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将偷眼看去,其实所有人都在偷看,场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到燕绝人身上——他看起来三十多岁,一点都不像一个刀客,甚至有些儒雅,没有什么传说中大人物该有的非凡气度与强悍风范。他穿一身干净简单的长衫,手中提着一支饱蘸浓墨的笔,显得有些疲惫且不耐烦。
沙匪首领轻笑了两声:“燕绝人,赫赫有名的飞沙万里盟盟主,人称横行青海夜带刀,没人不知道你,可你也有今天。你今夜好像没带刀嘛。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管你是谁。”燕绝人的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疲惫,“不用报万儿,说了我也记不住。有什么事快说,我没闲工夫跟你聊天。我许下一卷《金刚经》要抄,这才刚开个头。”
沙匪首领哈哈大笑。片刻之后,沙匪们也陪着呵呵大笑。
沙匪首领举起一只手,众人静下来。他的脸色在月光下看起来相当狰狞:“燕绝人,你挺会说笑话。但我今天是来要你的脑袋的,没空听。劝你聪明点,别让我太费劲。”
燕绝人举起空着的左手扶住额头。然后他微微摇头,伸出食指一个一个地点着沙匪,用一种非常无奈的声音开口,话里充满了教训的意味:“我常跟手下说,行走江湖,武功怎么样不重要,人品怎么样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呢?重要的是判断力。你以为江湖是什么地方?不是武功低微的人死,也不是坏人死,是那些判断错了的人死。你这样的要是我的手下,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沙匪首领又想笑,但他忍住了:“那我们什么地方判断错了?”
燕绝人在似乎要凝固的月光中露出一个慵懒的笑容。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沙匪首领心一动,拔刀,同时眼前一花,额头一凉,定睛一看,燕绝人还站在原地微笑着看他,好像连姿势都没变过。
沙匪首领有些疑惑,看看同伴,却发现同伴惊讶而恐惧地盯着他的额头。他用力一擦额头,伸手看,满指的墨。他一瞬间只觉得心脏被一只狼咬住了,恐惧感真切地变成了深入骨髓的疼,汗水也瞬间涌出,想说点什么,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来,然后,才明白过来燕绝人用他根本无法察觉的恐怖身法欺身而进,用毛笔在他头上点了一笔。
“站在我面前,你就已经错了。哦,你现在是不是在想,要是我拿的是刀,你就已经死了?”燕绝人再次用那种无奈的声音开口,“所以我说,你真的不适合在江湖上行走,你屁都不懂,一错再错。你死不死,跟我拿刀还是拿笔没关系,只跟我想不想让你死有关系。我心一软,你就活,我心一硬,”他信步走到过度惊吓而动弹不得的沙匪首领面前,提起笔在他出鞘的刀上画下去,“你就死。”
话音一落,千锤百炼的钢刀在柔软毛笔画出的浅浅墨迹上断开,上半截“叮”的一声插进沙子里,镜子一样平滑的断面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沙匪首领这才因弥散开的恐惧而全身颤抖起来,寂静的场子里清晰地传出他牙齿撞击的声音。
“带着你的手下滚吧。”燕绝人转身向驼轿走去,“随便从驼队里拿些东西。你今天运气不错,虽然你屁都不懂,错误不断,但你这么一折腾让我觉得今天挺刺激,我很惊喜。拿点啥吧,好歹也忙活一场,算我给你的赏钱。以后别打飞沙万里盟的主意,我那些手下都是些不懂情调的白痴,不知道什么叫刺激什么叫惊喜,好运气不会来两次。老马?”
