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因为在队里办事公道、为人正直,还当过多年的生产队长。上世纪8乡年代,县上在村子对面的山上建了一个广播中波转播台,设备常常被人破坏,马老主动提出去守护,他一上山就再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村里人说,马老是个“硬汉子”,只要他认定的理,从来不服输,谁也别想在他手里耍滑头。马老还是当地有名的土医生,虽然目不识丁,但用土方、偏方解除了村里不少人的病痛。哈三说,老人年轻的时候还喜欢打猎。我们抬头看了一眼还盖满积雪的太子山,脑海里仿佛浮现出他当年矫健的身影。
见到这位老人,那天我也想到了我的奶奶和五奶,应该说她们也是我们村子里的寿星,因为她们两位都活到9乡岁才去世。
我在诗歌中曾这样描述我的奶奶:
做过童养媳,缠过脚,然后又把脚放开的奶奶一辈子走着弯路,走不出那三亩薄地,走不出那方花头巾的奶奶被爷爷的大脚踢过,却又一脚,把另一个男人踢远的奶奶爷爷走的那年,学会了一个人,在一棵大树下走来走去的奶奶,雨下在脚下,雪落在头上,心里老刮着大风的奶奶左一脚疼左一脚痛,走在我的诗里,却大字不识一个的奶奶看我的媳妇穿高跟鞋,笑着脱过来试试,笑出满嘴豁牙满眼泪花的奶奶如今已走进黄土的深处,却还在和爷爷怄气,一句话也不说的奶奶。
在另一首诗中,我对五奶是这样写的:
从杏儿岔的历史里走出来,像一个走失多年的孩子,杏儿岔的最后一双三寸金莲,至今还在地境上一颤一抖地走着五奶——,杏儿岔最深的两行脚印,后面跟着多年前的一场沙尘暴,沙尘里我听见一个老女人,年轻时的美丽哭泣五奶,那天迎面把你碰见,就像迎面碰上一个传说,我真怕一不小心走进你的故事五奶又是一个春天了,让今年的春风再扶住你的胳膊吧,只是走在你一生的老路上,千万别踩疼了路边那些好奇的眼睛一个人能平平安安地活到老,的确是一件了不起的事,甚至可以说是一件伟大的事。有时候,我看见那些鹤发童颜的老人,或者身体并不十分健康,但自信地生活着的人们,我内心就生出崇高的敬意,人的一生要过多少槛,经历多少风雨啊,活到老就是一种胜利,健康、快乐、有意义地活到老更是一种巨大的胜利。
乡村的炊烟
曾听过一个“看青烟”的故事,说的是在乡下还吃不饱肚子的年月,有一个人往往在各家各户开始做饭的时候,就坐在村子的某个高处,看炊烟的变化,谁家的烟囱里最先升起炊烟,只有他知道;谁家的炊烟最早变成了青烟,也只有他知道。如果谁家的柴火还不是很干,那炊烟就比较浓,也比较黑,黑黑地急急地冒着,想必和灶台因为一时两下还不能让火旺起来的主人一样焦急;而如果烧的是干燥的柴火,那烟就是白的,冒得舒展、轻松。有人把炊烟比喻成母亲的白发,也有人比喻成乡村飘扬的旗帜,都是恰当的。炊烟往往是从黑烟渐渐变成白烟,然后再变成青烟,扑燎燎地飘着,像纯青的炉火那样了。当烟囱里冒着青烟的时候,这家的饭就该熟了,大致过上两三分钟就该把饭端上炕桌,一家老老少少围在一起动筷子了。这时,那个一直观察着村里炊烟变化的人,就会装出随意串门的样子,走进那家去,亲热地张家爸王家妈,或者李家姐赵家婶地喊着,去坐到人家的炕头上。那家人虽然很不乐意这时候有人串门,但还是装出亲热的样子,招呼着那人坐下,问吃过了没有。那人原本就是蹭饭来的,自然是还没吃过,于是就一起吃了。这样一次两次还可以,但次数多了就难了。
接下来的故事是:说那人又去一家蹭饭,那家的人说,哎哟,本来咱一起吃就算了,可你看我们家的碗就这么几个,没碗了,你看这真不好意思。结果那人却从怀里掏出只碗来,说碗我自己有。原来他早就把碗准备好了,这顿饭肯定又蹭上了。
在我的记忆中,岔里有两三位看青烟的人,其中一位是我的小说《黑娃》中的主人公,他后来离开了岔里,而且还成了“人物”。小说是这样写的:
老队长意外地收到一封从城里寄来的信之后,眉头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封信是黑娃写的。
黑娃在信里说,他这些年真像是小时候放断了线的一只风筝,飘飘荡荡了好多地方,现在终于落在城里,心却依然飘着,常常想起他曾经看过场的那个场窑,就感到亲切得直掉眼泪。叶落归根嘛,他迟早是要回来的……唉!这个黑娃!人家不是都说你不回来了嘛?
