的味道吹过,他的心情相当好,不太想理会这三个跟他打听事情的人——尤其是其中的一个还是个老乞丐。
“给他们点吃的。”他喊了一句,然后摆出非常诚恳的样子对红将说:“没有,没听说过你说的那人。”
红将无言地拱拱手,这是显而易见、早有心理准备的回答。但他并不想就此放弃希望:“我……能不能进去看看?”
张老板“哼”了一声:“送客!”然后他呷了口茶,“你这样进去,客人会觉得碍眼。我们做生意的,当然不能让客人觉得碍眼。当然,你要有银子点姑娘也成。”
红将说不下去了。
“你也可以把腰里的刀子拔出来。只要整个金汤城没人是你的对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张老板嗤笑一声,“我要是你,就把刀扔了,趁能走的时候赶紧走,别跟那老乞丐一样落得走不了。”
一个龟奴包着一包汤饼递过来,张老板示意一下,龟奴踌躇着不知道该递给谁,最后递到开破头面前:“拿着吧。”
看着三个人单薄的背影走远,张老板慢慢地起身,踱着方步走进妓院,跟客人们打着招呼,一直往里走到最后一进小院,跟守在院门外的两个人点一点头。
推开门,几个人正围着一张桌子,一个坐着的,其余站着的。
他听到门响,坐着的黑衣人抬起眼睛,冷电一样的眸子从张老板身上扫过。
张老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拱手抱拳:“主人。”
“他们是干什么的?”那人问。
“是几个流浪汉,听说来找朋友的妹妹。有两个从来没在本地见过,还有一个是个老要饭的。”
“到这种地方来找朋友的妹妹?”黑衣人沉吟一下,想起了什么,转头看着一个女子:“小夜,我记得听你说起过。一个刀客的妹妹相信有人会来找她……”
他迅速转头:“他们是刀客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中年的那个带了刀,刀不怎么样。”
“好像?”黑衣人冷冷地逼问。
张老板咽了口吐沫:“不是……他没有那股气势。”
黑衣人慢慢地点点头,继续低头看着桌子上的图:“沈老三他们的人一个都没回来,燕绝人倒回来了。他只有一个人,他们有三十个,难道没碰上?”他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天,“我知道沈老三不行,我只是想看看燕绝人出刀。我以为他会被人抬回来,那样我就能看看他身上的刀口。没想到他们一个都没回来。一个都没有。”他伸出手来扶住额头,“钱白花了。”
然后他低下头来扫视着所有在场的人:“派人去西边把沈老三的老巢烧了。把那儿的人杀光,杀无赦。”
“到头来还是没人见过燕绝人出手。”片刻静默之后,黑衣人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我们不等了,照原来的安排办。飞沙十七刀的武功我知道,云放逸的武功我也知道,就是不知道燕绝人的武功。不过我们已经等了太久,不能再等。燕绝人也许已经查到了什么,我们不能再给他这个机会。金汤城也该换换天了。怎么办你们都知道吧?”
众人一起抱拳施礼:“是。”
“还有一件事。”黑衣人从桌子上拿起一把小刀,一边把玩着一边看桌子上的地图,“老张,我没让你告诉沈老三他要杀的人是谁,但他知道要去杀谁。他算是有种的,知道了都去杀。可他怎么知道的?他拿什么跟你换的?”
众人的眼睛一起盯在张老板身上。
张老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挣扎着说:“他……”
“他知道了你,知道了要杀的人,就有了选择,他也许就选了那边。也许就把你牵出来,把你牵出来了,也许就把我、把我们大家都牵出来。他到底拿什么跟你换的?哦,我想起来了。他有张据说是高昌古国的藏宝图,那东西在你手里。”黑衣人眼神一凛,“拿出来。”
张老板瞪圆了眼睛,一句话都说不出,看看四周,所有的眼神都是冷漠、麻木和敌视的。他一个箭步跳到壁烛旁边,伸手从怀里取出一张旧纸凑到蜡烛前:“饶我不死,我就给你,要不就烧了!”
黑衣人慢慢地站起来,绕过桌子,一步步地向张老板走来。
张老板的心快跳出了喉咙,尖声叫道:“别过来!”
黑衣人停下步子:“那么你就……”
刀光一动,张老板手一凉。他定睛一看,黑衣人拿着一只手,手上是一张熟悉的地图。
黑衣人从断手上取下地图,打开,看一遍,“哼”一声,然后又叠好,塞进那只手里,丢到张老板面前:“烧吧。”
然后张老板才被剧痛和恐惧击倒。他摔到地上,抱着自己的断手刚想惨叫,黑衣人的手一动,一道刀光准确地射进他的嘴里,封住了尚未出笼的凄厉声音。
“做大事要懂得谨慎。”黑衣人取出一方丝绸帕子来擦了擦手,“今天晚上动手,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与此同时,红将等人游荡在金汤城的下城中一筹莫展。可想而知,没有人会帮他们,没有人会在乎他们。偶尔有两个刀客走过来,迎着他们站住,看一眼就走开了。
小骆驼看着这些刀客,一再低声对红将说:“把刀藏起来!在这地方带刀很危险!”
