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对松树怀有敬意,还因为松树有一种“自我牺牲的精神”。它浑身都是宝,活着的时候,可以用自己的枝叶为人们档住炎炎的烈日;死了以后,还能做火把,“照亮人们前进的路”。作者满含深情地写道:“为了人类,它的确是做到了‘粉身碎骨’的地步了。”
松有极强的生命力,它“要求于人的甚少”,却“给予人的甚多”,作者认为“这就是松树的风格”。这是点题之笔。接着他引了鲁迅的话:“我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血”,说这正是“松树的风格的写照”。松与人,在这里得到合一。
接下来,再论松树的风格中“还包含有它的乐观主义的精神”。它“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做忧郁与畏惧”。只有天气向它低头,它却“总是精神奕奕”,即如唐代诗人岑参所云:“君不见、拂云百丈青松柯,纵使秋风无奈何”(《感遇》)!
行文至此,按说已将松树的几个主要的品格分述阐明,可以做结。作者却又用了诗文中常用的对比法,用杨柳和桃李与松树作比。杨柳的“妩媚”,桃李的“鲜艳”人所皆知:“它只是给人一种外表好看的印象,不能给人以力量。”接着作者用欲抑先扬、反衬的笔法,进一步突出强调了松树的崇高风格。对比之后,作者直抒胸臆,高声赞美松树能“给人以启发,以深思和勇气”,再次对松树表示敬意。在结构上照应了前文,内容上又一次点明写此文的用意。
古来咏松诗文,可谓多矣。人们爱松,实是在松中看到了一种令人崇敬的人格。《松树的风格》一文,写松意在写人,意在励人。
我有过一只小蟹。
铁凝。
夏天,我在庐山遇到一只小蟹。它生活在石缝里、山泉边,大名叫石蟹。
人们要是亲近谁,常爱叫他的小名。我喜欢这只石蟹,况且,它比海蟹、河蟹小得多,所以我愿意称它小蟹。
那是在去往仙人洞的石板小路上,我们的东道主—《百花洲》编辑部的老主编、老翻译家递给我的。他举着一只香烟盒,神秘地笑着说:“打开看看,你一定会喜欢的。”我接过烟盒,立刻感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蠕动,不觉一阵心跳。我将烟盒扒开一个小口,就见这只蛋黄大小的棕红色小蟹摇摇晃晃正往外爬,它犹豫不定地爬出来,趴在我手心上,有些痴呆地停了下来,我托着这个小生命,细细瞧着,瞧它那阳光下半透明的身体像玛瑙,瞧它腿上那一层纤细的茸毛像丝绒,瞧它突起的乌黑眼睛总是固执地盯着一个地方。这一切都叫人疼爱。我立刻生出了一个念头,带它回去,带它和我一道回北方。我小心地伸出手指友好地碰碰它,谁知,它却张起两只前螯,朝我的手指狠狠就是一下。尽管那样狠,但我的手指也不过有点痒痒罢了。它多么小呵,还没有能够把人咬疼的那种力量。这就更增加了我对它的疼爱。
“放了它吧,活不成的。”同行的一位瘦高个儿作家说。他是江苏人,把“活不成”说成“活不曾”。也许因为他是《土牢情话》的作者,对困在土牢里的滋味有着独到的体验,才发表这样的见解。
我环顾四周,原来我们的团体—一同被邀上山的几位作家都围在我身边,兴奋地注视着这个楞头楞脑的小家伙。也许小蟹发现了这点,它警惕地抱住前螯便在半空挥舞起来,好像给人以警告:看谁敢碰一碰?它那副认真的样儿,能叫你想起举着木头枪冲大人高喊“不许动”的小孩子。和它相比,我们简直都是劳不鲁格鲁的居民。我终于又叫它回到了香烟盒里。
那天,我没有玩好,托着它,连云雾迷蒙的仙人洞,挺峻绮丽的锦绣谷和那气势巍峨、若隐若现的天桥都没有留心。我只感觉到烟盒里那些小爪子的愤怒抗议,但我到底把它带回了我们的住所芦林饭店。在半脸盆清水里,它不习惯地勾动着腿脚爬来爬去,它活下来了。