那年夏初的一天,黑娃不干保管员了,队长大睁着蛤蟆眼问,你小子是嫌保管贸福大吧?
黑娃说,我要到外面去搞副业去。
队长说,别人想干我还不放心呢。
黑娃说,我真的想到外面搞副业去。
队长又说,那么,给你加工分吧,每天再加五分工,行不?
黑娃说’队长你就饶了我吧而且黑娃眼里已汪了泪水……
夏天过去了,黑娃没有来;秋天过去了,黑娃没有来;冬天过去了,黑娃还是没有来。新的保管也早已有了。于是岔里人便展开大胆而丰富的想象,把个豁鼻子的黑娃塑造得还颇有几分精神来了。有人说,黑娃在城里挣了钱没给队里交,就拐了个女人跑新疆去了,那女的是个跛子,就在离岔里不过六十里路的八里墩公社,因为被谁搞大肚子关于具体是谁,岔里人都说是听那里的亲戚讲的,不敢肯定,但肚子大了是肯定的),而黑娃不嫌弃,说只要是女人就行,于是他们就流窜而去了。
不行又咋样)一个豁鼻子还能娶个天仙女)算他狗吃的有福;也有人说他到县城里去找队上的副业队,结果因为城里的摊场大,他没能找到,饿急了就偷了人家的腰包,其具体细节是,黑娃瞅准了商店柜台前面买东西的一个女人,看那女人顺手将钱包装进了裤兜,黑娃就蹭过去将手伸了进去,偏偏那女人的裤子开口处没有系好纽扣,黑娃的手恰恰伸到那女人的裤裆里,那女人一声尖叫而且还骂了一声流氓,公安局就因此而抓了黑娃,这样的人不抓还了得)活该!还有说黑娃实在走投无路了,又不愿回到生产队里来,就在大街上不停地徘徊着,一遍又一遍地流泪,后来就忽地冲向了迎面而来的汽车,血溅到临街的窗玻璃上,像忽然开放的一树桃花……黑娃其实怪可怜的,终于有人这样同情地说。不管怎样众说纷纭,黑娃今生今世是不会回来了,这是岔里人的心目中早已作了结论的。岔里山高皇帝远的曰子也就在没有黑娃的情况下毫无觉察地一天天地过去了……可是现在,黑娃虽然没有说他到底啥时候回来,但事情的严重性却是明明白白的,于是老队长就颤颤抖抖地去找现在的村长,老队长对村长说,我不管事已经多年了,可这还算是我手头上的一个遗留问题,现在是你掌权,你看这事儿怎么办呢”村长说,大伯,这信是写给你的,你就想想办法吧!
老队长说,你小子别给我摆架子了,黑娃来了,我让他给你提两瓶好酒喝还不行吗”村长说,这是哪儿的话哩,问题是他来了吃什么住什么,宅基地指标已批到几年以后了,他到哪儿打庄子土地又都承包完了,他种哪儿的地呢?不过,你可以去问问大家,大家要是都愿意让他回来,我还有什么不同意的?
