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温奇见到了忙了两个月、明显黑瘦不少的朱逢春,对比一下自己的逍遥自在,很是过意不去,于是这一晚都腻在朱逢春身边,殷勤地倒酒夹菜,以表示自己绝没有忘记这位五舅舅。
也就在这时,温奇听到了“齐勇”这个很是耳熟的名字,不觉转头望向正在高声诵读封赏名单的赞礼官。不会吧?那个醉汉,也要高升封爵了?
朱逢春低声说道:“这会儿念的是此次战死将领的名单。”
温奇“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只觉心头难过憋闷得很,一时间说不出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
朱逢春默然,叹了口气道:“求仁得仁,齐勇也算是死得其所。”
两人很有默契地将这一页轻轻提过,温奇望着赞礼官手中长长的名册,心中生出一片茫然。自他懂事之后,总以为时时在外出征的父亲英勇无敌,留守家中的母亲算无遗策,但是现在,他忽然意识到,原来也许有朝一日,自己的父叔亲人,也会变成那上面的一个名字……
他头一次感觉到世事的残酷与无常,也头一次意识到,自己立志要为襄阳造出无人可以攻破的守城利器,原来并不是口头上说说便可以了。
这一次宴后不久,金人答应放还韦太妃,定于泗州交接。
官家生母还朝,是一件大喜事。专为奉养韦太妃的显仁宫,加快了进程,终于赶在太妃还朝之前完工。而韦太妃——哦,现在是显仁太后,官家已在接到消息次日便已遥尊太妃为太后——也在中秋佳节之前到了临安。
母子相见,持手悲泣许久,方才稍稍平静下来,诉了别后之情。说起官家元妃邢氏早已病逝之事,少不得又要相对痛哭一回。
待到房内泣声渐息,吴贵妃在门外禀道,后宫嫔妃、两位皇子与福国长公主都在正殿中等候拜见太后,请示太后是现在接见,还是休养几日再见。
吴贵妃这种自然地视太后为六宫之主的恭敬态度,让官家很是满意,他转过头来想要问太后意下如何,却见太后愕然问道:“哪个福国长公主?”
官家答道:“就是柔福啊。”
太后正色说道:“柔福在北地时,与我同卧同起,病死之后,也是由我收骨敛葬,这个柔福,究竟从何而来?”
官家怔了一怔:“当初柔福归来时,说起宫中旧事,都对得上,那些旧宫人也都指认为真……”
太后打断了他的话:“难道我亲手葬的那个柔福,反倒是假?”
母子俩对视良久,太后神情严肃,官家犹豫不决,终究还是在太后的直视之下,吩咐吴贵妃去传旨,太后要先召见福国长公主,将她带到偏殿去看管起来,不可惊动其他人。
太后皱皱眉,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官家低声道:“总得有个由头。不能让母后出头做恶人。”
福国长公主初次晋见太后,不幸旧病复发,暂住宫中养病。半个月后,因为宋金和议已成、边界看守松懈,逃回不少在靖康之变中被掳走的官员。其中一名曾经任职内廷的医官徐中立,冒死向官家进言,柔福在北地曾下嫁于其子徐还,后不幸病逝。如今临安城中这位福国长公主,一定是假冒的。
立刻又有人站出来说,柔福当初还朝之时,便有疑问:为何如许大脚?被柔福哭诉道日日跋涉、不得安宁,脚安得不大?因此蒙混了过去。现在想来,柔福必是假冒,才生得一双大脚。
关于柔福为假冒的证据越来越多,福国长公主也从显仁宫偏殿移到了处置犯罪宫人的掖庭冷宫之中。临安市井之间传闻纷纭,御史台和大理寺却诡异地保持沉默。
温奇对那位性情柔顺、举止优雅、态度和蔼的长公主很有好感,听了这些传闻,不免好奇地跑去问苏苏。
苏苏果然很干脆利落地告诉他:“长公主当然是真的柔福。”
温奇不解地道:“那为什么……”
苏苏鄙夷地看他一眼:“这都不懂,太后容不下柔福。”
看看仍是一脸不解的温奇,苏苏只好仔细为他解释:太后在北方的时候,曾与其他后妃帝姬一道被金人关入洗衣院,此后又被金人纳为姬妾,生了两个儿子,后来还是得了新嫁夫君的庇护,才没有被金人宫廷中的一桩谋反案株连,而这些事,柔福都是见证者,也因此成为了太后心头的一根毒刺。
况且,她们之中,唯独柔福好命地逃回大宋,享受了这些年长公主的荣华富贵,怎能让在北方苦挨多年的太后心平气服?
