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样的人居然能在金汤城混到现在,真是奇迹一件。不过再过一瞬间,你就死啦。我说明白点,你是个失败的刀客,你想想你的过去有什么事情能让你觉得值这一辈子?活着就是你的运气。你随时会像拂过水面的落花一样,一点痕迹也剩不下。我不想欺负你,要不咱换个玩法?”
老者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制钱,大拇指用力,“嘣”的一声弹起来,在半空中急速地旋转着掉在地上,接着一脚踩住。
“选字背,你对了你捅我一刀,我对了我捅你一刀,我保证第一刀不捅死你,只砍你的手,算是对得起老钱。怎么样?选吧。要么选,要么拔刀。”
老者沉静的微笑在刀客眼中几乎充塞了整个天地,以至于他无法思索其他的任何东西。他犹豫着说:“前辈……”
他说不下去了。老者依然盯着他。刀客默默地垂下眼睛。老者终于叹了口气:“你想问对得起老钱是什么意思?我跟钱三秋有点见面交情。他应该没跟人说过。”
刀客捕捉到了话里的信息,抬头:“前辈……”
“滚吧。要想活得久一些,就别在金汤城随便拔刀,这是还他的香火情。下次可就没这个运气了。我看看……我选字。”老者把脚挪开,看了一眼地上的铜钱,冷笑一声,“这就叫运气。要是你选了,你的手就没了。”他看看冷汗直流的刀客,“还不走?等人请你吃饭?”
刀客立刻抱头鼠窜,老者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微笑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写满在皱纹里的苦涩。
地上的铜钱是背。
孩子惊魂未定地抱着水桶跑过来,叫着老者:“杆子大叔……”
“小二,快回家去。”老者对小孩说,“你娘在等你。”
“杆子叔,你真厉害。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这么厉害。”小孩敬仰地看着老者。
老者笑了,苦笑:“厉害什么,我不会刀法。那是假的,是拿话把他骗走的。快回家去,省得他回过味来。小二,你真机灵,一看我的眼神就知道该怎么办。你是好孩子。听你娘的话啊。”
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老者捡起铜钱,掮上凳子,在准备走的时候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掌声。他警觉地转头看过去,一个马上就要步入老年的中年汉子,一个青年人,还有老叫花子开破头,他们推着一辆车。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非常迷惘,然后是回忆,再然后是巨大的惊喜:“红将!”
“老杆子!”红将几乎在同一时刻大喊。
“你们认识?”小骆驼疑惑地问红将,“没听你说起过。”
红将已经没有心思回答,他跑过去,跟老杆子用力抱在一起,他们捶打着对方的背,看着对方的脸,哈哈大笑,欢畅狂放:“十年了,十年了,我以为你早就死了!老天爷没能耐,老天爷弄不死咱们,咱们还有活着见面的一天!”
小骆驼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杆子把红将三人引到住处。
这是下城棚户区一处低矮的草房,跟其他低矮的草房没有什么区别。在地上挖一个坑,周围树上木头,搭上顶,盖上芨芨草,这就是个家了。
四人抬着黑衣人,弯着腰从门洞钻进来,把她放到床上,然后各自找地方坐下。
老杆子从房梁上取下吊着的半桶水,取过三个小碗,倒了三碗底,分别递给三人:“先喝一口润润嗓子。”
开破头接过水,看着老杆子:“我跟他们说你算个大夫,带他们来找你。没想到你们居然认识。你们是做什么的?”
“这不大好说。”老杆子笑了笑,“我们几个兄弟搭伙干点江湖买卖,有钱就做,不拘什么。”
“你是刀客?”小骆驼看着老杆子的刀,小心地问道。
老杆子又笑了,笑容像开花一样绽开在他的脸上。他拿起刀,递给小骆驼:“拔。”
小骆驼用力拔,刀没有如同他想象中一般出鞘。
“没有刀,这东西是木头刻了刷上漆的。是个摆设。我不是刀客,我是骗子。我唬人,出千,谈买卖,讲价钱,也给受伤的兄弟上药。”老杆子平淡地说,“我一点刀法都不会。”
“那……你吓住刚才那个刀客,就不怕他拔刀?”小骆驼惊讶和佩服兼有地问。
“这就是好骗子和差骗子的分别,差骗子撑不住,他就拔刀了。好骗子就得有本事让他死也不敢拔刀——做一个好骗子比做一个好刀手难得多。你得有眼力,你得啥都知道,你甚至得知道那些除了对方再没人知道的事情,更要紧的是你得能骗得了自己。”
骗得了自己?小骆驼一头雾水:“自己怎么骗?”