驼队首领赶紧哈着腰跑过去:“原来是燕大爷,小的没见过燕大爷,有眼不识泰山,死罪死罪。今天见了您这样的大人物,简直是三生有幸祖宗积德,这一辈子值了。燕大爷有什么吩咐?小的斩头沥血也给您办好。”
燕绝人上了驼轿,不耐烦地回答:“聚队伍,走。我要抄经文,不要来烦我。”接着他放下轿帘,一切好像在忽然间又恢复原状。接着驼铃摇起来,骆驼被拉起来,驼队的人吆喝着,击打刁斗相互传递着信息,篝火也被踩灭了。
沙匪们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但已经没人在意他们,大家只当他们是一堆石头。片刻工夫,驼队就像刚才一样蜿蜒在沙丘上,走出很远,依然可以看得到沙匪们一动不敢动,只有他们的马不安地来回踱步。
【每一个好人终将走投无路】
金汤城到了。
金汤城坐落在沙漠中的一片绿洲上,一处泉眼,一片活土,养活了这一城人。
只看外观,这里跟凉州的一个市集没有什么不同,几条大道通南北,两边小店卖东西。放眼望去,一片一片的民居,有土房,有帐篷,有棚户。有大大的集市、马市和驼市,有酒楼,有妓院,有赌场,甚至还有票号,你能想到的一个市集该有的全有,但只有城门,没有城墙。
最高处是飞沙万里盟巨大的寨子,三进的大院,四周高墙,角楼的嘹望台上有人坐着打盹,一杆大旗飘在长空之中,血红底色下金黄色的“飞沙万里”四个字在晨风里猎猎作响。
驼队进入金汤城的时候刚过四更,交割了货物,卸下这里需要的日用品和奢侈品,装上一驮驮珍贵的兽皮、贵金属和玉石,向下一个聚落开拔了。它们像一列移动的城墙一样踏过地上铺着的青石,影子斑驳地运行在两侧的土房上。
驼铃和蹄声在晨光中单调而有韵律地摇过长街,在驼队的最后,红将放开骆驼的尾巴,走了两步又停下,有些留恋地看着驼队远去,把自己留在带着黄沙味道的寂寞晨风里,接着,他转过身,消失在金汤城的小巷中。
清晨渐渐退去,太阳升了起来,片刻前死气沉沉的金汤城醒了。大街小巷上渐渐出现了行人,有些地方有了炊烟,但大部分地方依然在做着含义不明的等待。人越来越多,这个城市就这样醒了,但等待着。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大寨里突然有一道烟花蹿天而起,在半空中炸开,接着大寨的门打开了,几条锦衣大汉策马跑下寨前倾斜的广场,城里的人耸动起来,纷纷拿着水桶等待着,等马跑过身边,就一窝蜂地追上去。
人追着马越跑越远,一直跑到金汤城西侧被高墙围起来的泉水边上,排成一列列长队。
红将也跟过去,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站着正看,忽然一只手攥住了他的胳膊。他疑惑地转过头,眼前是小骆驼那张焦虑的脸。
“大叔你真是不听劝!”小骆驼脸色铁青,“这里根本不是打听人的地方,除了沙匪刀客就是在玉门关内混不下去的逃犯流寇,你又人生地不熟,啥准备都没有,你会死在这里的!”
红将只是笑了笑。
“罢了。”小骆驼眼睛滑溜溜地看着四周,“我也不能看着你一个人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头苍蝇一般乱闯,我好歹跟着驼队来过几趟,知道点这儿的规矩,两个人也有个照应。我们这是要上哪儿打听?叔,听我劝,咱们找五天,找着找不着跟着下一趟驼队走,行不?”
“你不该跟着来,虽然我很感激你这份心意。”红将叹息了一声,看着人群问,“他们这是干什么?”
“派水。沙漠里水贵,这里的水都是飞沙万里盟的。他们定下规矩:城里凡是挂过号的不拿刀的手艺人,每人每天早上可以领两升水,其他的就得自己买了。在这里,一升水要二两银子。”
红将“哦”了一声,转头去看着长长的队伍,水让他们死气沉沉的躯体似乎有了一些活气。飞沙万里盟的刀客们也是半死不活地守着水槽,每人两升,倒也不克扣。
队伍渐渐缩短,后列的人看着汩汩的、鲜活的、带来生命的水,不由自主地舔舔干裂的嘴唇。
“水!”背后传来一声嘶喊,所有人一齐转过头去,红将和小骆驼也在其中。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从阳光中拖着步子走来,他满口是绿色的沫子,花白的头发如杂草一般,额头已经因为年老而秃得不像样子,上面交叠重复着密密麻麻的刀疤。他的呼吸粗重,右手袖子垂下,左手里提着一把——勉强算是刀吧,其实是一把小匕首。他在众人的注视中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满是血丝的眼睛努得大大的,盯着水槽,而人们在盯着他,眼神中有怜悯,有紧张,还有麻木。
众人纷纷让开,老人距离水槽越来越近,然后又用那种干哑的声音号叫大喊:“水!”