老队长就说,那么我就试试。
老队长扯下两页孙子的作业纸,挨家挨户地游说,请各家各户签名,先是说黑娃在外面讨了几年饭,现在年龄大了讨不动了,好歹是个岔里人,大家行行善让他回来,同意的就写上自己的名字。然而,大伙儿都先是同情地叹息一声之后,就说命苦人走到蜜洲也不甜啊!黑娃也真够苦的,好吧,要是别人同意我也能成,让人家先写吧,我最后一个写。结果转了一圈,连一个名字也没写上。
老队长回去想了想就改变了说法。说黑娃其实在外面混阔气了,吃香的喝辣的享尽了荣华富贵,现在他之所以要回来是觉得岔里的人好地方好,外面的世界再好总归不如生养过他的这个穷岔岔,你说是不是?这次如果谁不同意就把名字写上。结果还是谁都没有写下自己的名字,而且,背地里还极为愤愤不平,有几臭钱就要来摆阔气,谁稀罕!
老队长说,既然是这样,就算是都同意了。
然而,村长又坚持说,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老队长为此便十分感慨:黑娃啊黑娃,不知你的爹妈是为多子多福哩,还是嫌你是个多余的娃,反正你现在的确是个黑娃了。
后来,老队长又想出个办法来,就是谁同意让黑娃来就在第一页纸上签字,谁不同意就把名字写在第二页纸上,这样总算是有证据了吧,为避免有人推三揉四,他决定从岔东边第一户开始,依次往西挨,然而,东边第一户说你为什么不从西边开始,西边第一户说你为什么不从东边开始,把个老队长跑得晕头转向,又气得六窍生烟,站在村口骂了二十四个娘曰死。就让黑娃的事情一直悬而未定了,老队长自然也就没有给黑娃回信。
然而,老队长却从此得了心病,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梦见小时候的黑娃,而且黑娃总是神情专注而又十分天真地蹲在自家的门槛上,啃着一颗半生不熟的烧洋芋,扑扑踏踏地吹几口,又吸吸呵呵地咬一口,而就在这时,一只精瘦肮脏的黄狗忽然精神抖擞地扑上来,扑得毫无防备的黑娃一下子仰面八叉,十分狼狈,问题是在这关键时刻,黑娃并没有忘记将那半颗洋芋及时地全部呑进嘴里,于是,可恶的黄狗先是一怔,接着就在黑娃的嘴和鼻子上气急败坏地咬了一口,那浓浓的艳艳的血就一下子流满了老队长的梦境……
黑娃的确是被狗咬成豁鼻子的。只是一个豁鼻子的人,为什么还要往外面跑?外面能给你好果子吃吗?出门门槛低进门门槛高,既然出去了,又何必回来?一个岔里长大的娃子,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这里的人情世故吗?唉!老队长苦苦地思考着……
当然,老队长怎么不会想到,黑娃当年终于下了死决心,要出去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是,由于一个叫苹果的女人。
那天晚上,黑娃看完青烟,但却没有混到饭。因为,当他瞅准了张狗蛋家的烟囱里已经开始冒青烟时,去推张狗蛋家的门,可是张家的门从里面顶上了,当他好不容易把那门叫开时,张狗蛋却说,哎呀,黑娃哥来了,你看我们刚吃完饭,正要睡哩。其实是,张狗蛋不想给黑娃饭,把晚饭赶紧藏起来了。他心里骂张狗蛋小气鬼,不是好东西。
当黑娃闷闷不乐地回到他那破败肮脏的场窑里时,忽然感觉自己紧张得连头发都不知所措了,因为他看见苹果已经点亮了他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捻子挑得很长,灯光很亮,油烟也很浓。苹果抬起她的苹果脸蛋问,来了?俨然是主人的神态和语气。
黑娃说,来了。
苹果问饿了吗?
黑娃说,哪能呢?睡在粮食堆里还会饿着?苹果就噗哧一声笑了,笑得灿若桃花,说装什么硬汉哩,谁还不知道你有一顿,没一顿的,这么大的人了还不知道疼惜自己。
于是黑娃就感到一丝温暖,温暖的气氛里他喊了一声嫂子。
苹果说,过来吧,我拌了两碗拌汤给你提来了。
黑娃说,嫂子,你的曰子也过得那样紧巴,我怎么能占你的便宜?苹果就说,什么便宜,趁热你就喝了吧!我还忙着有事儿做哩。苹果说着就把那个圆肚细颈大口的瓦罐捧了过来。
瓦罐口斜插着一双筷子,说是筷子其实是从扫帚上截下的两截竹子,上面还放着个细瓷小碟,碟里是一把苦苦菜咸菜。黑娃把咸菜“啪”地一下全部倒进罐里,用筷子搅了几下,那几乎是令人销魂的莜麦面拌汤的清香就溢满了整个窑洞……
黑娃举起瓦罐,像婴儿吮住乳头般把着罐沿,一口气就干净利落地解决了这罐他终生难忘的拌汤,然后就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傻乎乎地笑着看苹果。苹果说,喝饱了?明晚嫂子还给你送来。黑娃就用他那脏兮兮的大手握住了苹果那双粗巴巴的小手。
苹果说,你看场为什么这样死认真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也就过去了吗?