“你得让自己也相信,只要他一拔刀,他就躺下了,他选个字背,也躺下。他没有机会,全操在你手里。只有你自己相信了,你才能带出那股子气,那股子劲,只有有了这个气劲才能骗到人。你只有全心进入这个身份里,你才能用这个身份去考虑,去想,你才能让别人也信服这确实是一个高手的作为。好骗子都是走在悬崖边上的,往里一寸,不到地方,往外一寸,掉下去了。”老杆子解释道,“那个时候连我自己也相信我身边是一杆真刀,我随时可以一刀撂倒他。我是最好的骗子。我们干过许多次买卖,没有一次失手。”
“可是……总会有动刀的时候不是吗?到那个时候你怎么办?”小骆驼有点接受不了这个逻辑,喃喃地问。
“有会刀法的啊。我专管骗人谈买卖,有人专管控弦射箭,有人专管易容打探消息,有人专管谋划布局,自然也有人专管动手砍人。那会儿的日子真好。”老杆子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之中,“后来我们分了钱散伙,各谋前程……十年前的事情。自打进了金汤城,我从没想过还有活着见到老伙计的一天。江湖是很小,但江湖也很大。多少生死兄弟干了最后一碗酒,你摆摆手,我摆摆手,一转身,一辈子再也不能相见。我有点……”他低下头,悄悄伸手抹抹眼睛。
“那谁管动手砍人呢?”小骆驼的兴趣完全被勾起来了,追着问。
老杆子抬头看了看默不作声的红将,精神振作一些,又笑了:“猜。”
【翠袖天涯,丹雨红莲】
夜。
开破头出去打听消息了,小骆驼打了个地铺睡觉,屋子里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轻轻摇晃。
老杆子和红将围在昏迷不醒的黑衣人旁边,红将按住她的脚。老杆子点了把火,在一个瓷酒杯里晃几下,然后吸到黑衣人的脚底伤口处。
昏迷中的黑衣人抽动一下,酒杯吸到了伤口上,老杆子点燃一束草药在酒杯周围晃着,小小的草棚里充满了药香。
“行吗?”红将问。
“差不多吧。针上有毒药也有麻药,毒药少,麻药多。只中一枚不会有大事。但是中毒时间太长,很难拔干净。”
“一定得弄醒她,她是箭马的妹妹。”红将郑重地说。
老杆子大吃一惊:“箭马的妹妹?这是怎么回事?箭马呢?”
“箭马死了。”红将声音沉闷地说。
老杆子不说话,很久,像红将当初一样问:“怎么死的?”
红将的目光变得遥远而空蒙,就像冰河解冻时春夜中的星,在深邃的宇宙里注视着一个水边的少年,一支长笛和一曲悠扬孤独的渔舟唱晚。
他慢慢地向老杆子说起自己知道的一切,寒冷的冬天,死去的人,卖身的少女。以及从这个人传到那个人的江湖传言。最后,他就离开了自己的土地,只身来到了凉州:“我得把她好好地带回去。”
“我懂。”老杆子说。
“你怎么会来了这里?”
“一言难尽吧。别问了。咱们就是四方漂流的命。”老杆子晃晃草药,在地上踩灭,小心地按着酒杯拿了下来。酒杯里有几滴颜色发黑的血,他把血仔细地擦干净:“还得再拔几次。“
黑衣人发出一声轻吟,红将和老杆子一起回头,但她依然紧闭着眼睛。
两个老男人对视一眼:“我说了吧,还得再拔几次。没事,夜正长呢,我们有的是工夫。她会醒的。”
门外的街道上隐约传来喊声,奔跑声,金刃交击的声音,最后是倒地声。
红将侧耳听完,冷静地说:“我们时间不多,怎么能出去?”