刀客们看着他,眼神里写满了不耐烦,最后挥挥手:“滚。”
一瞬间,老者提起手,用手里的匕首在额头上斜斜地划了下来,瞬间就是一脸血。他继续大叫:“水!!!”
一个刀客忍不住笑起来:“这是什么意思?金汤城跟长安似的,有了开破头了?”
开破头是乞讨的一种方式,也是采用这种方式的乞丐的代称。找个大店面,手里藏着小刀在额头上一抹,弄个血呼啦擦一脸,往地上一躺,任凭你打,就是不走。店面要做生意,不能留着这东西腻味客人,就得往手里塞钱,塞够了,开破头爬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
问题是这泉眼不是店面,金汤城也不是法律维系的城市。实际上金汤城根本就不可能有乞丐。这里没有人觉得一个满脸是血的人躺在地上有什么不够和谐的。
开破头看着刀客,舔了舔自己流到嘴角边的血,嘟囔一声:“水。行行好,给我点水。我孙儿渴。”
“你趁着还早,去驼市那边找找有没有马尿吧。”刀客指指远方,“这是咱们这里的规矩,你没有手艺又没钱,没有你的水。”
开破头慢慢地低下头,他喃喃地说:“我孙儿渴。”
刀客们大笑,开破头在笑声中身子一软,双手挥舞着向地下倒去。
小骆驼只觉得手上一空,再看时,红将已经扶着开破头,让他慢慢坐到地上。接着他抬头对刀客说:“他说他孙子渴。”
刀客们继续大笑。一个小头目模样的看看红将:“新来的?”
红将不说话,低头去看开破头。他不想让这些刀客看到他的眼神。
“这个老疯子没有孙子——没有了。他孙子死了两个月了。”小头目看着有些恍惚、抬起头来的开破头,“你孙子跟你一样,渴得没办法,喝了生马尿,又嚼了芨芨草,是吧。肚子撑得滚圆,肠子全断了,在你怀里打了几个时辰的滚,死了,是吧。你为了守他的尸体跟乌鸦野狗打了一晚上,脚筋被咬断了,是吧。”
小骆驼跑上来拉住红将,点头哈腰:“几位大爷,小的们是驼队的,有点事在这里呆两天,多有冲撞,莫怪莫怪。”然后用几乎要哭出来的声音悄声对红将说:“红将叔,你就不要再多管闲事了,规矩不是咱俩管得了的。”
开破头还是在喃喃地说:“我孙儿渴。”两滴眼泪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流下来,刷过染血的脸庞,掉在地上,迅速被半沙化的土壤吸干了。
红将回头看看小骆驼,看到他腰上的皮囊,问:“这里有水没有?”
“有点,留着咱爷俩应急的。”小骆驼紧张地说。
“拿来,救命。”红将简单地说,一伸手。
小骆驼犹豫一下,咬了咬牙,把皮囊解下来递过去。
红将打开皮囊塞子,把皮囊凑在开破头嘴前。
开破头的喉结急切地颤抖起来,他发出不知道是哭还是感叹的声音,大口地喝水。
喝了十多口,红将收住袋子,塞上木塞,递还给小骆驼。
小骆驼的神色有些惋惜,但立刻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
开破头的呼吸匀起来,恍惚的眼睛里有了点神采,看着红将,喉咙咯咯几声,吐出一口气:“谢谢。”
所有的人,不论是刀客还是居民,都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良久。“金汤城里居然有甘愿把水给陌生人的人。”刚才说话的小头目摇着头开了口,“我看你也活不长了。”
红将扶着开破头,帮他顺气。
一口水就能救人,一口水也能杀人,只为了一口水,刀客们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孩子渴死在他爷爷的怀抱里。
有那么一个瞬间,心头的血液在红将体内剧烈地燃烧起来,他想杀人,但杀人没有用。真正的罪魁祸首是这个该死的规矩,而这种规矩不只金汤城有,在人间到处都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规矩,只要有规矩的地方,就有不平。再说,他还要找箭马的妹妹,他不想捅娄子。但是你不找事,也拦不住事来找你。
就在红将努力而缓慢地压抑怒气时,小头目对这个白给一个老乞丐水喝的人发生了兴趣,他看着红将慢悠悠地重复:“新来的?”
