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本旧书中,看到了碌碡的插图。那本书叫浓书》,是元代一个叫王祯的人编的,他编的这本书与元代司农司编纂的《农桑辑要》一样,都是为了推广农业技术,指导农民耕田种地、养蚕织布的。但王祯以前包括《农桑辑要》在内的农书,或是时间已久,或是只适应于局部地区,因而有很多缺憾,如后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主要限于黄河中下游,南宋陈婁的浓书》主要限于江浙一带,《农桑辑要》也主要是北方地区。而王祯的《农书》则兼论南北方,是我国第一部对全国范围的整个农业作系统研究的农学著作。在农学领域,这本浓书》就相当于诗歌界的《诗经》了。
看王祯画的碌碡,是一段石柱,凭我对碌碡的了解,它应该是一个人能够抱住那么粗。碌碡套在厚木条做的架框里,如果把它拴在牛、马、驴的身后,鞭子一扬,牲口就会拉着它滚动起来,在晒干摊好的庄稼上碾过去,一圈又一圈,直到把秸秆和粮食碾压得分离出来。
只是我怎么看,王祯的碌碡图画得不太像,至少和现在的碌碡不太像,碌碡怎么可以中间高两头低呢?那样的碌碡与地面的接触面小,因而也就与摊着的庄稼着力面小,拉起来省力,但劳动效率不高,咯咯吱吱地拉上一天,说不定还不能把粮食碾净。做了这个碌碡的石匠真笨,要是他再使把劲,把中间的石头再多削下来一些,不就是现在这个碌碡的样子了吗?当然,石匠们想起这个问题已是以后的事了。
有一年,我在云南省中甸县的藏族同胞家里见到的碌碡,竟然和我甘肃中部老家的碌碡一模一样。碌碡的框架长11米,宽乡96米;石碾左端直径为乡37米,右端直径为4米。我走过去亲切地摸了摸碌碡,像和一个久别的老朋友握了握手一样。当然,我只能握握手了,我再不会像以前那样,和村里的年轻人比赛举碌碡了。那一般是在傍晚,庄稼碾好了,场也扬完了,年轻人感觉一天的劳累还没有把力气用完,他们的精力常常旺盛得让人吃惊,于是就起哄着开始举碌碡,一个人过去,使出了蛮力,没举起来,脸憋得通红,退了回来,感觉很没面子;再一个人过去,向手心里唾了口唾沫,把手搓一搓,猛举,一使劲挣得放了一声响屁,碌碡刚离地面又重重地落在地上;第三个人过去,刚弯腰曲腿,却嘶一下,裤子被崩破了……终于有一个人,举起来了,举过了头顶,而且还炫耀着走了两步,这才将碌碡摔在地上,大家看时,场被砸了一个坑,喝彩声、掌声把乡村一下子烘托得热闹、轻松、喜庆了,小伙子看到人群中有姑娘也在笑着,心里就更是自豪得不行。
我是举不起来碌碡的,但多年后,我在老家看着静静地蹲在场边上的碌碡,还是忍不住试了一下,我已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但碌碡纹丝不动,我感觉碌碡比以前更重了,唉,老了,老了。气喘吁吁的我走过去在上面坐了一会,直到夜色把我和一颗碌碡混为一谈。
010:挂在门后面的猪尿脬
在老家一间屋子的门后面,至今还挂着一个猪尿脖,像现在我常在工艺品市场见到的雕刻葫芦。这是什么时候挂在这儿的,大家都忘了;它挂在这里有什么用,谁都说没用了;现在的孩子还玩吗?不玩了。它就在灰尘里,一直挂着。但可以肯定的是,它绝对不是我见过的那只。
我小的时候,过年杀猪便是孩子们抢猪尿脖的时候。待忙活的大人们喊一声猪尿脖,把一只猪尿脖扔了过来,早已守候在周围的孩子们便一下子扑了过去,谁眼疾手快抢到手上,就高兴得一个蹦子跳得老高;没抢上的,除了泄气,剩下的就只有眼馋了。
