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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风吹不散长恨花(1)

文/鼠七里

【引子 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

红将当然不会是他的真名。他的真名和他所杀过的那无数个对手的真名一样已经湮没在记忆的灰烬里,甚至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

这很自然,江湖有一种惯性:你投身之后就会被推着走,自己完全无法控制。

红将只记得自己当时年纪很小,没爹没妈,生活所迫,于是在黄昏细密的春雨里踏入了江湖。他和他的伙伴们似乎做过一些无法无天的事情,同时也似乎做过一些急公好义的事情,闯下了点小小的声名。然后他在岁月的侵蚀之中渐渐地老了,老到忘记了自己真正的名字,于是他对自己说,该走啦。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他解散了他们小小的联盟,平分了细软,带着自己那份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一路远离城市向乡间走去。等到他的积蓄快花光的时候,他来到了这里,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块地和一间茅草房,决定就这样驻扎下去,平静地等待生命的尽头。但是事情总会有什么计划外的变化,红将很快发现种地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他当过流浪儿,当过小偷,当过强盗和杀手,可就是没种过地。

云横夕照,红将坐在地垄头看着自己的地,一筹莫展。他举手搔搔自己约略有些花白的头发,计算着日子。别人的地里已经出了半尺芽,嫩黄淡绿,非常有生气,而他却连种子钱都没有。

土路上传来一声虽未必亲切却也热情的吆喝,红将回过头。

远处走来一个四十出头的汉子,跟他一样处于将老未老之间,满面风尘,一身赭色的旧衣服,挎着口刀,背着一个不大的包袱。转瞬之间汉子就走到了他的身边,和他并排坐了下来,脱下裂口的靴子磕打着里面的石子,闭上眼睛舒展着被夕阳照成金色的脸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他开口问:“红将?”

红将看着他,他想不出来人是谁,对方只是个平常又平常的江湖汉子,这样的江湖汉子太多太多了。

来人又一笑,露出两排白牙齿:“你想不起来我了?十三年前我是个镖师,你劫了我的货。换别人也认不出你,这么多年了,我们都老了。我找了你好久。”

“哦。”红将应了一声——纯粹出于礼貌,他还是完全想不起来对方是谁,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那你……是来报仇的?”

“报什么仇。我是镖师,你是强盗,你刀法好,劫了我的,我就得认栽。我还砍过刀法不如我的强盗呢,他们难道也找我报仇?再说这么多年了,咱们都老了,我看着你,就想起当年好的时候……不说那些。我找你,是因为有人要给你带句话。”

红将继续看他的地,半龟裂的土壤之间冒着杂草:“你说。”

“箭马你认识吧?”

“他是我当年做强盗时的兄弟。”红将简单地说,箭马自然也是个代号,“他有什么话?”

“也不全是他的话。他死了。”

红将还是看着杂草,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只有眼神在行将西落的太阳中仿佛闪过了一道寒光:“他怎么死的?”

“急病?旧伤?谁知道,总之就那么死了——咱们这些江湖人有这个死法已经不算横死,你知道。他有个老娘,还有个妹妹,他死的时候正是隆冬,风雪连天,只有她们守在他身边。他当了一辈子强盗,要死的时候连柴都烧不起,他知道他要死了就说:‘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去找红将,你说,我是箭马的娘……’”

红将站起来,走到田里,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拔着地里的草。他的牙咬得紧紧的,一阵长风在寂静的山野之间吹过,带来一丝料峭的春寒,草茎相互碰撞的声音一如若有若无的潮水。长风四逸,在四周嫩绿的农田里打着旋儿飞走。这种景象他常见,却从未察觉过其中的宁静和悠然。

红将放眼看看夕阳,回过头去:“那,有人欺负她们吗?”

