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本子和笔,到园中找一个最不为人打扰的角落,偷偷地写。那个爱唱歌的小伙子在不远的地方一直唱。要是有人走过来,我就把本子合上把笔叼在嘴里。我怕写不成反落得尴尬。我很要面子。可是你写成了,而且发表了,人家说我写的还不坏,他们甚至说:真没想到你写得这么好。我心说你们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我确实有整整一宿高兴得没合眼。我很想让那个唱歌的小伙子知道,因为他的歌也毕竟是唱得不错。我告诉我的长跑家朋友的时候,那个中年女工程师正优雅地在园中穿行;长跑家很激动,他说好吧,我玩命跑,你玩命写。这一来你中了魔了,整天都在想哪一件事可以写,哪一个人可以让你写成小说,是中了魔了,我走到哪儿想到哪儿,在人山人海里只寻找小说,要是有一种小说试剂就好了,见人就滴两滴看他是不是一篇小说,要是有一种小说显影液就好了,把它泼满全世界看看都是哪儿有小说,中了魔了,那时我完全是为了写作活着。结果你又发表了几篇,并且出了一点小名,可这时你越来越感到恐慌。我忽然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质,刚刚有点像个人了却又过了头,像个人质,被一个什么阴谋抓了来当人质,不定哪天被处决,不定哪天就完蛋。你担心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文思枯竭,那样你就又完了。凭什么我总能写出小说来呢?凭什么那些适合作小说的生活素材就总能送到一个截瘫者跟前来呢?人家满世界跑都有枯竭的危险,而我坐在这园子里凭什么可以一篇接一篇地写呢?你又想到死了。我想见好就收吧。当一名人质实在是太累了太紧张了,太朝不保夕了。我为写作而活下来,要是写作到底不是我应该干的事,我想我再活下去是不是太冒傻气了?你这么想着你却还在绞尽脑汁地想写。我好歹又拧出点水来,从一条快要晒干的毛巾上。恐慌日甚一日,随时可能完蛋的感觉比完蛋本身可怕多了,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想人不如死了好,不如不出生的好,不如压根儿没有这个世界的好。可你并没有去死。我又想到那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可是不必着急的事并不证明是一件必要拖延的事呀?你总是决定活下来,这说明什么?是的,我还是想活。人为什么活着?因为人想活着,说到底是这么回事,人真正的名字叫做:欲望。可我不怕死,有时候我真的不怕死。有时候—说对了。不怕死和想去死是两回事,有时候不怕死的人是有的,一生下来就不怕死的人是没有的。我有时候倒是怕活。可是怕活不等于不想活呀?可我为什么还想活呢?因为你还想得到点什么,你觉得你还是可以得到点什么的,比如说爱情,比如说,价值感之类,人真正的名字叫欲望。这不对吗?我不该得到点什么吗?没说不该。可我为什么活得恐慌,就像个人质?后来你明白了,你明白你错了,活着不是为了写作,而写作是为了活着。你明白了这一点是在一个挺滑稽的时刻。那天你又说你不如死了好,你的一个朋友劝你:你不能死,你还能写呢,还有好多好作品等着你去写呢。这时候你忽然明白了,你说:只是因为我活着,我才不得不写作。或者说只是因为你还想活下去,你才不得不写作。是的,这样说过之后我竟然不那么恐慌了。就像你看穿了死之后所得的那份轻松?一个人质报复一场阴谋的最有效的办法是把自己杀死。我看出我得先把我杀死在市场上,那样我就不用参加抢购题材的风潮了。你还写吗?还写。你真的不得不写吗?人都忍不住要为生存找一些牢靠的理由。你不担心你会枯竭了?我不知道,不过我想,活着的问题在死前是完不了的。
这下好了,您不再恐慌了不再是个人质了,您自由了。算了吧你,我怎么可能自由呢?别忘了人真正的名字是:欲望。所以您得知道,消灭恐慌的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消灭欲望。可是我还知道,消灭人性的最有效的办法也是消灭欲望。那么,是消灭欲望同时也消灭恐慌呢?还是保留欲望同时也保留人生?