活着就要吃饭,我的小蟹还得吃活东西。先前我不了解这点,喂它面包、蛋糕,它都不予理睬,岂止不理睬,它还用拉屎的办法亵渎我那些食品。它的屎像一缕缕的黑棉线,把那些食品缠绕住。后来听山上人说,它爱吃小鱼、小虾和蚯蚓。于是,每次出游,我便格外留意有水的地方:深湖、浅溪、泼辣的山泉、盘子一般大小的水洼……
我的真诚感动了我们这个团体。
有一天在如琴湖畔,两个女孩子支着竹箩在捞小鱼。我走过去,把双手也伸到湖水里,可怎么也拢不住那滑腻、灵活的小星星。眼看着她们网起一箩又一箩,我都嫉妒了。这时我们那位最年长的作家走过来了,他俯下高大的身子就和小姑娘谈判。当然,这种谈判开始就带有明确的目的性。他语气绵软,绵软得不像大人乞求孩子,倒像是孩子在央告大人。也许是由于他那满头可爱的白发,也许是由于,他虽然具有他的《月食》中那个主人公的气质,还那样不耻下“讨”,他取得了胜利,两个女孩子决定给我们六条。我赶紧凑了过来,但着急没有盛鱼的东西。
“我这里有只塑料袋。”说话的是我同屋那位女作家。她的手提包里总是装着几块素净的小花手绢和一些大小不等的空袋子。要是碰巧你出门忘记带手绢,她就笑眯眯地递给你一块;要是遇到像现在这样的情形,和她在一起也能解决问题。她那双眼睛,笑起来就像一对月牙儿。她是《心香》的作者,心香还能总是板着面孔吗?她就是这样笑着,替我撑开了一只不大不小的塑料袋。很快,六尾活泼的鱼儿就在里面冲撞起来。
有一天在乌龙潭,我爬上了簇拥着那条瀑布的一堆堆怪石,想去寻找瀑布的源头,看它是怎样冲破它们的阻挠,从石缝里喧腾着奔泻出来的。这时我们那位来自湖南的青年作家向我跑来,一边跑,一边招呼我停下。我惊奇他能在那么险陡、光滑的石头上准确、灵活地跳来跳去,步子就像一只轻盈、敏捷的细腿鹿。瞧着他的身姿,你不能不想到他那篇《我们正年轻》。他停在我跟前,要我和他一起到乌龙潭边去看我们的“将军”。
他说的“将军”,是因写《将军吟》而得名。这位作家,个子并不高大,但走起路来形象威武,说话嗓音宏亮。现在“将军”正站在乌龙潭边,弯着腰,高卷着裤腿,双手撑开一只袜子在捉蝌蚪。
看见我,他直起腰来,把滑到鼻尖的眼镜朝上一推说:“喂,三只,够吃一天吧?”
“把那只给我,我也捉!”我一边说着朝他跑过去。
“不行啊,那只有个破洞!”他的话逗笑了许多人,包括那些和我们毫不相干的游客。
“将军”提着他那只装了三个花蝌蚪的灰丝袜上路了,他的步伐显得更加威武雄壮,湿漉漉着的丝袜就随着那雄壮的步子不住地摆动。
有一天,在饭店的花圃里,我们中间那位少言寡语的江西作家挖出一条通红的蚯蚓,他把它的身子绕在一根小木棍上,把小木棍交给我说:“这是给它的。”我没想到他能从生活中发现《红线记》那样的动人故事,还能从泥土里发现那样纤细的小生命。
有一天……
有一天,我们要走了,要结束东道主为我们安排的这次难忘的活动了。我首先想到我的小蟹转移问题。没想到一直陪着我们的那三位热心编辑早就走在了我前面。三人同时拿来了三只大小不等的玻璃瓶。我真想把三个瓶子都带上,让小蟹一路上轮换居住。因为行装多,只好抱歉地拿了一只。我澄干脸盆里的水,将瓶子贴在盆边呼唤我的小蟹。它却张开爪子挠着盆底,进一步、退一步地转圈,好像拒绝我的呼唤,又像是跟我玩着什么自作聪明的把戏。
汽车在楼下鸣喇叭,我不想再跟这狡猾的小东西纠缠,决定诉诸“武力”,我一把捏起它,放进了玻璃瓶。它没再咬我,那对鼓鼓的黑眼睛还是盯着一个地方,也许在盘算什么。我不相信谁能猜透一只螃蟹的心。
但是,我自信能用我的心感化它。在长途汽车上,一连五个小时,我始终抱着玻璃瓶,甚至当潮湿、闷热的风吹散了我的头发,我都不愿去梳理。直到走进南昌的洪都宾馆,我要洗澡了,才把它放在床头柜上。
半小时以后,当我再捧起那瓶子,我怎么也没想到,瓶子变成了空的。小蟹不见了,桌面上只滚动着几粒水珠。难道谁捉去了它?没人进来过。难道它自己跳出了瓶子?又好像不可能。我焦急地寻找起来。
沿着墙根找了一圈,没有。
顺着走廊找了一遍,没有。
我跑下楼梯,追到门口,都没有!
