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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任飘摇(6)

不多日,大理寺提审关押在狱中的福国长公主,寻来几个当年尚未到临安、没有参与指认柔福真假的旧宫人,指认这位长公主并非真正的柔福;然后加以刑讯,重刑之下,这位长公主终于招认,她原是东京城郊一座尼庵中带发修行的尼姑,东京城破后,一名曾经服侍过柔福帝姬的宫女逃至尼庵,错认她为柔福帝姬,始知自己与帝姬相貌酷似,所以有心假冒,为此从那名宫女口中,打听到诸多宫闱秘事,因而得以在旧宫人面前蒙混过关。

大理寺拿到这份口供,立刻上报官家。

假冒的福国长公主被判斩立决,官家以其貌似柔福,终究心有不忍,赐她于狱中自尽,以免当众受辱;至于驸马,全不知情,不予追究,只夺了驸马都尉的爵位与府第,仍为一平民。

临安城中的搜捕,立刻消停下来。

方攀龙想到初见苏苏时,正是在福国长公主的葛庄别院之中,当日何等的富贵荣华,不到一年时间,便已天翻地覆。若不是苏苏,今日在大理寺中受刑、屈打成招、无辜冤死的,就是真正的福国长公主了。

这样令人感慨,仿佛可以看到命运的无常,生出无数迷茫与惆怅,令他蓦然觉得,自己想要在这变幻不定的迷惘之中,抓住一些什么。

只是,他究竟想要抓住一些什么?

方攀龙再次见到苏苏时,苏苏痛心疾首地向他抱怨道:“我只要再忍十天,就不用去钻那臭哄哄的下水道了。十天啊,就十天。我穿了最好的鱼皮水靠,回来之后都洗过七遍、熏过七遍香了,还是觉得头发丝里的味道不太对。方攀龙,你怎么就不能想出点儿别的法子呢?”

方攀龙无奈地叹息。闯下这样的弥天大祸,最后也不过就钻了一回臭水沟,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整个临安城,只怕也不会有人想到,生得一双富贵眼、时常纵酒寻欢的苏苏,会冒着那样大的风险去搭救无亲无故的柔福。而即使是他,也不会想到,素来爱洁的苏苏,居然真的肯为了救素昧平生的柔福去钻下水道。

苏苏还在嘀嘀咕咕:“太恶心了,太恶心了。方攀龙,听说鲁班造过木鸟,可以在天上飞三天三夜不落,下一次要溜出临安城时,一定记得给我造一只出来!”

方攀龙迟疑不决:“木鸟载了人会飞不高的,你确定愿意在天上当活靶子?听说禁军中很有一些神射手。”

苏苏苦恼地仰倒在罗汉榻上,捂着脸发了一阵呆,很快又振作起来:“不想了不想了,下一次要溜,还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来着。哎,那个木鸟,你究竟能不能造出来啊?”

方攀龙认真地想了一会才道:“要飞上天的话,或许可以,三天三夜只怕不能,不过得先找到合适的轻木。”

苏苏大喜:“真的?那赶紧造出来——”

一语未完,温奇在门外叫道:“造什么造什么?别忘了叫上我!”

温奇其实是来找苏苏的。福国长公主在狱中被绞杀的消息一传开来,他便急忙跑到了苏苏下榻的客栈,然后跟到了这儿。

温奇首先关心的是福国长公主的生死大事。方攀龙有些诧异,这件事与温奇毫无干系吧?温奇翻了个白眼:“苏苏姐姐可不是光说不做的人。”就冲着苏苏那天说话时的激愤态度,他就猜苏苏不会对这件毫无关系的事情袖手旁观,现在却又听说假冒的福国长公主已经被处死,这就好像一个故事没有看到真正的结局、一个谜语没有猜出真正的谜底一样,叫他心中如同猫挠一般,怎么可能不追根究底?

苏苏笑眯眯地由得温奇软缠硬磨,就是不肯松口说出真相。吴贵妃既然警告她不许将温奇卷进来,她最好还是认真对待这个警告的好。

不过苏苏半点也不为那位据说死于狱中的假公主抱不平,这样的态度到底让温奇明白过来,心满意足地放开了苏苏,转而去缠磨方攀龙了。

苏苏本来撑着下颌带着微笑坐在一旁看着,思绪乱转,不知在想什么,有些恍惚出神,忽然间,神情变得抑郁不快,冷冷淡淡地抬腿便走掉了。

温奇莫名其妙,转过头来看着方攀龙:“师父,刚才咱们没说什么得罪苏苏姐姐的话吧?”

方攀龙摇头,只是心中难免怔忡不安。苏苏最近总是这样,时远时近,忽喜忽忧,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便变得闷闷不乐,翻脸便走。

此后的日子里,苏苏仍是若无其事地在临安城中招摇过市,三天两头跑到方攀龙家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

方攀龙有时候很想问一问苏苏:是谁将你送到临安城、送到我身边?但他始终开不了这个口。苏苏有时候也说些半真半假的甜言蜜语,但更多的时候,总是那么漫不经心地窝在他的罗汉榻上出神。

方攀龙觉得他们两人似乎都在暗自抗拒着某种他们看不见的安排。

他有些明白苏苏的心思——她就是不服这口气,凭什么她的一生早在别人的安排和预料之中?