有了猪尿脖的孩子,先把里面的尿水挤掉,然后用嘴使劲地吹,两腮一鼓一憋着,猪尿脖就慢慢鼓起来了。先是很小,小到只有一只拳头大,于是就按在用麦草泥抹过的墙上,双手使劲地来回研,旁边看着的孩子也忍不住就会伸过手去帮着研;研上一阵,看憋了,就再吹,再研;在不断被吹着、研着的过程,猪尿脖就一点点变大了,大到和一个猪头那么大了,一个孩子便用线绳扎了进气口,然后当成气球高高抛起来,还没落到地上,其他孩子就已经去抢了;抢上的孩子再抛,大家再去抢;后来,抢不及了,干脆当足球踢了……一时间,岔里充满了孩子们抢猪尿脖的欢闹之声。
那时,乡下的孩子没见过气球,也没有见过足球。他们玩的是自己缠的毛蛋,自己做的弹弓,在自己画的方格里跳方,用自己拣来的石子“抓五子”。最让他们开心的猪尿脖,玩着玩着就不小心破了,破了的猪尿脖让一个孩子好几天伤心,伤心过了,年也就过了,大人们又开始为抱“猪娃子”而操心了。
那时的一头猪,曾在乡下举足轻重。每年二三月的时候,到集上买一头猪崽子,或者村里谁家的猪婆下了崽,就去抱一个回来,叫“捉猪娃子”。把一头只有人的一只脚大的猪娃子喂大,大到一百多斤两百斤重,中间要付出很多的辛苦,要操不少的心。尤其是人的肚子常空着的时候,要让一头猪吃饱长膘,那就更难了。猪还是猪娃子的时候,山上有草,就拔些猪爱吃的草来喂;山上没草的时候,就把粮食上打下来的草衣筛细,用开水拌了给猪吃;待到进了腊月,看猪还痩得皮包骨头,就一咬牙,把粮食的麸皮给猪拌上一些;还不见起色,就干脆从人嘴里挪一些洋芋给猪吃。当然,一过了腊八,不管猪的肥痩,就都得杀了。过年有猪杀的人家,这年就过得欢天喜地。更多的人家则没有过年猪。
不管是谁家杀猪,这一天都是全岔人的节日。不仅家家都会去一个人帮忙,帮忙的人都会混到一顿肉吃,而且这家人还会炒了肉,给每家端一碗去。肉已经炒好了,大人们都已坐在炕桌周围了,孩子们则飞跑着给各家端肉,我就是那些飞跑的孩子中的一个,只是一手端着一碗肉菜,一只手还拎着那只怕别被的孩子抢了去的猪尿脖。
011:压在箱底的鞋样子
母亲在她的箱子底里,珍藏着十几张鞋样子,用一张塑料纸包着,像包着她的一大笔财富,或许母亲的财富也就只剩下这些鞋样子了。
鞋样中有用过去的报纸剪的,有用我写过的作业纸剪的,也有用从各处捡来的写过标语的纸剪的。其中有父亲的,有母亲的,也有我们弟兄姊妹的。小的是我们小时候的,大的是我们长大了的,不大不小的是我们在长大过程中的。母亲说,有一年我的脚长得特快,一双新布鞋穿了没多长时间,脚址头就把鞋给顶破了,那一年我的脚长了有一指头宽的长度。记得那时,我们上学时,先把鞋脱下来夹在腋下,快到学校了就穿在脚上;放学回家,干脆把鞋装在书包里,赤脚走回家。一双鞋多么珍贵。
把一个人的鞋样放在一起,就是一个人的成长史。这部历史是母亲一针一线纳过来的。
记得一个雨天,母亲坐在窗花下,把一双破布垫成的鞋底,纳得扎扎实实,我看她努力的样子,就像对付那些琐碎的曰子。
母亲的想法,其实比土还朴素,她要让行走在高原的儿子,比这天高地厚的高原,再高出一只鞋底的厚度。
那时,窗外浑黄的雨水正争先恐后,流进当院的窖里,想起天晴时,母亲早已改好的水路,我感到她一生的深谋远虑。
有时,她会把穿着麻绳的针,在头发里蹭一下,然后再用顶针顶进鞋底,我看见那针,其实只比母亲的白发坚硬一些,并不比白发更白。
雨下得正欢时,母亲抬起头来,从窗眼里往外看了一会,那时,正有几个溅起的雨点,把褪色的窗花湿成一片。
穿着母亲做的布鞋,乡下的刺就扎不疼我的双脚了。
