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唯美食与爱不可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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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爱(1)

关于白菜

吴从周

前些日子在家掌勺,肉菜炒完,拿整片的大白菜叶子下热水煮熟,加虾皮提鲜,出锅浇一点李锦记的蒸鱼豉油 ,味道相当不坏。这是广东人蒸鱼的做法,鱼的火候要好,蒸煮久了失其鲜嫩,白菜就无此虞,适合下厨两眼一抹黑的人。

各种叶子菜里,最清爽的是豆苗,吃起来可远追高古,肥甘则首推大白菜。这种东西本身味道甘甜,很能入味,关键还在于前面所述,不挑火候,不管没炒熟还是烧过了头,都不难吃,不像某些娇嫩的蔬食,多烧把火,就软趴趴不堪咀嚼,后槽牙空落落的无处着力,心里百爪齐挠。

鲁迅在《藤野先生》里说:“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小时候看到这一篇,对首都尊敬得不得了。那时候对北京的想象乃是以天安门为中心的若干个圈,最里面是国家领导人,外面一圈是老干部,最外面一圈是大白菜,齐刷刷扎着红头绳。

大白菜的原产,据说是扬州,谁知道后来让北方占了上风。北方昼夜温差大,白菜糖分积累多,更甘甜适口,倒是广东人似乎不大喜欢北方大白菜,认为太甜,抢了蔬菜该有的清味。

不论南北,大白菜立秋下种,初冬结球以保护菜心越冬。吾乡种植时怕结球不牢靠,冻死了嫩叶,要拿草绳捆上。经雪冻过的大白菜更甜,县城郊外农民连冰带雪挑来卖,放盐清炒就很好吃。按说这种植物也是岁寒而后凋的,可与萝卜、小葱并称蔬菜界的岁寒三友,入画当然不坏。不过第一次觉得白菜这种食物惊艳,还是在北京。几年前偶然在城南一家经济类报社实习,报社有间小食堂,大师傅拿醋炖得软烂的大白菜,糊里糊涂的一大勺,下饭极香。东北拿白菜炖猪肉、炖粉条,都很相得益彰,放别的蔬菜,怎么想都不对劲,非得借这个味儿。至于南方,用高汤熬煮,加枸杞、火腿,大有做茄鲞的待遇,也毫不僭越。川人更舍得下本,一道开水白菜,熬汤的料是老母鸡、老母鸭、云南宣威火腿上的蹄子、排骨和干贝,再用鸡肉蓉滤清汤汁,直到清澈如水。我在重庆待了五年,居然没有吃到过,倒是后来听一个吃货师妹说的,大恨。

北京占了全聚德的便利,得了好些鸭架子熬白菜,白菜借得烤鸭的香,鸭子借白菜汁的软嫩,但是据说用南京盐水鸭熬出来的才是上品,这两种我没吃过,不好乱下评判。

前几天在朝阳门外一家煲仔饭,要了一份蒜蓉粉丝蒸白菜,白菜垫底,上面一层金黄的粉丝,绒绒地盖着蒜末,看着平常,夹一筷子入口,满嘴滋溢的都是炭烤生蚝味儿,顿觉世界焕然一新心胸开朗,忍不住麻烦传菜的小姑娘把师傅请出来一问,说是加了一勺海鲜汁儿。

决心收了这秘方,将来遗书里告诉儿孙。

豆腐

蔡要要

一豆而知天下味。

恐怕世上没有一个民族比中华民族更懂美食,光是一味黄豆,就已能烹出天下无双。一颗颗黄豆泡得圆润饱满,磨出的先是白如琼脂的豆浆。滤出豆渣,点上卤水或者内酯,便成了豆腐。再进一步可制成豆干、豆花或者豆皮。还可以再加工成油豆腐、臭豆腐。每每想到如此神奇的食物只是那小小黄豆做成的,就让人忍不住感叹人类的创造力。豆制品自古就是盘中佳肴,袁枚也爱得不行,随园食单里面豆腐菜层出不穷,足以看出他对豆腐的热爱。有一味八宝豆腐,拿嫩豆腐去边搅碎,加入鸡蛋清和八宝料下锅,炒滚勾芡起锅。这八宝是香蕈屑、蘑菇屑、松子仁、鸡肉屑、火腿屑、干贝、虾仁,荤素搭配,干果提香,入口软嫩,吃的时候用羹匙而非筷子。讲究如此,豆腐也能做出富贵味道。

我等布衣,平时自然不会用这么多东西去做一味豆腐,如同刘姥姥吃茄鲞,硬是只能尝出一点儿茄子味,反而不妙。鲁迅等人下酒馆,也不过是一斤绍酒,十个油豆腐。在一味豆香里悠悠品出滋味,这也是一大妙事。

嫩嫩的水豆腐,用滚烫的开水一浇,烫得豆腐如同初经人事的少女颤巍巍地抖动。皮蛋葱花切碎,加一点儿生抽老醋,香油滴上几滴,再来一勺油辣子。佐以老酒,自然是偷得浮生半日闲,而主妇们用此菜配白粥,居然能吃出螃蟹味,直到拍着肚皮再也喝不下半口粥方能停筷。