“要么等三天后的驼队,要么自己走。不认识驼道,不知道怎么在沙里走,就是找死。”老杆子一边拔毒一边说,“我们混不过三天,就算飞沙万里盟的人找不到我们,我们也没有吃的和水。而且我们没有马,没有骆驼,走不出去——不用看你的刀,在这个城里别动刀。”老杆子沉默了一下,“这不是咱们的江湖了,咱们老了。”
床上的黑衣人发出一声叹息一般的呻吟,红将和老杆子立刻围过去。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接着发出几声咳嗽,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然后,在一瞬间的失神之后迅速坐起,缩到床角。
红将摘下脖子上的狼牙护身符递到她的眼前:“别怕。你认得这个,你记得我吧,你很安全。”
老杆子倒了一点水递过去:“箭马是我们的兄弟。来,先喝口水。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人不出声,警觉和惊吓的目光轮流在红将和老杆子身上扫来扫去,悄悄伸手在自己腰间摸。
红将拎起她的刀扔到她身边:“你踩上了毒针,不过没大事。”
黑衣人一把抓住刀挡在胸前,依然不出声。
“你们为什么要做这种危险的事情?现在他们全盟都在搜你们。”红将问,“你这种刀法连江湖上九流的小毛贼都不如。”
“我没有办法!”黑衣人爆发式地喊出来,“我是个妓女!有人把我赎出来,我就听他的!”她一把撕掉蒙面的黑纱,指着脸,“这是我不肯接客,被用火筷子烫的!没有人来帮我,没有人来救我……”
她原本姣好白皙的脸上有两道触目惊心的平行伤疤,从腮帮一直延伸到脖子,牵动着周围的皮肤和肌肉,让她的嘴角向下歪着,表情扭曲而怪异,而且永远也回不去。
老杆子为之动容,红将尽力压抑下心中澎湃的感情问:“谁烫的?”
“她死了。”黑衣人重新用黑纱蒙住面,“有些仇是注定没机会报的,我破了相,没身价,被卖到最黑的窑子里,陪最脏的男人睡觉。后来,我们的首领把我赎出来,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你不适合吃这碗饭。我会帮你,我会救你,我带你回家乡,我跟你哥哥是生死兄弟。”红将郑重地说。
黑衣人的眼睛似乎有些失神。片刻后,她似乎在喃喃呓语,又似乎在回答这个请求:“我怎么会知道你真的会来找我……算了吧,算了吧。我现在过得很好,让我走……”
老杆子摇了摇头,又递过刚才那点水:“喝点水,休息一下。”顿了顿又继续说,“命不好,世道不好,俩不好碰在一起,就是苦难。孩子,出来吧。”
黑衣人缓缓地摇摇头。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老杆子问。
黑衣人犹豫了一个刹那,然后说:“我叫小夜。”
黎明前的天色透出微微的光芒,小夜睡着了。她的身体还很虚弱,没有多少力气。她在半明半暗的光芒里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里是摇曳的山花,凄凉的明月,温柔的晚风以及铺天盖地的白雪。她就在这花月风雪之间站立着孤独地等待,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她只是发现自己正在慢慢变老。
然后她醒了。正午的阳光正穿过草棚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她转动脖子,坐起身来,发现对面的墙角坐着一个苦力打扮的年轻人正在呆呆地看着她。见她醒来,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小夜从没见过如此穷苦的人能这么笑,这和她的世界不一样。于是她问:“你是谁?他们呢?”
“他们出去了。你叫小夜是吧。我是小骆驼,因为我是个赶骆驼的。他们叫我看好,不,是照顾好你,梁上吊着有水,橱里有干粮。”
小夜认真地看着小骆驼,他的脸色不好——实际上,几乎看不出原色,他的嘴唇发黑,干裂。但他的眼睛非常有神,这把他和她记忆中那些麻木的、空洞的、毫无生气的苦难者的眼睛区别开来,就好像一滴湿润的绿意把春天从冬天里区别开来一样。
小夜笑了笑:“他们叫你看住我?”