温奇撇撇嘴:“太后就算杀了长公主,也遮盖不了这些事实啊!这么做不是明摆着让人觉得她做贼心虚吗?”
其实朝野之间都心知肚明,被金人掳走的后妃帝姬,没有人可以冰清玉洁,为求生而成为金人姬妾、生儿育女者,不在少数,只是韦氏终究是官家生母,境况或许不同于其他嫔妃,所以大家都对太后在北方再嫁生子的消息将信将疑。现在只怕都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了。
苏苏冷笑:“或许她以为,帝王之家可以只手遮天,就如同官家可以用‘莫须有’之罪杀岳飞一般,她也可以用假冒之罪杀了柔福。”
苏苏的语气里,有着少见的激愤不平。温奇立刻鼓掌叫好以表支持。苏苏却一巴掌拍在他头上:“记住,你不许掺和,知道不!”
温奇呆了呆,看看难得这么严肃的苏苏,半晌,蔫蔫垂下头:“知道了。”
待得回到家中,他才想起来,苏苏郑重地警告他不许多事,却没有说她自己会不会多事。
时近深秋,夜风寒凉,又兼福国长公主罪名未定,人心惶惶,禁宫之中,饮宴之风因此大减,入夜不久,各处灯火便陆续熄灭了,只留下守夜的灯笼,在偌大宫苑内星星闪烁。
吴贵妃的嘉德宫,因为圈了一处跑马场,又有两位小皇子同住,占地分外广阔,下灯之后,也显得分外寂静肃穆。
吴贵妃素来早眠,她的院落一旦熄灯,除了官家——哦,现在再加上太后,整个后宫之中,没人敢去打扰。而有资格在院中服侍的宫女内侍,也没有人胆敢窥伺吴贵妃的卧房,又或者将院中的动静泄漏出去。
所以,吴贵妃可以大大方方地在自己的卧房中半夜会客,而不必担心或许会有守夜宫人听到一星半点的动静、张扬出去给她惹来麻烦。
苏苏取下面纱,笑吟吟地弯腰施礼:“见过吴师姐,苏苏这厢有礼了!”
吴贵妃注视着她:“不必客气。你是为长公主来的?”
要不然,这个向来看她不顺眼的师妹,怎么突然间对她笑脸相迎,而且还笑得很是恭敬甚至于带了几分谄媚?
苏苏莞尔:“师姐果然英明,难怪得师父和先生都叮嘱我凡事都要多问问师姐呢!”
吴贵妃微一皱眉:“我以为,长公主之事,与你无关。”
苏苏不以为然地答道:“我知道与我无关,可我就是看不过去!凭什么帝王家可以这样颠倒黑白地欺负人?我偏不服!”
吴贵妃淡淡说道:“长公主也是帝王家中的人。”
苏苏“哈”地一笑:“师姐是哄小孩儿么?帝王之家,除了官家,唔,大概还可以加上太后,哪还有什么人是不会被欺负的?哎,对了师姐,太后回来了,你的日子也比以前难过许多吧?”
官家不管宫务,宫中又无皇后,太后还朝之前,吴贵妃是名符其实的六宫之主。不过现在,这情形可都变了。
吴贵妃有些好笑地看了苏苏一眼:“所以呢?”
苏苏嘻笑着趴了过来:“师姐,就算你要扮贤淑,不肯在明面上开罪太后,好歹也给我搭把手吧。再说了,我要真将柔福给弄走了,太后觉得这把柄捏在不知什么人手里,心里一虚,气焰总不会那么嚣张了吧?师姐,我这可是为了你好呢!”
吴贵妃心念微动,沉吟一会,说道:“宫中防务由我负责,所以你不许在宫中下手,还有,你若敢牵连了温奇,我会亲自将你揪出来!”
苏苏愕然:“不在宫中下手,还能在哪儿?太后可不会放柔福出宫!”