穿着母亲做的布鞋)我一生都会在母亲的手掌心里走着,虽然,有时候我不得不穿皮鞋,但这个世上最合我脚的还是母亲做的布鞋。想起前些年北京有一位老人也喜欢穿布鞋,他肯定也觉得布鞋好穿。他说他是人民的儿子。
我是农民
你如果站在旷野上理直气壮地大喊一声:我是农民。你就会感觉到天更高远,地更深厚。每一棵小草,每一棵树都会向你投来敬意的目光。我是农民,我是中国最广大的人群中的一个,我在最广大的土地上与庄稼站在一起。
我是农民,我在冬天穿光板羊皮袄,风雪中腰里扎根冰草绳;除了逢年过节,我常穿干活的衣裳,六月的骄阳下,有时甚至光着脊背,让阳光把我晒成古铜色,那时田野上晃动着一座座雕塑。
我是农民,脸上有土,身上有土,每一个毛孔里有土,甚至连五脏六腑都渗满了泥土。土地是我的命根子,一辈子在泥土里出生入死,一辈辈在泥土里生生不息。皇天厚土,土是我的亲娘。
我是农民,父亲教我春种夏耘秋收冬藏,教我如何使用农具和热爱粮食;母亲传我一生勤俭的家风,让我在清贫中学会善良和忍耐,以及土地样宽广的爱。我用玉米和小麦孝敬父母、养育儿女,我数着手心里用血汗换来的粮食,就像数着天边的一颗颗星星。
我是农民,我的手上有茧,脚上有泥。我一辈子只知道抬头看天,低头看地,我的膝盖一跪天地,二跪父母,三跪夫妻。至于常常低着头走路,那是我跟我的伙计毛驴和老牛学的,学它们用力拉套、勇往直前的姿势。
我是农民,“三十亩土地一对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曾是我们生活的一种写照。作为一个小小的农民,我为着自己地里的粮食忙碌,我会把自己种的菜拉到集市去卖给城里人,一分一厘地讨价还价;我会在地头看着渐渐长高的庄稼欣喜,会为粮食的价格而担心,会为化肥的涨价忧虑,会为天旱而操心。细细想来,我们农民操心的,其实都是天下大事,因为没有谁高贵到不吃粮食可以生存。
我是农民,我们常常到很远的城市去打工。城市的每座高楼都是我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城里每一条路的修成都有我们的心血,每一个城市都有我们远行的兄弟姐妹流汗的身影。城里人不愿干的苦活、累活,都是我们农民干的。城里人总是像小弟弟小妹妹需要人呵护,而我们总是像老大哥去为城里人流汗。我们辛苦地过着最平凡普通的日子。但日子再累,我们都有能力勇敢地去承担、去面对。
我是农民,或许在城里人眼里,我们不够文雅,文化不高,穿着也不体面,但是我们依然有着最骄傲的人格,我们的钱一分一分挣得辛苦,但不偷不抢,是凭自己的血汗换来的,所以也用得仔细,不敢去城市的大商场里大手大脚地花,不会去买什么名牌的衣服、高档的家具。我们活得辛苦,也活得坦然。我们不需要青史留名,但历史决不会忘记我们。
我是农民,即使走进城市,成了现在的“城里人”,即使模仿着城里人说话、走路、穿衣吃饭,但骨子里还是一个农民。朋友在一起,有时会有人问你老家是哪里,这实际上就是在问你原本在哪里“修理地球”,或者你的父母在哪里当农民。这时我们会毫不犹豫地说我是哪个省哪个县哪个乡哪个村,直至具体到哪个社的人。哪怕这地名小得外边没有人听说过,别人可以忽略一个小地名,但我们绝对不能忽略自己的故乡。
我是农民,我是土地最忠实的守护者,我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粮食的生产者,我是从古至今要求最低的人,我是那个最朴素、最厚道、最顽强、最善良、最能吃苦耐劳的人群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