而老豆腐也不差,比起嫩豆腐更显得紧致丰腴。下班回家路上买上一块,快刀切成厚片,热锅凉油煎成金黄,拍一颗蒜,撒几粒花椒,切一点指天椒,薄薄几片五花肉在锅里熬出油来,煎好的豆腐回锅翻炒几下,临出锅洒上一点儿生抽,香得人鼻子都要掉下来。上班族要是学会了,几乎恨不得每天都做这道菜来安慰自己那被快餐折磨的肠胃。

千张豆腐皮是我的最爱,柔白绵长,豆香十足。京酱肉丝要是少了这豆皮,简直不能成菜,大葱黄瓜丝铺上底,拈一筷子肉丝盖住,卷成轻巧的小卷,一口咬去,满嘴是肉香。而冬天,自己买一片干豆皮细细切成丝,把前天没喝完的老母鸡炖汤重新煮开,把千张丝、火腿丝放进去滚几下,关火,撒一把小葱,热热地喝下,满心都是温暖。

豆花更是神物,可甜可咸,我喜欢吃甜的。白豆花里放一勺红糖水,我最喜欢夏天吃,看着小贩从冰桶里挖出一大勺豆花,不忘嘱咐他多加点儿豆花水,轻轻地拿小勺一搅,硬是打碎了一汪玉白琼浆,咕噜咕噜喝下去,暑气顿消。而咸豆花又是另一种风味,卤汁辣子一浇上去,葱花碧绿,榨菜嘣脆,再来一根现炸的油条,可在心里道一句:这也是品豆之美。

腐竹一定要下火锅,炸好的腐竹皮显得金黄惹人爱,丢一大块入红油火锅。红油火锅味重,腐竹本身带的一点儿油气和豆腥气全部被夺走,只留下爽滑如丝的口感和麻辣鲜香的爽利。本来干脆的腐竹吸饱了火锅汤汁的精华,柔柔地在锅里浮起来,趁着它软却韧的时候捞出来,放进油醋碟里蘸一蘸,咬在口里,顿时鼻涕眼泪一起掉下来,真不知道是被辣的还是感动使然。熏豆干则是一道重口味菜,老家湖南的经典吃法是切薄片铺盘,上面放上足足的剁椒和蒜泥,讲究些的还要盖上腊肉腊肠,上屉大火一顿好蒸,腊味的油脂沁入豆腐干,而辣椒则使之更加的风情摇曳。我小时候总是没出息地站在蒸锅前拼命吸那夺人魂魄的香。

油豆腐是豆腐的升级版,小块嫩豆腐入锅油炸,炸完之后真正是外酥里嫩。切一块儿牛腩,加入老抽啤酒慢火炖上半天,然后撒上一把青翠蒜苗和火红辣椒,丢入油豆腐咕嘟个十几分钟,揭开锅子吃的时候,油豆腐吸饱了牛腩的浓郁,咬一口,啧啧啧,恨不得把舌头也吞进去。

还有冻豆腐,在冰箱冷冻层里放了一宿,冻得豆腐坚硬如铁,切大块儿,和大白菜肥肉片一起炖,撒一点海米,只用盐巴调味。炖得白菜软糯、豆腐温顺的时候,关火,热腾腾端上桌,小家碧玉的豆腐也瞬间有了豪迈的江湖气。

至于臭豆腐,一定要在刚炸出锅的时候,浇上辣,放入香菜末和辣萝卜丁,湖南人没有不爱吃臭豆腐的,吃起来也不觉得臭,反而能吃出豆子本身的清香。

想想,吃豆腐吃了二十几年,没学到豆腐的软糯温顺,也没学到豆腐的兼容并包,只有一副胃肠,在有限的生命里,继续感受那只靠一点黄豆散发出的浓浓人间烟火和温情。

闲谈猪油

不宁

看香港美食家蔡澜的节目或者书,口耳眼鼻无不充斥着猪油这一物。猪油香,我仍旧记着小时候简单的猪油拌饭,还有念想了好久的猪油糖。满口的香,动物性的原始香味,这与《深夜食堂》里的牛油拌饭大概有异曲同工之妙。想来也觉得奇怪,外国人吃牛油,中国人吃猪油,人家自古到今,从一而终地热爱着,我们反倒嫌弃起了猪油——它不健康,它使我们身材臃肿,仿佛猪油已经粗鄙不堪了。哪有此方道理,吃货才不会管高血压和高血糖呢。出外买饼,若你觉得饼皮酥脆,馅料甜软香口,多半是店家还保持了传统风味,加了点猪油在其中。一块饼,有猪油和没有猪油,区别实在太大了。我不争气,还是喜欢那些加了猪油的,至于胖与不胖,那是后话。潮州著名的“朥饼”就是猪油美食的典型代表。