吴贵妃微微一笑:“谁说不会让她出宫?”
两天之后,沸沸扬扬的福国长公主假冒一案,交由大理寺审讯,身份未明的长公主,也要从冷宫移往大理寺监狱。
因为兹事重大,万众瞩目,为谨慎起见,长公主在天亮之前被一乘小轿从禁宫后院的一道小小侧门之中悄然抬出,没有走御街,而是穿过一条条小巷,抄近路奔往大理寺。
一路疾行,晨光渐露,早市初开,街巷中渐渐有了行人,不过眼见大理寺已经在望,马上便可交接,押送的卫士不免暗松一口气,心神稍稍松懈。
也就在这时,石桥下忽地掠出一个黑影,轻飘飘地落在栏杆上,右手在小轿侧旁那名卫士的脸上迎面一拍,那卫士只觉恍惚间似有一枚细针在自己左颊上轻轻刺了一下,脑中一晕,已然软倒下去。
桥面狭窄,押送的卫士人数虽多,一时间挤不过来,这名卫士一倒,小轿这边,立时成了一个空当。那蒙面人一扬左手,整个轿顶宛如茶杯盖一般被轻轻巧巧地揭了起来,随手一挥,轿顶旋转着飞向轿后的卫士,暂时阻住了后队的来势,前队卫士转过身来,动作稍慢,长公主已被那蒙面人从轿中提了出来,足尖在轿栏上一踏,借力纵起,扬手撒出一大片粉尘,花香袭人,笼住了整个桥面,十来名卫士顿时头晕目眩,身形摇晃,站立不稳。
而那蒙面人已扬臂掷出长长索钩,挂住了前方一幢小楼的房脊,带动他身形,一掠数丈,越过房脊,没入晨雾之中,瞬息不见。
押送的卫士与内侍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敢劫持长公主!
这等高来高去的人物,只凭他们,怕是休想追得上的。
好在领头的内侍机灵,命令众人赶紧将轿顶重新装好,不幸路过的一名赶早市的小贩被抓了起来,与那晕倒的卫士一起塞进轿中权充人犯,派了两名腿快的卫士沿了蒙面人消失的方向追过去,聊尽人事,另派两名卫士回宫报信,又仔细叮嘱他们对此事千万不可声张;其他人则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只是方才那粉尘余威未尽,脚下多少有些打晃。
卫士领班忐忑不安地低声问道:“这么做不打紧吧?”那领班内侍低声道:“难道咱们还满天宣扬说福国长公主被人抢走了?”
这么丢脸的事情宣扬出去,第一个被砍头的,是他们这班押送的人。
大家识得厉害,当下不敢耽搁,疾步赶到大理寺,悄悄告知早一日得到被留在衙内等候的大理寺卿,大理寺卿的脸立时垮了下来。
官家的口谕很快到了,将押送的人痛骂了一顿,责令他们戴罪立功,若不能将贼人捉住,二罪并罚;末了又褒奖那领班内侍颇识大体,令他继续统领这班人马,协助大理寺卿追捕人犯。
大理寺并不敢公开追捕,只假称一名重犯越狱,将各处城门水门牢牢看住,再点检人马,在城内挨家挨户地搜拿。
方攀龙再不问世事,也感觉到了临安城中的异样紧张,诧异之余,忽然想起,苏苏似乎有些日子没有来拜访他了。
这么一想,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当天晚上苏苏便悄然来访。
苏苏一进书房,便长嘘一口气,仰倒在方攀龙的罗汉榻上,叹息着道:“我的腰酸,我的背痛,方供奉,你什么时候造一个木人出来,专为我按摩骨节好不好?你不是说,周穆王时,就有人造出了会跳舞的木人了吗?”
这些日子里,苏苏既要带了一班歌舞伎照常东家跑西家走,又要时刻照应着被她藏在隐秘处的柔福,日夜奔波,还真是挺累的。
方攀龙将一方白布盖上沙盘,以免未完成的模型被多手多脚的苏苏给弄坏,之后才道:“这些天你在忙什么呢?居然会嚷腰酸背痛——我还以为只有上了年纪的女人才会这样呢。”
话一出口,方攀龙便觉得,与苏苏混了这么些日子下来,自己说话的口气都越来越像苏苏那般爱冷嘲热讽了。
苏苏没好气地道:“少说点风凉话好不好?喂,你对这临安城的街道和水道了如指掌,你倒说说,怎么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一个人出去?”
