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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任飘摇(4)

方攀龙只觉每次相见,苏苏似乎都会有不同的面貌,却一次比一次贴近他,现在更是直接声明要登堂入室,让他不由生出隐约的迷茫与困惑。

坐在一旁的温奇,则低着头偷笑。他就知道,苏苏迟早会觉得自己这位不爱说话、外人看起来很是冷清高傲的小师叔,其实很不错的。

酒酣宴罢,已是夜色深沉。出得楼来,只见西湖上的画舫,正陆续泊岸,游人或舟或陆,各自返家。温奇在寒风中缩一缩脖子,拉着方攀龙道:“师父,咱们也快点回家吧。”

正式拜师之后,温奇光明正大地搬到了方攀龙家中住下。枢密院正在讨论,这些陆续来到临安的质子,是应该分开居住以免他们的父兄借机勾搭,还是应该放在一起以便于监视管治,争论未定,一时间腾不出手来理会,看样子温奇在方家还要很住一段时间。

方攀龙微微怔了一下。原来自己那个空旷冷清、来往客人和仆役都不敢高声言笑的宅第,在温奇心中,已经是临安城里的家了。

他抚一抚温奇的头:“走吧。”

船只在河道中穿行,方攀龙注视着河岸,忽然想起一事:“小奇,那天晚上的刺客怎么样了?”

温奇撇撇嘴:“丢进大理寺的第二天晚上就死了,什么也没问出来。五舅舅叫我别管了,万事有他,我都快忘了这回事了。”

方攀龙皱皱眉,只是他素来不理会这些,还真想不出背后是些什么人。

不过,凭他什么人,想在自己眼底下再来行刺……

街市上忽然由远及近传来阵阵喧哗,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让方攀龙诧异地站了起来,温奇已急不可耐地让船靠岸,派了人上去打听。

打听来的消息令人震惊,却又在意料之中。

宋金和议已成,东以淮水、西以大散关为界,宋割唐、邓二州及商、秦(今甘肃境内)两州约一半土地予金,原伪齐属地归宋。宋奉表称臣于金,金册宋主为皇帝。每逢金主生日及元旦,宋均须遣使称贺。宋每年向金国缴纳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二帝不能还朝,倒是官家生母韦太妃,金人已经松口,可以放还,至于赎金,尚需商量。

这些消息,邸报尚未登载,但耳聪目明的临安人各有各的门道,不过一个下午,整个临安都已知晓此事。

虽然明眼人都清楚,这个和议,只能说是暂时休战,不能当真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但总算还是可以歇一口气了,不必日夜担心金人何时又渡江南下、大家又得跟着官家四处奔逃。

这么一放松,又兼进了腊月,临近年关,临安城中那纸醉金迷、纵酒狂欢的气氛,竟是分外浓厚。苏苏带来的那队歌舞伎,本就大受喜爱新鲜人、事的临安人的欢迎,这段时间里,更是这家请那家聘,一日也不得空闲。饶是方攀龙再不问世事,也总有关于苏苏的种种情形传到他耳中来:苏苏今日到韩御史府上时穿的是宝织坊的雪里藏花贡绸,风头劲健,将同场献舞的内廷供奉菊部头都比了下去;苏苏今日在珠宝商的行会上献舞,珠宝行会将舞台满铺珍珠,戏言不碎者便归苏苏和她的歌舞班所有,三场歌舞下来,竟然留得十之七八;苏苏今日在向大人府上祝寿,向大人酒酣耳热,居然提出要将苏苏金屋藏娇,苏苏提出的条件是要一座真正的七宝楼台——

方攀龙听到这儿时突然惊醒。一座真正的七宝楼台?

临安人现在已经知道,苏苏生得一双富贵眼,她所要的七宝楼台不是寻常工匠可以堆砌出来的。恐怕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建成。如果连方攀龙的手艺也不能让她满意,那也就只好说是苏苏在存心为难大家了。

苏苏一放出这个风声来,方攀龙便已明白,自己的麻烦到了。

他再次见到苏苏,是在他打发掉第二十一个求建七宝楼台的人之后。

有温奇这个胳膊肘向外拐的徒弟,苏苏毫无障碍地穿过厅堂,直接到了方攀龙的书房之中,以至于方攀龙从沙盘前回过身来要茶时,才发现送上茶盅的不是自己身边的小厮,而是苏苏。

方攀龙皱眉打量着面前这个不请自来的女郎。

苏苏“哧”地一笑:“方供奉,你好像不太高兴见到我呢,是不是担心我问你要一件你只肯给一个人的东西呢?”