我在这园子里坐着,我听见园神告诉我:每一个有激情的演员都难免是一个人质。每一个懂得欣赏的观众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场阴谋。每一个乏味的演员都是因为他老以为这戏剧与自己无关。每一个倒霉的观众都是因为他总是坐得离舞台太近了。
我在这园子里坐着,园神成年累月地对我说: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七。
要是有些事我没说,地坛,你别以为是我忘了,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它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它们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比如说邮票,有些是用于寄信的,有些仅仅是为了收藏。
如今我摇着车在这园子里慢慢走,常常有一种感觉,觉得我一个人跑出来已经玩得太久了。有一天我整理我的旧像册,看见一张十几年前我在这园子里照的照片—那个年轻人坐在轮椅上,背后是一棵老柏树,再远处就是那座古祭坛。我便到园子里去找那棵树,我按着照片上的背景找很快就找到了它,按着照片上它枝干的形状找,肯定那就是它。但是它已经死了,而且在它身上缠绕着一条碗口粗的藤萝。有一天我在这园子里碰见一个老太太,她说:“哟,你还在这儿哪?”她问我:“你母亲还好吗?”“您是谁?”“你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有一回你母亲来这儿找你,她问我您看没看见一个摇轮椅的孩子?……”我忽然觉得,我一个人跑到这世界上来玩真是玩得太久了。有一天夜晚,我独自坐在祭坛边的路灯下看书,忽然从那漆黑的祭坛里传出一阵阵唢呐声;四周都是参天古树,方形祭坛占地几百平米空旷坦荡独对苍天,我看不见那个吹唢呐的人,唯唢呐声在星光寥寥的夜空里低吟高唱,时而悲怆时而欢快,时而缠绵时而苍凉,或许这几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它,我清清醒醒地听出它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
必有一天,我会听见喊我回去。
那时您可以想象一个孩子,他玩累了可他还没有玩够呢,心里好些新奇的念头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个老人,无可质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劳任怨。还可以想象一对热恋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说“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又互相一次次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时间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可时间毕竟是不早了。
我说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说不好是想还是不想,还是无所谓。我说不好我是像那个孩子,还是像那个老人,还是像一个热恋中的情人。很可能是这样:我同时是他们三个。我来的时候是个孩子,他有那么多孩子气的念头所以才哭着喊着闹着要来,他一来一见到这个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对一个情人来说,不管多么漫长的时光也是稍纵即逝,那时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实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当牵牛花初开的时节,葬礼的号角就已吹响。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那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当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吗?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一日。
一九九○年一月七日改。
[鉴赏]
史铁生(1951—),河北涿县人,生于北京。当代著名小说家、散文家。1969年去陕西延安地区插队,三年后因双腿瘫痪病退回京。1979年发表小说处女作《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蜚声文坛。散文也很有特色,结集有《自言自语》、《好运设计》等。
《我与地坛》开了散文写自我独特“生命体验”的先河,不愧是“新时期”散文创作的一面旗帜。
文章以地坛公园为背景,通过“我”与“它”(地坛公园)长久的相守、对峙,心有灵犀地完成了某种精神的感应。他在冥思遐想中,飞翔起想象的翅膀,从对自身经历的再三思索中,逐渐超越了个体命运的挫折、苦难,探询了生存、工作与死亡的各自意味,进而感悟了宇宙的浩淼、廓大,生生不已;生命的坚韧、连续,直至永恒—作者把他十几年来对人生的痛彻思考和深切体验,都坦诚、无遗地诉说给了读者,反映了他博大、开阔的情怀和胸襟。
读这样的散文,不啻是一种享受。