方攀龙疑惑地打量着她:“这不像是你会做的事情。什么人?”
苏苏看看他,诡秘一笑,几乎是咬着他的耳朵说道:“福国长公主。”
方攀龙瞪着苏苏道:“你要害死你自己?”
苏苏仍是一脸皮皮的笑:“你只说,帮不帮?”
“这又关你什么事了?”以苏苏的风格,是决不会去管这种闲事的。
苏苏的眉头竖了起来:“我就是不服!”见方攀龙茫然,苏苏恼怒地一脚踢来,自然是没有踢中——“整个临安城,除了你这呆子,谁都知道长公主根本就是真的柔福,韦太后非要制她于死地,为的不过是柔福是她在北方失节嫁人的见证人罢了!我就是不服这口气!黑白岂能如此颠倒?我就偏要让那韦太后看看,就算她是皇帝的生母,也不见得能只手遮天!”
方攀龙注视着双颊喷火的苏苏。也许这才是真正的苏苏。
苏苏又扑倒在罗汉榻上:“这两天我都快累瘫了——你倒是快想办法呀,再拖下去,说不定有人怀疑到我头上来,柔福只怕就藏不住了!”
方攀龙沉吟着道:“这些天大理寺在搜查一个重犯,查得紧得很,城门和水门都把守得密不透风——原本他们要抓的人其实是福国长公主。认识她的人太多,只怕这两条路都走不通。”
他忽然一笑,苏苏立时警惕起来,觉得他这一笑大是不怀好意。
方攀龙已开口说道:“真要逃的话,只有一条路可走——下水道。”
临安城主街两旁的下水道,都是十年前由方攀龙主持重新修建的,巨大的陶管,足有一人高,深埋在地下五尺,四通八达,穿城而过,最终将污水排入钱塘江中,临安城从此再无积水污物堵塞之虞。
何处有竖井,何处有横沟,何处出城,何处入江,尽在方攀龙心中。
苏苏郁闷地道:“不会吧?你叫我去钻那么臭哄哄的下水道?”
方攀龙叹道:“有谁见到你救人了吗?你逃什么逃?真是做贼心虚!”
苏苏怒道:“谁说我是做贼心虚来着?我不带路,柔福那娇生惯养的模样,能从下水道钻出临安城么?还是说你能给我找个人带路?”说着说着,恼怒地一脚踢来,却被方攀龙扣住了脚腕,一拧一送,苏苏痛呼一声撞在榻壁上,抱怨地道:“方攀龙,我又不是一根木头,你动作轻柔一点儿行不行?”
她连名带姓地叫起来,方攀龙倒是一怔,心中难免异样,他是不是与苏苏太过忘形亲近了一些?
福国长公主被劫半个月后,一封书信在夜里悄然送到了宫门外,交到了官家案头。官家拆阅之后,脸色突变,失语良久,将信递给了前来请安的吴贵妃,慢慢说道:“柔福说她已经在三天前出海了。”
官家思索着道:“柔福未必真的出海了,很可能只是躲藏在哪一处,待搜查松懈之后再行逃走。”他确信大理寺看守城门水门还是很可靠的。
吴贵妃轻声说道:“官家要加派人手搜拿吗?”
官家默然不语。吴贵妃看看他的神情,想了一想,说道:“柔福若为假冒,也还罢了;若万一为真帝姬,血亲相残,恐怕不利于后嗣。”
烛光斧影之后,太宗一脉,屡屡绝嗣。这样的前车之鉴,不能不让官家暗自警惕。子嗣一事,委实太过重要,冒不得半点风险。
思来想去,官家叹道:“只是,母后那里……”怎么交代才好?太后闻知柔福被劫,恼怒异常,天天催着他不但要将柔福早日缉拿归案,更要严惩那胆大妄为的贼徒,几次三番,吵得他头昏脑胀。
官家看向吴贵妃。吴贵妃微笑道:“福国长公主不是一直关押在大理寺吗?何曾被劫?何曾出海?”
太后要的,不过是证实福国长公主确为假冒、而且不复存在罢了。
官家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