“过路的,过路的。不多,就呆五天,找个人。”小骆驼满脸堆笑,下着腰回答。
“没问你。”小头目横了他一眼,看看红将,用手里的刀指指红将的包袱,“包袱里是什么?”
“一些干粮,一把刀。”红将低着头说。
“一把刀?”小头目哈哈大笑起来,“一把刀?你居然带了一把刀?这犊子居然带了一把刀?他也不打听打听,金汤城里的刀是随便带的吗?”他笑得脸色通红,呼吸急促,周围的刀客也附和着笑,笑声有些单调地回荡在泉水周围,打水的人们好像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场景。
小骆驼急坏了,不住地悄悄拉着红将的手低声说:“走,快走!”
红将没有动。
小头目笑了片刻,大约自己也觉得这么笑没什么意思,渐渐收住笑声,接着打量红将,自然而然地注意到了他胸口血红的狼牙挂饰,于是伸过刀挑起来问:“这是什么?”
红将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小头目的眼睛。
小骆驼嗅到空气中的危险,一个箭步挡在红将身前:“好汉……”
刀光一动。
小骆驼觉得腰里有点湿,低头一看,水囊里的水正渗出来,然后水囊沿着直线裂开,半个皮袋掉在地上。小骆驼腿上抽筋,瘫坐在地,出声不得,虽然他毫发无伤。
“滚吧。”小头目对红将和小骆驼失去了兴趣,把刀插回腰间的刀鞘里,“继续派水!”
刀客们和金汤城的居民又忙起来,红将并没有看这些人,这些人也并不看他。
红将抬头看看天,太阳出来了。他低头,背好包袱,伏下身子,把开破头从地上拉起来,拉过他一条手臂搭在肩膀上,小骆驼赶紧到另一边去搭住另一条胳膊,两人半拖半架地扶着开破头走上长长的老街。没有人说话,不管是刀客还是打水的人都木然地看着他们。
开破头拖着脚走,半晌,抬头直起脖子又是一声嘶哑的大喊:“水!”
浑浊的老泪终于从他浑浊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太阳渐渐高了,能吃到免费水的人们陆续打完了水,各自回去操办自己的营生。馆所楼院们陆续开了张,而吃不到免费水的那些人睡足了,晃晃悠悠地上了街。
街面上换了一批人,一看样子就都是江湖汉子。他们挎着刀,喝着酒,醉醺醺地从溜着街边赶路的红将、小骆驼和开破头眼前走过。他们不看红将,红将也不看他们,这个江湖跟他无关,或者说,他希望这个江湖跟他无关。
金汤城分上下两城,上城是秩序,下层是生存。
大概十年前,还没有金汤城,这里只是一处天然绿洲,处在几个沙匪势力交界的地方,每一个势力都想霸占这里,于是这里成了战场,没有一刻平安。
野花在每年战死在这里的刀客们的躯干上开满,他们的尸体养肥了芨芨草,白骨在长草间沙化,把自己的一切都留在了这里。凶杀连绵,这里自然也不会有人来住。
后来燕绝人来了。燕绝人统一了十七个最大的沙匪匪帮,创立了飞沙万里盟。于是金汤城和平了下来,成为玉门关以西地下势力的中心。
和平之后,沙匪们聚集在这里,这里的人越来越多。人一多了,就有需求,有需求,就有满足这些的生意人和手艺人。很多在关内犯了大事的亡命徒逃到这个国家权力很难覆盖到的、无法无天的地带,于是人就更多了,金汤城也越来越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