“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汉子顿了顿——他体会到了红将这句简短的话声语气里隐约带出的凶险和狠毒,“她们要葬他,欠了钱,他的妹妹卖身到乐户做了官妓,又被转卖到凉州道上。他娘想起他临死时的话,四处找你,又找不到。她找每一个看起来是江湖人的人帮忙,给他们讲我给你讲过的故事,可没消息。他娘急火攻心,没多久也喊着‘救救我女儿’死了。但这些话和这件事一直被有良心的人传下来。一个帮她看过病的江湖郎中把这话这事告诉一个强盗,强盗又告诉一个说书的,说书的告诉一个铁匠……总之,铁匠不知道经过多少人告诉了我。”

汉子镇定了一些,又一笑,牙齿在夕阳下白森森的:“我恰好认识你,我找了你好久,你可真难找。箭马让他娘来找你,他娘请你救救她的女儿,我的话带到了。一年,两年。这最少是五年前的事儿了。箭马的妹妹也许在凉州做营妓,也许早就不在了。她长得不坏,脖子后头有颗半月形状的胎记。我就知道这么多——这个给你。”汉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挂件,红绳子穿着一对染成红色的狼牙,“她娘说,她认得这个。”

他也认得。这是箭马从前戴的护身符。红将无言地接过来,还是没有说话,直勾勾地看着夕阳。

“那我走了?”汉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你会种地吗?”红将忽然问,“江湖不好混,我看你也老了。”

“会啊,咋不会,我是农民出身,侍候五谷是家传的。要是能买得起地,我也不想在江湖上风风雨雨,这事儿说起来挺羡慕你的。”

红将看着他,微微露出一个笑容:“这块地虽然看着有点荒,但肯定还是块好地,是我的,便宜些卖给你,要不要?现在种是晚了一点,不过来得及。”

汉子呆一下,慢慢地也笑了。他想了想,脱下鞋子赤脚走进地里,摸着泥土,拔下草茎把草根放在鼻子边嗅着,像一个真正的老练农夫一般。他迷醉地看着这块土地,最后下了决心:“是块好地。多少钱?”

“到凉州的盘缠。”红将打量他一下,“还有你那口刀。”

【一入凉州肝肠断】

在中原人看来,地处西域边陲的凉州一带似乎一直是一个神秘而有趣的地方:饮马泉水酿成的好酒千杯不醉,安息香里胡姬反弹琵琶的曼妙腰肢,大漠风沙中驼队营地的刁斗筚篥,孤独的云和天地间石窟中传来的悠远钟声,以及边塞文人们那些驻马听遍的乡愁……总之,充满异域风情和高远、旷达的格调。

但这些不过是些没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的一些意象——就好像没来过中原的西域人认为中原到处都是金碧辉煌的宫殿一样。只有真正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才会点着头告诉你:不是那么回事噢。莫入凉州,莫入凉州,凉州道上风沙乱,一入凉州肝肠断。

凉州从汉朝起置了八郡:敦煌张掖酒泉武威,金城安定陇西天水。这里自古以来就是战乱丛生的地方,不仅是西域丝路的咽喉要道,又是文明冲突的交汇点,民族混杂,难得有和平的时候。一望无际的大沙漠是吃人的死海,你随时会因为脱水倒下,然后乌鸦会吃了你的眼睛。

敦煌西北是玉门关。玉门关外万里大漠人烟稀少,是安西都护府治下最为凶险和荒蛮的地方。那里几乎所有的聚居点都可以被划归为三类:朝廷驻军的军城,胡民聚居的村落,还有沙匪盘踞的匪窝。这些聚居点和关内唯一的联系就是五天一趟的驼队。

红将背着包袱,拉着最后一匹骆驼的尾巴,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在沙海之中,猩红的狼牙挂在胸前,在月光中格外耀眼。

几个月来他几乎找遍了凉州八郡每一个教坊甚至窑子,到处打听,都没有消息。这个过程很艰难,别说认出那对狼牙,连一个口音对得上的都没有。

“三年前……有过一个像你说的姑娘,中原转过来的乐户。”最后,敦煌城里的一个老鸨说,“听说她有一个哥哥死了,别的咱也就不知道了。这姑娘命不好,被沙匪掳到了关外。咱们这地方,常有的事儿……你再来碗水?”