实际上也没那么危险。刀客们会向带刀的人发起挑战,本质原因是因为他们有油水,是猎物。不会有多少人愿意跟毫无油水的人玩命,除非是手痒想杀人。但手痒想杀人的人通常活不太久,因为他是一个公众威胁。
随着太阳越升越高,三人的嘴里也越来越渴。他们找了一个僻静的街角蹲下,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商量着。
“我们怎么进去?”小骆驼说,“你也看到了,他们要么认银子,要么认刀,他们不会平白无故让我们进去的。”
红将沉默地点点头。
“就算进去了又怎样,你没有银子,这里的女人是要银子赎的。”小骆驼摇着头说,“我都不明白你怎么会来做这件办不到的事。难道你以为随便什么地方就让你进,进去找到了就说这是我朋友的妹妹,人家就能让你带走?咱们的水也没了,我身上的钱不够买一升水的。”
“咱们得弄点水。”红将沉吟着说。
“何止。”小骆驼悻悻地说,“要想活命要的东西多了。”
红将又不言语了,片刻后说:“比我想的要难。这里跟关内不一样。”
“完全不一样。”小骆驼看看天,“咱们撑得过五天?怎么办?”
“我……”一直沉默的开破头开口了,两人一起看着他,“我认识那么一个熟人……我真的认识。他也许能帮咱们,可是也说不定,我欠他的情。”开破头努力了很久才低声开口,“你们救了我,我得替你们出把力。可是他白天一般不在,咱们得晚上去。”
“晚上?”红将不知道什么意思。
“晚上好。”小骆驼抢着答话,“又凉快,又热闹。这里晚上比白天热闹,也许婊子们都会上门口迎客,远处偷偷看看说不定能认出来,再有也可以找找开破头大叔的朋友,要不我们撑不过三天的。”
红将无言地点了点头,问:“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睡觉。”小骆驼露齿一笑,舒展身子舒服地躺下,“走了一夜路了,红将叔你真不困?你真是铁打的。”
【东风唤醒梨花梦】
星光洒在金汤城的长草之间,沙漠中没有水,自然也就没有云,所以星光分外明亮。入夜的金汤城又是另一番景象,星空静谧,但星光照耀之处却并不静谧,夜生活刚刚开始。
寒冷的夜风穿过这个角落,红将摇着头睁开疲乏的双眼,只觉得喉咙里像火烧一样。接着他看到开破头正蹲在小骆驼身边。他爬起来,走过去,问:“怎么回事?”
开破头指指小骆驼的额头。
红将把手贴上去,火烫,没有汗珠。
小骆驼生病了,他需要干净的水而不是马尿,需要药,需要照顾,而这些现在都没有。
红将想起那些规矩,他确实可以尝试找一个有钱的刀客,开门见山地表示自己需要钱,因此必须砍了他……但他不愿意。红将不想遵守这些万恶的规矩,他不允许自己成为飞沙万里盟那样的人,这是一个老江湖的原则和尊严,没有商量的余地。天地良心,他不想惹麻烦,但人都有没办法的时候。
所以他就笑了笑,扶住开破头的肩膀,看着老人。
“老叔,麻烦你看着我这小兄弟。”红将看着开破头郑重地说。
他正在嚼芨芨草,把嚼碎了带着绿汁的草叶吐出来给小骆驼摊在额头上。
“我去给咱们弄点水。”红将继续说。
开破头转回头去看着红将,夜色中的眼神又悲凉又麻木,声音简直好像劈柴干裂的时候发出的一样:“你没有钱。”
“没有。”红将摇摇头。
“那你怎么弄水?”开破头几乎没有任何疑问语气地问了一声,转回头继续专心地涂着芨芨草。
红将抬头看了看角落外面的金汤城,压低声音说:“我去偷。去白天派水的那个地方偷。”
“别去。”开破头立刻回过头,他的脸色即使在夜色中也能看出明显的抽动和挣扎,“晚上有人守,运水的车也时常有,去了就死。一开始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过晚上去偷水,可是没有用。飞沙万里盟有十七个最好的刀客,每天都有至少三个守在那里,谁去谁死,别去。”
“那我就去死吧。”红将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解下那个不离身的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口刀和几个干烧饼。红将把包裹里的刀拿出来挂在腰上,烧饼塞进开破头手里,转身走出了这个黑黑的角落。
水是一种资源,在沙漠里的水就是生存。不难理解,泉眼就是飞沙万里盟的生命线。燕绝人非常懂得掐住资源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有了水,他才能让金汤城和周围大大小小的势力听他的,遵守他定下的规矩,才能建立起金汤城铁打的秩序。