“朥”字,在潮州话里就是猪油的意思,用猪油掺面粉做皮,包甜馅烤焙熟的饼便是朥饼。你别说,饼皮里面虽已掺了猪油,馅料也还是由糖、冬瓜、白膘丁、香葱、熟猪油、芝麻等配制而成。潮州朥饼中最出名的大概是意溪朥饼,豆馅制成之后,必须装入陶坛,埋藏于泥土中数月,才挖出制作成饼,说是为了“退火”。饼皮香脆薄,豆馅入口居然有清凉的感觉。我吃的那次,是某个亲戚带来给外婆的,我恰巧在外婆家吃茶,于是就有了这口福。那饼放在砂锅里,一个个精致小巧排成圈,饼的确要小心翼翼地拿起,力大酥皮就散了,怪不得要用砂锅装放,换了其他器具,还真会弄坏这娇滴滴的酥皮。潮州胡荣泉饼家出了一种芋泥朥饼,那应该是创新了吧。但转念一想,金瓜芋泥这道传统经典潮菜甜食也是在芋泥中加入大量的冻猪油,然后放于南瓜盅蒸熟而食,不过是传统归于传统罢了。

就连潮州的双拼粽,也是少不了猪油的。你若见过人家包粽子,就必定能在包粽子的材料里找到一张白色网,那是猪网膜,取自覆盖在猪大肠表面的脂肪薄膜。用它包住的黑豆沙,作为双拼粽的甜味部分,还会加入少许的橙皮,在蒸粽子的过程中,网膜遇高温即化,慢慢地融入糯米和豆沙中,才会有双拼粽的甜香。肇庆裹蒸粽也是要放一大块肥猪肉在绿豆中间。初遇裹蒸粽,以为打开叶子后像吃正常粽子那么一点一点吃就好了,吃到中间总是被猪油腻死了。后来才懂,需从中间剪开粽叶,把中间已化开的肥猪肉、绿豆和外面的糯米用筷子搅拌一番,才开吃。我当时那个惊讶啊,原来那么好吃!以前怎么不懂啊!那滋味才让我懂得它为何是特产。绿豆清香,还有早已融化的猪肉糯米香原来是混合的,哪有什么肥腻啊,滋味不可言传,不可言传!一到端午,我若和还在端城读书的师弟说起对这硕大无比的裹蒸粽的念想,他必定要笑我,其实是对这说不出口的猪油香念念不忘啊。

大概是想这猪油了,逛朝阳市场时在土猪肉档买了见方的白膘,三块五一斤,厚实,坚硬,不是软塌塌的一块。回家切成一公分左右的小块,看着它在锅里慢慢地缩小变金黄色,小时候的香味顿时充满了整个厨房。砂锅架起来,放入大量的虾干,还有前晚吃剩的鱿鱼干、干贝,加入水,小火煨一锅鲜美的高汤。西洋菜洗干净了,放在菜篮子里备着。等那锅高汤煨出味道来,就把猪油渣捞起,直接放入汤中,嗞嗞作响啊,趁热把西洋菜一并下去,再滚个大概,加入盐调味,高汤猪油渣西洋菜就是这么成的。不健康?猪油早已全部给逼出来了,猪油渣吃入口中就像是豆腐一般,入口即化,虾干、鱿鱼、干贝,那都是妈妈从家里给我带的,没有别的赞誉,就是鲜甜。某人那晚说为什么看起来没什么,吃起来那么好吃呢?把整整一锅西洋菜汤都喝了下去。我怎么会告诉你,看起来没什么的菜,才是下了心思和工夫的啊。

西瓜

杨扬

同学来访,因为要在我家过夜,觉得给我们添了麻烦,所以辛辛苦苦地从市中心坐公交车给我们抱来了一个无籽大西瓜。剖开西瓜,一阵夹杂着清凉水汽的甜香飘了出来,我忍不住赞叹道:“夏天到了啊!”夏日到来,和月季花香、泡桐花香、痱子粉气、花露水气一起散开来的,是西瓜的甜气。盛夏时节,外婆喜欢搬一把藤椅放在家门口,坐在穿堂风中打盹。蝉鸣声从绿荫中穿透过来,“知啊,知啊……”突然,卖瓜的来了,拖着板车,上面堆着大大小小的瓜,还带着泥印子,显是从自家地里摘下来的。叫卖声带着侉味儿,在巷道中回荡起来,和蝉声分外合拍,并不搅人清梦。卖瓜的有小贩,但大多是农民。如果是农民,外婆和妈妈就分外有兴味,站在门口问问年成稼穑。说不定就问到了老乡,大家闲话一会儿,再挑一个瓜。卖瓜的走之前,她们半威胁半许诺地说:“你的瓜要甜啊——甜的话明天来我多买!”卖瓜的人拍着胸脯说,“包甜!不甜俺不要你的钱!”如果瓜真的甜,她们就真的会多买。盛夏的瓜便宜极了,记得瓜价曾跌到几分钱一斤。有一回我们买了几麻袋,散放在家里的一间空屋里,滚得一地都是。每天午后挑一个剖开来,全是沙瓤的。有时候年成不好,雨水多,瓜籽发白,吃起来水唧唧的,不甜。卖瓜的也显得很惭愧的样子,卖的时候讷讷辩解几句,声气不足。大人们咬一口,咂嘴说:“今年瓜不好。”我们小孩子不怕,剖半个瓜,挖开之后,舀一勺白糖放进去,“咯吱咯吱”,照样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