方攀龙一怔。

仿佛已经是上一世的故事了。年轻的自己,曾经对一个千变万化的女郎许下了一个诺言:他要为她造一座真正的七宝楼台。

那座楼台,如今正在遥远的地方伴随着那个他永远不能接近的女子。

但是现在,又一个水波般荡漾变幻的女郎来向他要一座这样的楼台。

苏苏不请自坐,伏在案上,撑着下颌,笑盈盈地道:“方供奉你放心,我没有那样不识趣。今日来不过是为了讨要那座答应了给我的流水小楼。”

方攀龙令小厮将装在木盒中的小楼取来,放在长案上。

木盒向四面打开,拼成一个长长的池塘,长桥曲折,假山嶙峋,池中一座双层木楼,楼中桥上,三名木雕文士与三名美人,或坐或立。小厮往池中注入清水,转动枢纽,水车慢慢转动起来,六名小人举手投足,缓缓转身,宛若立时便会走出来。

苏苏惊奇得瞪大了眼,好半天才“哦”了一声,眼波一横,带着三分娇嗔、一分薄怒地笑道:“方供奉,流水小桥你既然送了给我,以后可不许再给别人建哦,要不然我可不依!噢,我的住处逼窄得很,不如暂且寄在方供奉府上如何?唉,长安居,大不易,我们下榻的迎春楼,还说是临安城排名第二的大客栈呢,看起来还不如方供奉府上的后园大。”

方攀龙只怕她下一步便要提出到他家中借宿,苏苏却似已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睐眼一笑道:“几位大人都愿意借出城外的庄院来,不过住在迎春楼也自有它的好处,别个地方,怎么能够在深夜归来时还能买到五芳斋的金丝蜜饯、味福楼的宋嫂鱼羹、何家老店的玫瑰香脂,还有宝织坊最新样式的云锦雪绸?”

方攀龙啼笑皆非地坐了下来。

他开始觉得,苏苏在临安城如此受欢迎,恐怕还不仅仅因为她的美貌与风骚——这不是一个好字眼,但是方攀龙想不出更恰当的词来形容苏苏——苏苏的言语举止之中,带着一种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当的豪迈坦荡,令人忘忧。

这样的恣意放纵、挥洒自如,让方攀龙觉得莫名的熟悉甚至于怀念。

犹记伏日升曾在楚阳台下对姬瑶花说,你不可改变我,也不可束缚我。

也曾记得甘净儿那任意妄为、没心没肺的快乐,一面识相地讨好她得罪不起的姬瑶花,一面又坚决不肯被姬瑶花牢笼入袖。

原来在临安城中独自呆了这么久,他竟是这样怀念千里之外的巫山,怀念那逝去的年华甚至于那时看不顺眼的这些同门。

方攀龙脸上一露出那种若有所思的恍惚神情,苏苏便撇了撇嘴,又来了又来了,她最受不了方攀龙这喜欢向后看、喜欢向虚空处出神凝望的习惯,立刻毫不犹豫地起身告辞。

苏苏临走之前,方攀龙道:“苏苏姑娘,我不会造第二座七宝楼台,正如我答应你不造第二座流水小楼。所以,你最好换一样东西去为难那些人。”

苏苏眉一挑:“我偏不换,又怎样?”她扬长而去。

不过方攀龙很快听到,苏苏指明了要与那一座远在襄阳的七宝楼台一模一样的宝楼。但是,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世上只怕是找不到第二尊同样美丽的无瑕绿玉来制作那座楼台的基座——除非有人有胆子去将那一尊宝楼弄来。

这不是有意为难临安城这些达官贵人吗?苏苏笑吟吟地对其中一位仰慕者说道:“别发愁,也许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改变主意,想要另外一样你们弄得到的东西。你也知道,女儿家的主意是变得很快的噢——”

温奇白天与吴持一道去赴宴,将这番话听得一清二楚,回来对方攀龙学了一通,边学边笑,那些被苏苏捉弄得团团转的家伙,可真是够笨,料来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苏苏心中早有主意,这些话完全是在糊弄他们吧?