黑娃笑笑说,那我不就成摆设了吗?
苹果说,摆设好啊,要是谁来了,那八成是揭不开锅了,你就让他多少拿些走吧,也算是你积个德,队长不知道更好,要是知道了,你就说这么长的夜人总有打盹的时候,不小心被人偷了,他能把你怎样?
黑娃便睁大了眼睛说,那不就吃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了吗?
苹果说,谁让他那么胆小呢?你又不能每晚给他背着送回去。
黑娃说,我就怕,怕。
苹果“噌”地一下抽回自己的手说,你怕,怕什么?你也不想想,众人的唾沫淹死人哩,你知道人家背地里怎么骂你的吗?人家说你是个狗吃的豁鼻子,心黑着哩。咒你一辈子娶不上老婆,断子绝孙。
黑娃腾地站了起来,直着青筋暴露的脖子大吼“谁个狗曰的这么咒我?”
苹果就一甩手没入了夜色。
不过,她并没有忘记顺便从场里扛走一袋粮食,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这苗苗条条的身材哪来这么大的劲了。
那夜,黑娃心里憋着一口气。虽然他曾很沉闷地放了个空前绝后的响屁,然后又大张着嘴,深深地出了几口怨天尤人的长气,然而,那口真正要出的气却始终没有能出得来。
第二天夜里,黑娃去找苹果。
黑娃虎着脸问,到底是谁那样咒我的?我非把那小子揍扁不可。
黑娃的拳头攥得咯吧吧地响,牙关也咬得咯唆唆地打颤”苹果就说,我哪儿敢说呢?就是说了,人家会认账吗?
黑娃说,我咽不下这口气。
苹果说,人家背后连皇帝老子都敢骂,骂你还不是当放屁那样随便?我本来是看你老实,说心里话想劝劝你,谁知道你这样爱惹是生非,还要把我也拉扯进去,你真不知好歹。
苹果说着说着就嘤嘤地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凶,直哭得黑娃手忙脚乱意志崩溃。
后来,黑娃就无可奈何地说了句,行啦行啦,听你的还不行吗?于是,苹果就抹一把眼泪,并用指头狠狠地点了一下黑娃好多曰子不曾洗过的额头,说你总算不是一个榆木疙疼。
然后,他们就一起喝了一顿拌汤,那拌汤喝得味道好怪……
不久,黑娃走了。
黑娃给老队长写了信的这年冬天,天上不曾飘过一朵雪花,只是一个劲地晴朗,说不定冬干湿年哩,明年会有个好春头。
冬闲无事,就有些会要开。
会场还是以往的大场。先到的老汉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抽旱烟,乒乒乓乓地在鞋帮上磕烟锅,东一句西一句地说些家长里短的事;小伙子大姑娘小媳妇们不知说到了什么开心事,嘻嘻哈哈闹个不停,间或有人跑到场旮旮外刷啦啦地撒尿……
村长坐在碌碡上,心情很好的样子,说,开会前先告诉大家一个消息,咱们岔里可出了人物了,要不是他去乡上开会,乡长在会上讲了此事,岔里还连一点信儿也不知道,其实广播报纸电视上都宣传了好多天了呢大伙儿竖了耳朵听着,有些人还明显地表示出了急躁,快说吧,绕什么弯子。
黑娃在外面发了大财,给县幼儿园一次就捐了五万元哩,啧啧!村长这样说。
“噢——”,有人轻轻地惊呼了一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在凛冽的寒风里伸长了黑瘦黑瘦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