“其实你那么想也行。”小骆驼说,“一回事儿。反正你不能走,外面好多人在抓你。他们去准备了,他们在想办法搞水,搞牲口,打听消息,他们会带你走的。”
“带我走又能怎么样。”小夜疲惫地回答,“回不去。我回不去了。”
“为什么?”小骆驼问,“他们在想办法,他们会有办法的。”
小夜不回答,半晌,她看着小骆驼,揭开自己的面纱。
小骆驼脸上的肌肉一抽,似乎感受到了那种剧痛。
那种剧痛小夜感受过,最开始,她尽量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情,后来,她尽量不让别人注意到这件事情,但是都失败了。于是最后的最后,她开始故意地暴露这件事情,从别人的眼里读出惊吓、痛苦和畏惧,并从中获得快乐。这是一种自我保护,就好像刺猬的刺,要想不受伤害,那就先去伤害别人。
小骆驼也害怕了,但只是一个瞬间,随后,前所未有地,他的眼神充满了怜悯,而这也是小夜从未见过的。
小夜在这个刹那恨透了眼前这个男人。他可以爱她,可以恨她,可以瞧不起她,可以无视她,但就是不能可怜她。这种怜悯对她的伤害尤甚于钢刀。她把面纱重新戴起,不动声色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这没什么。”小骆驼犹豫了片刻后谨慎地回答,“这真的……没什么。真的。”
小夜冷笑两声:“是啊,没什么。”
“没什么。”小骆驼重复道,“你可以弄块地,弄间房子,弄……”
“还可以嫁个男人,生几个孩子,养一群鸡。是不是?”小夜说。
“是的。”小骆驼立刻回答。
而小夜凝视着他黝黑的脸,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笑起来:“谁会娶一个破了相的妓女?”
“那只是你命苦,不是你有什么错。”小骆驼说,“会有人娶你的。”
小夜还在笑,突然她问:“你有一两银子没有?”
“干什么?”小骆驼问。
“那就是我的身价。半升水钱。一两银子一次,金汤城没有比我更贱的妓女了。你没有过过我过的日子,你不知道什么叫绝望——你也不知道什么叫希望。你们全都不知道,你们要么是外来人,要么是在这个地方捱日子捱到什么都忘了。你想不想活?”
“谁不想活?”小骆驼说。
“想活我们就得跑,不能在这里,你不知道飞沙万里盟的手段,他们这当口肯定正在挨家搜人,我们一定得跑。”小夜一边说一边下地,找了一块破布把刀包好,“这里有没有衣服?”
“没有。”小骆驼还在努力,“你不能走……”
“转过去。”小夜开始脱衣服。
小骆驼立刻转过身子,还在说:“你不能走,红将叔回来看不到你会急死的。”
“他要是看到我们的尸体,那就真的急死了。”小夜在一阵窸窸窣窣声中回答,似乎是为了回应这个说法,门外远处传来拍门声,小骆驼心里一紧。
“可以回头了。”小夜说。
小骆驼回过头,小夜把夜行衣脱下来,反着穿好。现在她的模样虽说依然不太像一个金汤城的居民,但也已经不像一个干了什么可怕事情的陌生刀客。她抓起刀,走到窗子面前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然后推门。
“不能……”小骆驼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那你自己死在这里吧。”小夜不耐烦地说,推开门走了出去。
小骆驼稍一犹豫,立刻跟了上去。
他们在棚户区里穿行,阳光刺眼,小骆驼几乎要昏厥过去,他的病刚好一点,而且很久没有喝过水了。他似乎隐约看到远处有飞沙万里盟的刀客,有被拉出屋子的人,还有闪动的刀光……
他不断地走着,跟着小夜,好像不是自己的身子在走。阳光在他眼里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刺眼,似乎要把他熔进去一般。他就这样用自己的意志力撑着,走着,直到失去知觉。
在失去知觉前他想:红将怎么办。
然后他醒来,他躺在芨芨草之中,嘴里有冰凉的液体,他的视力恢复,小夜正用一条布往外挤水,淋在他干裂的嘴唇上。小骆驼贪婪地舔吸着,满足地叹了口气。
小夜察觉到,问:“你醒了?”
小骆驼点点头:“谢谢你。哪来的水?”
“这不是水。”小夜说,“是什么就别多问了。”
小骆驼点点头,坐起来,看看四周。他不认识这是哪里。
“他们就是在挨家搜。”小夜说,“不过我们跑得及时。”
“回去吧,他们都在等你,说不定等急了。”
小夜只是摇头。
“会有好男人娶你的,你跟他们回去吧。”小骆驼说,“我们一定得一起走,要不跑不出去,我是赶骆驼的,我知道路。”
“什么好男人?”小夜忽然愤怒起来,紧紧地盯着小骆驼,“什么好男人?你吗?”
“我。”小骆驼冲口而出。
小夜就这么看着他,虽然脸被蒙住,但她的眼睛还是完美地表达出了她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