方攀龙完全不觉得这番话有何可笑,只是心中难免有些隐约的担忧,苏苏会不会太放肆嚣张了一些?她若是跟着大理国使回去倒也罢了,若是就此留在临安城中……可如果苏苏真的像那菊部头一般八面玲珑、处处逢源,又会让人觉得很失望……

二月初,枢密院终于决定下来,各家质子,都住在指定的担保人府上,待日后府第建成,再行移居。

温奇一知道这个决定就哈哈笑道,户部肯定是没钱了,所以不给他们建府第。

户部若是没钱,只能是因为岁币。温氏家将和在座其他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温奇笑了一阵,总算醒悟,在大家不无责怪的眼神下识趣地收敛起来,然后这一整天都格外乖巧。

不过枢密院的决定,很快被淮西宣抚使张俊给破坏掉了。

张俊出身贫寒,发达之后,尤重享受,前不久刚刚在临安城中与西湖畔各建了一座豪奢的宅第,满心打算着要让自家那个做人质的幼子住得舒心住得高兴,枢密院这纸命令下来,头一个不依的便是张俊。官家对贪图富贵、耽于享乐的张俊向来纵容,对张公子坚决要住自家豪宅的行为,就睁一眼闭一眼,枢密院也便装作不见。

有了张俊带头,吴家紧跟而上——吴玠并不乐意儿子在枢密院主事的府上长住,谁知道官家会不会某一天突然觉得吴家与枢密院的关系太过亲密、看着碍眼?所以吴持一到临安,吴家便已着手准备府邸,最后在钱塘门内武学附近寻了一座三进三出、墙高院深、便于关防的大宅,重金购得,又将吴持送入武学去就读,昼出夜归,倒也方便。

眼看着一家家质子都搬进了自家的宅院,温奇在方攀龙家中再住下去,可就太打眼了——方攀龙职位虽然不高,但是大家心知肚明,工部与枢密院,不少时候,还得求上门去。

温奇万般不情愿地搬了出去,新居也在钱塘门内,邻近国子监和太学,与武学相去稍远。在家中便扬言要做将作大匠、到了临安又拜方攀龙为师的温奇,被送入了国子监,在外人看来,这一举动,无异于正式宣告:神武侯的世子,弃武从文了。

温奇这么一搬,方攀龙家中,立时冷清多了,若非苏苏依旧时不时地前来造访,这偌大的宅院,还真个是古井无波。

从最初那次登门拜访开始,在温奇的热心招待下,不知不觉中,苏苏已经成为方攀龙府上的常客。有时候是来看一看她的那座流水小楼,有时候是喝醉了酒逃席逃到这儿,也有时候是来找方攀龙为她制作某种特殊的器具——三月初三上巳节,苏苏与菊部头在西湖上斗舞,全凭了方攀龙制作的自动开放的莲花台和喷洒水雾的竹枪,让苏苏如在云端中起舞,仅此意境,便已令湖上湖畔的游人,惊为天仙,菊部头一曲未完,便含羞带愤而去。

现在苏苏想要的是一颗据说能够光耀十丈、明辨发丝的夜明珠。

这世上夜明珠不是没有,但是这样的夜明珠,只见于传说,还从没有人能够一识庐山真面目。

方攀龙与苏苏已经混得很熟——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也许是因为苏苏在他面前坦白得就像他的兄弟。

那天夜里苏苏再一次逃席逃到他家中时,方攀龙不免说道:“苏苏,你这么夜夜笙歌地过日子,好像快活得很啊!”

苏苏斜他一眼:“所以你觉得我是在故意为难别人,其实我根本就不想嫁人,是不是?”

方攀龙但笑不语。苏苏趴在长案上,唉声叹气地说道:“这世上的好男人本来就不多;十个里面又有九个已经是别人的相公,我很懒,不想和别人去争;至于余下那一个,就算没出家也与和尚差不多了,你说叫我嫁谁去?”

方攀龙骇笑道:“苏苏,你不会是在暗示这余下一个是我吧?”