所以,飞沙万里盟像看守自己的眼睛一样看着泉眼。盟下有十七个匪帮,每个匪帮最强的刀手组成了盟内的十七刀客,如同红将一样,他们也在江湖中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胡大、萧七、贺兰十三这样半排行半代号的略称。只有处在江湖最顶层的那些人拥有自己的名字,比如燕绝人。
胡大叫胡大,但他既不行大,在十七杆刀里也不是功夫最高的,只是因为他年纪最大又姓胡。
人总是会老的,镖师会老,红将会老,胡大这样的制度维持者自然也会老,自然也会不可避免地想要买一块地过完晚年,从此不必过问江湖中的任何事情。可惜他身在这样一种制度内,是没有这个机会的。因为他离开这个制度就无法生存,虽然这个制度像旋涡一样把他一点一点地吸向死亡,但他无力改变这一切。
所以他很绝望,所以他很喜欢喝酒也很喜欢杀人,前者使他麻木,后者让他发泄。出于这个原因,看泉眼是他很不喜欢的一项工作,因为从来没有人敢来动水。他没人可杀,只能跟十七把刀的另外两个在泉水旁的小屋里喝酒。
总而言之,这是个寂寞的活儿。胡大看看萧七,又看看贺兰十三,忽然很想问问他们真正的名字,不过看样子没有这种机会。他们跟他一起当班,也显然跟他一样无聊又寂寞,于是他们都喝了不少。
桌子上的蜡烛只剩一半,歪着几只空酒壶,一只烤羊只剩下一堆骨头。萧七已经睡熟,贺兰十三也趴在桌子上打盹。
夜很深,很静。胡大的脑子也开始不利索了,半是困,半是醉。他的思想变得非常悠远而空明,他想起自己少年的时候听过的江湖故事,如此激动人心,令人热血沸腾。他当时很向往那种江湖,当然,现在也一直很向往。可是他已经老啦,他知道那些不过是故事。故事中的角色是没有顾虑只有理想的。
而在他身居其中的这个江湖里,没有顾虑只有理想的人他只见过一个,他每次想到这里就想笑。他想象着有朝一日自己向别人讲述这个理想主义者的故事,别人想必会猜测此人最终放弃理想了,还是死了?于是他在自己的大脑中笑一笑淡然回答:他没有放弃理想也没有死,他只是非常可怕。理想主义者非常可怕。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跟你们认为的那样完全不同,他为了理想可以毫不犹豫地做跟这个理想背道而驰的事情。
外面传来几声野狗的吠叫,随后一切复归宁静。巡夜的刀客们还没回来,但是胡大却在这种宁静中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什么。他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只是觉得好像有一双眼睛在黑暗里盯着他,混沌、危险、不可捉摸。
胡大伸手摸到身边的刀,多少年来,他只信任他的刀。他站起来,深呼吸,低头走出小屋,走进清冷的月光里。他看着围墙,看着在泉眼边丛生的芨芨草和乱石,说:“出来吧。”
一个身影慢慢地从乱石中长起来,出现在月光下,看不清面容。胡大盯紧了对手,慢慢地、几乎察觉不到地握住刀柄。
银星一闪。
胡大面前闪电一般出现刀光,接着是飞针打在刀身上的铮铮声。胡大慢慢地、非常满意地垂下刀,看了一眼被扫落在地的几十枚从一个机关筒中射出的飞针:“十巧断魂针?这玩艺可不好弄。关内只有陈鬼手能做这个暗器,一共也就做了十多筒,筒筒都是天价。够下本钱的——可惜对真正的刀客没用。你是谁?”
对面的人影颤抖起来。
“我来问。”胡大回过头,贺兰十三带着一脸酒意从小屋中走出,“我就觉得这么多年了,也该来点乐子了。”
胡大点点头,转回头看着那个人影——接着,他全身一麻一凉。
一把刀干脆利落地从他后腰切入,划过他的肝、肺,切断肋骨,从他的胸口呼啸而出。胡大有些迷茫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慢慢地,那里渗出了暗红色的血,接着他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头栽倒在地下,至死想不明白为什么贺兰十三会对自己出手。
红将穿过空无一人的长街向着城西的泉水走去,月光很亮,他在回忆。也许他看起来确实不算太老,但他已经走了太久的江湖。老江湖的脑子里总是写满了回忆,或者倒过来说,当你只剩下回忆的时候,你就已经老了。但是谁又能不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