红将讨好而感激地笑着接过水。老鸨看看他,叹口气:“我是见你走门窜户地到处打听,着实可怜,舍不下。那姑娘是你的女儿?这年甲不大登啊。依着我,你别找了。玉门关外不是你混的地方,就是真找到了,你也抢不回来,只当这就是她的命吧。听我的,算了。人各有命,强求不得。你要出关就得把性命丢在那里,就算没有那些刀客和沙匪,就你这样子连沙漠都走不过去。只有驼队能过沙漠,五天一趟,转一圈得小两个月。现在又是春寒,这罪不是人受的。”

“谢了您啦,”红将还是讨好而感激地笑着,“是朋友的妹妹。您的大恩大德,在下忘不了。”

老鸨又叹了口气:“算了。老身也在这里混了几十年,认识些驼队的人,我帮你找支驼队吧,你打个杂活,跟着他们出关。再多的我也帮不上什么。你要是死在外面,记得给我托个梦,我好给你烧点纸,咱都是苦命人啊。”她一头说,一头用胖手拈着帕角轻轻地擦拭有些湿润的眼角。

红将说不出话,半晌深深地行了个礼:“太谢谢您啦。”

红将就这样跟着一支大驼队走进了浩瀚的沙海,白天扎营,做些铡草喂骆驼烧火煮饭之类的杂活,晚上走路。他虽然累但却充满了希望,对每一个人都摆出热情的微笑,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走了五天,驼队里旁人看他的目光渐渐变得相当敬佩。

“你是新手,别管荐头说得多么好听,我们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们以为你早该垮了,还为这个打过赌,没想到大叔你一点撑不住的架势都没有,精神比我们还好。”走到半夜休息时,一个小拉骆驼的蹭过来跟他说,“你是条好汉,他们都叫我小骆驼,敢问您怎么称呼?”

红将看看不远处的篝火,看看围在篝火边弹着琵琶传着酒袋休息的驼队,再看看小骆驼,笑了两声:“以前大伙都叫我红将,老啦,老骨头老肉不知道累。后生,我多嘴问一句,咱这是去哪儿?”

“您别这么说自己啊,没五十吧?我们啊,把能走到的聚落都转一遍,到处做生意,卖点酒、盐、油、蜡烛、丝绸、药,收点兽皮、玉石、珠宝,也收沙匪们弄到的红货。”小骆驼年纪虽小,但在这条道上已经跑了不少年了,“也送旅客,咱们这次就送着一个,听说是去敦煌拜完了佛还完了愿要回金汤城的。可他那样的不像是金汤城的人啊。”

“今年该是四十七,四十八?忘啦。金汤城是什么地方?”红将不由得问了一句。

小骆驼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大叔你不是本地人?哦,对了,我听别人说你是来找失散的女儿的。金汤城是——”他忽然收住嘴,紧张地四下看了看,然后凑过来轻声说,“金汤城是飞沙万里盟的主寨,是方圆几百里最大的聚落,那里聚集着玉门关以西最好的刀客、最强的沙匪和被掳去的最美的姑娘。不过我们不用怕,他们的酒和药都靠我们送,不会对我们怎么样。”

“飞沙万里盟?”红将重复了一次,不明白这是什么名字。

小骆驼又往四下看:“这儿没人不知道飞沙万里盟。飞沙万里盟是安西十七个最大的沙匪匪帮的总盟,盟主燕绝人,大总管云放逸,还有十七杆护盟刀,都是了不得的高手。盟下有上千条好汉,势力遍布关内关外,眼线众多,在这大沙海里凡是朝廷不管的他们都管。驼队要定期给他们贡品,讨生活赶趁的要给税,连军州的将军要是不给点好处也休想安稳做官。他们就是安西的土皇帝。”

“哦。”红将漫应一声,忽然心中一动,“那在那里打听人是最合适的了?”

小骆驼几乎跳起来,他第三次前后左右看,看完了仍然觉得不放心,又站起来看了一次,然后坐下,神色紧张地说:“你疯了!那里个个是杀人如麻的刀客,看你不顺眼就能一刀砍了你!”