方攀龙没有意识到,换了从前的他,是决不会脱口说出这样轻松调侃的话的,甚至于不会想到。

苏苏哼了一声:“你倒想呢!”

方攀龙觉得苏苏终归还是有点儿闷闷不乐。也难怪她。这纸醉金迷的临安城中,哪有一个富贵中人,能够让苏苏觉得是可以委身下嫁的?只是他有时又有些疑惑。苏苏最初时摆出的架势,很明显是冲着他来的,现在看来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究竟是他当初看错了,还是苏苏改了主意?

一念及此,方攀龙不觉有些怅然失落,但一时之间,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这样的失落,与温奇搬走之时的失落有何不同。他是否寂寞太久了,所以才格外渴望温奇和苏苏如家人一般的陪伴?

书房中静默了片刻,袅袅茶香中,迷离恍惚的心绪,缥缈缠绕。

方攀龙忽然拈起案上一片木楔射了出去——他方才居然未曾留心到有人伏在窗外偷听!

不过第一片木楔一出手,方攀龙已经意识到情形不对,不是什么人都能避过宅院里的种种机关和仆役耳目,悄无声息地潜到自己窗外的,立刻射出第二片木楔,总算及时截住了前一片木楔,同时喝了一声:“出来!”

温奇讪讪地从窗外爬了进来,笑嘻嘻地道:“师父,苏苏姐姐,我真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委实是自家母亲大人急于知道第一手消息,做儿子的不能不以身犯险。说起来苏苏到临安已经大半年,和自家师父也混得很熟了,怎么就有一星半点儿可以让他拿回去向母亲大人交差的东西呢?

苏苏向来皮厚,根本不将温奇这小孩儿的明示暗示放在眼里,笑盈盈地将温奇一把捉住提到自己身边,摩挲着他脑后的柔软发丝,好些日子不见,她还真想念这小孩儿。

温奇不耐烦地打开苏苏的手:“苏苏姐姐我不是三岁小孩儿。”打小被各家长辈女眷揉来搓去就罢了,苏苏每次见到他也总要捏捏脸孔搓搓脑袋,真让人受不了。

苏苏大笑:“对,你不是三岁小孩儿,你是八岁小孩儿!”手下毫不放松,转眼间已将温奇揉成个狮子头。

方攀龙好笑地将温奇解救出来,倒忘了去细想他方才那句话里暗藏的某种意思。

温奇今日到方攀龙家中,是为了三天后的端午龙舟赛。

钱塘旧俗,端午日都会在钱塘江上赛龙舟,另有艺人在水下演木傀儡戏,年幼身轻的男女僮身系彩带、在楼船桅杆上翻滚作戏,午时涨潮,弄潮少年踏浪而来,手把红旗,在涛尖波谷间出没,又是另一番风景。

官家的座席,自是最安全也最宜观景。这种时候,方攀龙历来是坐在紧挨官家的看台上,以便于随时注意堤岸与看台的安全——要知道每年都会有看似牢不可破的看台被人流挤塌;又或者看似安全的堤岸,在巨浪拍击下终于承重不住,带同看台一同塌陷入江中。

由方攀龙来防微杜渐,总比出事后急急忙忙救驾要好。

温奇现在有最正当不过的身份跟在方攀龙身边就座,不过他唯恐位子被苏苏抢了去,赶紧着前来占座,得了方攀龙的保证,这才喜滋滋地离开。

方攀龙看看苏苏,若有所悟:“你今日来,是想要什么?”苏苏托着下颌笑:“当然是有所求呐!”

不错不错,方攀龙现在居然会主动问她想要什么,真是难得啊。

精心准备的苏苏和温奇,与其他人一样,都没能过好端午佳节。

端午前夕,金人撕毁和议,再度南侵。虽然很快证实,南侵的并非金人主力,而只是其中两个得利不多、意犹未足的部落,再加上伪齐余孽,但这也足以让临安城人心摇动了。好在韩世忠、刘琦等名将虽被解职,他们麾下的百战之师尚驻守在江淮一线,激战月余,总算将其击溃。

襄阳并非这一次金人主攻的方向,这些年经营得城高池深、兵强马壮,又背靠荆湖鱼米之乡,粮饷充足,温奇倒不怎么担心,照吃照喝照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