一股浓郁的母子之情流贯全篇。母亲那“艰难的命运,坚忍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使他因突如其来的劫难而产生的那种狂躁之气为之平息;他也渐渐地理解了并深爱着他的母亲。这种默默的、无以回报的爱,也是十分感人的。
文章感情真挚,语调平缓,叙述不温不火,节奏不紧不慢,留下了很大的思索的空间,使读者在阅读中也可慢慢地品味和感悟。
每个读者怕都会从此文中读出自己的理解。而且,每读一次都会有一次新的体会。
总是难忘。
苏叶。
1962年夏天,我考中学。发榜的时候,知道自己被录取在南京四中。
四中在当时是一个三等学校,而我住在那个大院,教授、副教授的儿子们女儿们,几乎都被市内各名牌中学点中。那几天,他们的脸陡然添了一重小大人的矜持神色,仿佛打过了金印,便要自尊自贵起来。当时,满院的蔷薇开得正好,红红白白,颤颤巍巍,一蓬一蓬的,热闹得不分贵贱好丑。和蔷薇一起长大的孩子,却从此有了高低间的距离。有少数几个没考上重点学校的千金,躲在家里哭,走在太阳底下,脸上也讪讪的。我可不。我觉得自己没刷去上“民办”已是幸运。我学习语文历史,吹点牛,可说轻松得如拣鸿毛;可是对于加减乘除开平方之类,实在感到重比泰山。从湖南迁来南京,我缺了半年的课。文不成问题,原先就不扎实的数学基础则彻底地崩溃下来。我又有一帮大院外的同学,她们是剃头匠、保姆、修钟表和卖咸菜的人家的女儿,天天和她们混在一起,我逃学,旷课,撒谎,闹课堂,偷毛桃桑椹挖野菜,抄作业……练就了全挂子本事,从中得到无穷的放肆与快乐,再不觉得天下“唯有读书高”,学业只是一日一日地混着,所以,我能上四中,已很知足。
我当时并不知道四中的可贵,只是诧异:
南京历来被称为龙蟠虎踞的帝王之地,而四中所在的那条巷子偏偏就叫龙蟠里,与龙蟠里对口相望,逶迤而去的那道坡,竟叫虎踞关。窄小的街道,其实并无王气可言,但是在一两处高墙里,深院中,有褪了色的雕梁画栋。翘翘的飞檐,挂着一两个青绿色的风铃,使人觉得这里或许具有些古时候的来历。每次路过那紧闭的木门,忍不住要拍那锈了的铜环,再贴着门缝张了一只眼向里窥望。但见石板缝中寂寂青草,但见软软的蛛网,在朱颜剥落的廊柱间随风摆动。冷不防后面同学拍一下肩,鬼喊一声:“狐狸精出来罗!”我们便尖叫着飞奔而去,任凭书包里的铁壳铅笔盒,像一颗狂乱的心脏,一阵乱响。
进四中校门,迎面一座碧螺样的土坡,坡不高,遍植桑槐,取名叫菠萝。站在菠萝山上向前看,有一口乌龙潭,潭边杨柳依依,傍着四中礼堂的围墙。如果手搭桑树向左一望,发现清凉山扫叶楼劈面而站。清凉山五代十国时就有了名气。山上大树很多,一到夏季,碧荫侵入。据说南唐后主李煜一听蝉儿开叫,便要避到这里,遍拍栏杆。后来,清初著名画家龚贤在这里造了扫叶楼,隐居起来。至今楼台清俊、花木扶疏。清凉山上有尼姑,每日弄些素菜斋面供应游人。在一株古树上,吊着口大钟。我们放学以后,常常翻过菠萝山,直奔清凉寺,拽住那大钟的粗麻绳一顿乱撞,撞得人心惶乱,行人伫足,撞得树林沟壑荒、荒、荒、荒响起告急似的回声,直撞得老尼姑跳出山门拍起巴掌高声骂娘,连素带荤的脏话,一把一把地扯将出来,而我们早已笑弯了腰,四散奔逃了。站在远处,看着斜阳渐渐浸红了扫叶楼的粉墙,听着老尼姑沙哑的喉咙变成了一串模糊的余音,在鸟雀啾鸣的山林间悠悠回荡,心就静了。这时候,如果兴致好,我们便爬上更高的山头。只见眼下横着一列古老的城墙,几个打赤脚的孩子敞着衣襟在城墙上放风筝。云霞斑斓,辉耀着三国东吴时留下来的石头城。外秦淮河在这里温柔地转了一个弯,卸却了千百年的粉黛香脂,清清地,在夹岸的菜花和稻麦伴送下,缓缓流去。而长江卧在迷闬的天际下,壮阔浊黄的江水,筛滤过千古风流人物,消磨了多少英雄豪杰?显得又浑重,又辽阔。
当天地间第一颗灯火跳亮了的时候,我们知道非走不可了,从地上拖起了草香的书包,在变得幽暗了的树林间,踩动碎石,结伴回家。下了清凉山就疯跑,怕那边火葬场的阴死鬼来抓人。直到暮色中背后那焚尸的巨大烟囱看不清了,才减缓了步子。然后在乌龙潭的垂柳边,向漆黑的潭水丟几块石子,听个响声,这才路过工人医院,肺结核病院,精神病院往回走。偶尔停下步子,看一行病亡的家属悲啼着走过,再穿过随家仓—清朝大才子袁枚的领地,回我的大院去。
大院里自然早已窗帷低垂。树影婆娑中,家家灯下坐着老老小小读书的人。我在家人的侧目中,尽量斯文地吃完饭,然后打开作文本,写“四中,背靠清凉山,面临乌龙潭。右边,出汉中门,有凤凰街。李白一首写金陵的诗说:‘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就是写的这个地方……”
我的笔停了,眼前钻出几个住在凤凰街的同学,她们都长着极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前额很低,汗毛重。她们老跟我说汉中门外有个枪毙人的地方,她们都去看过枪毙人,枪子儿打出来,吱吱吱地有声音……
我不敢去看犯人临刑,也不相信子弹会像老鼠叫,但是汉中门一带倒也走过。那是在中午,在倦慵的阳光下,与同学勾肩搭背去吃九分二两一碗的单面,再看人家如何捏糖人,如何补伞,如何炸炒米;一张插着纸笔信封的小桌后面,那戴一副瘸腿眼镜的老人,如何给人代写家书;打赤膊的搬运工,一个个汗流浃背,“嘿唷,杭唷……”把紫铜色的身体弯成一张弓,拖呀,拉呀,推呀,板车上是圆木、方木、木板……,那一双双发出臭气的大脚狠狠地踩在地上;我们还看流着热汗的汉子,用小板车拖着大肚子女人往工人医院飞跑;看挂着“奠”字花圈的门栏内那些香蜡和锡箔……看这样,瞧那样,嘴里吮着酸淹小杏子,摇摇摆摆走到学校,急急忙忙去趟厕所,下午的第一节课又开堂多时了。于是在初一(五)班后来是初二(五),初三(五)教室外面,就站了一排推推搡搡的女孩,老师没奈何地瞪一眼,叹口气,放这忸忸怩怩的一行进去。听说一些男老师在背后赌咒发誓:下回再也不教女生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