“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至于吧。”红将随口答应,心中十分激动,不由笑得更灿烂了。

小骆驼跺了跺脚,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到一声带着颤音的响箭掠过夜空,危险而激越。

驼队的人纷纷跳起来,紧张地看着四周微明的夜色,七手八脚地把骆驼拉成一个圈子。驼铃和人喊驼嘶响成一片,杂乱无章。

小骆驼一把拉起红将就跑进驼圈,蹲下。

红将问:“这是……”

“沙匪。”小骆驼悄声说,声音微微发颤。

远处传来沙子被马蹄踢开的沉闷响声,好似夜雨前低沉的闷雷一样连成一片,越来越近,一支马队就突然出现在驼队面前。

沙匪们打马冲至,围着驼队转了三个圈,踢起的飞沙在月光下好像四散的雪。接着他们停下,包围了驼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黑布蒙面,一身黑衣几乎像是月光下的一个个剪影。

驼队众人惊慌失措地蹲在地上四处看着,沙匪队列里一个身长力大的汉子蹬开弩,搭上响箭,抬手向天,在众人慌乱的注视下击发。

一道刀光几乎在同一瞬间一亮一展一收,快得甚至让你怀疑它曾经存在。众人心中那一声凶险的响箭声只开了个头就硬生生中止,半段箭头摔着跟头栽在众人面前。

这支响箭刚刚离弦就被另一个沙匪惊雷厉电一般的一刀斩断了——这个在响马行业中叫“亮青”,其实就是炫技的意思。先亮一亮刀法,让被劫的人不敢反抗。

虽然这支驼队没有刀客保镖之类押队,但专业流程不能变,也确实达到了效果,驼队众人全都脸色惨白,浑身哆嗦,小骆驼只觉得一泡尿马上就要夹不住了。

出刀的沙匪喊:“谁是驼队掌柜?我们老大叫你出来回话。”

驼队首领在人群中站起来,毕竟见过些大场面,他有点发抖,但还算镇定。他打量一下对面穿着几乎一样的沙匪,迅速判断出了谁是首领——这是他这类生意人必备的技能。

他冲着对方抱拳行礼,清了清嗓子,用舌头把上牙和下牙定住问:“列位……列位好汉,咱们给飞沙万里盟一直没缺过贡,是不是弄错了?”

沙匪首领居高临下地看着驼队首领,片刻,纵了两步马走上前说:“叫驼轿里的人出来。”

“啊?”驼队首领的心先是一松,然后一紧。原来不是抢劫,是仇杀。

江湖规矩,抢劫的时候只要不动手反抗就没事,沙匪们要钱不要命,但仇杀的后果很难说。一般仇杀是没人要钱的,但是不是要命,那得看对方想不想走漏风声。

他这条路走得熟,又谨小慎微地给沙匪上着贡,本以为绝对不会有人劫,因此没雇刀客和镖师押队,没想到遇到这档子事情。

沙匪首领不再理他,呼哨一声,几名沙匪跃下马,把当先的几头骆驼拉开。沙匪首领打马前行,众沙匪随后跟上,围住了驼队中央的驼轿。一阵风起,遮住月亮的一抹微翳毫无痕迹地散去,广袤沙漠上连绵的沙丘在月色中被映衬得更加黑白分明,有如一列列凝固的波浪。

沙匪首领在距驼轿三丈外停下,下了马,慢慢拔出刀,然后摆出一个架势虚空斩了一刀。金刃劈空,姿势优美。

正当所有人都在琢磨他空挥的意思时,一阵微风吹过,三丈外的轿帘沿着一个齐整的刀口一裂为二,下半截掉在沙地上。

沙匪首领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还刀入鞘,冲着驼轿喊道:“燕绝人,出来吧。”

红将明显地感到小骆驼浑身一震。周围的人也开始紧张地窃窃私语。空气里因为这三个字而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这轻飘飘的三个字似乎比刚才沙匪首领不可思议的刀法更加不可思议。

他忍不住悄声问道:“燕绝人?刚刚你说的那个盟主?”

“是,他就是飞沙万里盟的盟主、安西的刀客王!”小骆驼声音颤抖,有恐惧,有激动,但更多的还是难以置信。

所有人都在好奇、紧张和恐惧夹杂的情绪之中期待着。片刻,驼轿里传来一声轻叹。

所有声音一起静下,沙匪们如临大敌,几乎在同一瞬间,几十把刀就带着危险的摩擦声一起出鞘,在穿过明亮夜色的长风之中微微颤抖,只有沙匪首领还镇定地看着驼轿。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一只手掀开半截轿帘,接着,一个中年男子从驼轿中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