在这个醉生梦死的都市中,苏苏还要迷惘多久,才能寻找到她的方向?

而他自己,还要徘徊多少时候,才能认清自己的前路?

太后还朝,证实了官家元妃邢氏已死于北地多年,奉伺太后恭敬周到、又备受官家信赖敬重的吴贵妃,顺理成章被册立为皇后。为祝贺太后还朝与皇后新立,各国使节都奉上了重礼,官家为此特别下诏,在新近落成的清音殿设宴款待各国使节。

这座专为赏乐舞而建的大殿是匠作署新任主事的考校之作,方攀龙自然也得在座,考评这位新主事能否既不坏了营造法式的金科玉律,又能让大殿中每一位主宾都能将乐舞听得清楚看得清楚,还得让这新建的大殿与周围其他宫阙亭台气韵相合、水乳交融。

温奇是跟着吴持一道进宫的,这大半年来,宫中凡有宴会,他们的座位,总是与两位小皇子在一块,今晚自不例外,所以温奇很苦恼,他知道吴皇后用心良苦,想要让自己和吴持能够与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两位小皇子好好相处,但他还是更乐意跟在方攀龙身边。方攀龙不喜多言,但他身边的人,会很尽职尽责地向温奇讲解所有温奇感兴趣的东西,包括这座尚未建成便声名在外的清音殿究竟是如何建造的、有何奥妙。

因为是招待各国使节的宴会,教坊首先上的是迎宾雅乐,钟磬悠扬,舞姿端庄,从容揖让,令人肃然起敬。

温奇仔细品评,那钟磬之声,因了四壁回音,较之空旷平地,听来果然圆润清悠许多,不知匠作署在四壁上做了什么手脚……

温奇坐立不安、心不在焉,直至吴皇后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方才惊觉,赶紧乖乖坐好,同时提醒自己,可不能因为混熟了就得意忘形,须知装乖的最高境界便是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装。

他离母亲说的这个最高境界,还真是差得远呐!

吴皇后新立,吴持这个亲侄子,与有荣焉。养在吴皇后膝下的两位小皇子,深知子以母贵的道理,如今俨然成为了皇后嫡子,自然也沉不住气。温奇又素来表现得最听吴持这位大哥的话。于是他们这个角落,尚未开席,便已悄然热闹起来,交头接耳,窃语低笑,说到忘形处,声音难免高了几分。

官家与太后心情甚好,只看看他们,但笑不语。吴皇后则微微皱眉,示意身边的宫女悄悄过去小声提醒一下。太后不以为然地说道,这样的喜庆日子,让这些孩子高兴高兴也无妨。

太后既然发话,吴皇后便将那宫女又叫了回来,不过仍旧对太后说道:“琮儿、璩儿还小,温奇更小,太后爱惜,理所当然。不过阿持年纪最长,很应该持重一些。寻常人家,像他这般年纪,都快说亲了。”

吴皇后管束自家侄儿这般严谨,也是正理。太后暗自点头,忽而想起一事:“阿持还没有说亲?”吴皇后微笑道:“是啊。家兄日前来信,还说要请臣妾为阿持相看相看。”太后立时来了兴趣。她这般年纪的妇人,寡居无事,最感兴趣的,无过于为亲友家的子女说亲做媒,即便贵为太后,也不例外。

吴皇后被太后一催,说了几个她看得还中意的名门闺秀,其中便有已逝的邢皇后的侄女。吴皇后不无遗憾地道:“姐姐家中,未出嫁的侄女儿就这一个了,听说也是相貌性情最像姐姐的一个,看了便让人爱,偏偏年纪差了许多,若不然,说与琮儿或璩儿,也是好的。”

官家与元妃邢氏感情深厚,分离多年,从未淡忘,邢皇后遗下的一只金耳环,常年被官家贴身带着,宫中人尽皆知。

吴皇后说得这般明白,太后会意地笑了起来,向官家道:“如此说来,倒要向官家讨一杯喜酒喝了。邢家女儿,与阿持真是良配。”

陪着太后在北地苦挨多年、最终殁于北地的邢皇后,比起柔福帝姬来,自然是深得太后之心,连带对邢家也另眼相看。

以吴氏兄弟如今的实力与地位,照大宋将门出将的祖制,若无意外,吴氏必将代代相承、富贵荣华与国始终。吴皇后为吴氏嫡长子求娶邢家女儿,其尊重维护邢皇后家族之意不言而喻,令官家与太后都大感欣慰。

这门婚事,皆大欢喜。谈笑之间,吴持的终身大事,已经定了下来。太后与官家,看向吴持的目光,不觉之间,已经有所变化。

这样的宴会,自然有各国乐舞伎以及教坊的争奇斗艳,其中自然少不了苏苏。不过,随着大理乐工率先入殿来的,却是一对体态优美的白孔雀!

大殿中立时安静下来。白孔雀拖着长长尾羽在大殿中央安静从容的踱步,显是见惯了这样的热闹场面,小小脑袋高高抬起,很是傲慢自得。

轻柔婉转的乐声悄然响起。伴着乐声,苏苏笑吟吟哼着大理采茶调自侧门外走进来,看那妆束,活脱脱也是一只尾翎灿烂、姿态优雅的白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