哪儿去了?我的小蟹!
哪儿去了?我的滑头的小家伙!
我预感,我再也找不到它了。努力想想它的缺点吧。不是吗,想想它那傲慢无礼的神情,那些小聪明、小把戏,那动不动就要舞枪弄棒的样子,还有那两只感情不明的突出的黑眼睛。石蟹,一只普通的石蟹!我安慰着自己。
可是,它的失踪还是惊动了我们全体。不知什么时候,人们都聚在了大门口。人们看着我,脸上都是关切的神情。
“没有良心!”我只说。
“你是说那小蟹吗?”这是开始就告诉我“活不曾”的那位作家。
今天的事情,到底使他的预言应验了,他一定得意吧?想到这里,我偷偷看了他一眼。谁知他脸上倒有些惋惜的神色了。他那沉思的目光越过我的头顶。他正向很远的地方了望。
远处是车的洪流,人的洪流。我忽然觉得小蟹就在其中。我甚至知道它在朝着哪个方向不停地奔走,那是一个美丽、迷人的地方。
可是,你能闯过那车的洪流、人的洪流吗?你走得那样急忙;你懂得去看那不停变幻的红灯绿灯吗?你的眼睛又是那样痴呆;你能逃过那些调皮的孩子之手吗?也许一只小鸡,一只小鸟都能使你粉身碎骨。不知怎么的,一想到这些,我还是愿意叫它的小名。我对着眼前的世界说:小蟹,祝你一路顺风,一路顺风……
[鉴赏]
铁凝(1957~)河北保定人。当代作家,著有小说《哦,香雪》、《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散文集有《女人的白发》、《草戒指》、《河之女》等。
在这篇散文中,作者以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一幅幅对小蟹描写的工笔画。从中能反映出作者真诚地怜爱小生命的情怀。
作者游庐山,偶然从同伴那儿得到一只石蟹,她很喜爱它,亲昵地叫它“小蟹”,托着它,甚至连云雾迷蒙的“仙人洞”,挺峻绮丽的“锦锈谷”,气势巍峨,若隐若现的“天桥”都无心顾及。不仅她爱蟹,为她的真诚所感动的其他同伴们也几乎是同时对小蟹产生了怜爱之情,他们纷纷为小蟹忙碌起来,用各自不同的方式倾注着自己对小蟹的那份怜爱之情。然而这种爱物,往往是爱人的折射。可是当我们宠物或爱人时,也常常犯着一种我们很难觉知的错误,那就是忽略了被爱者的天性而一味用自己的框架去逼人就范,这“逼”字里满盈盈的、真诚的爱,然而被爱者却不领情,就象那只小蟹,本来把它从石缝里,山泉边找出来,养入清澈的水中,于它并非一件坏事,有那么多人的关心与疼爱,饮食起居,不必自理,尽可以不管不顾,安享其成,比起其它同类们的跋山涉水、日夜奔波要舒适惬意多少倍。何乐而不为呢?但小蟹对此不仅不领情,反而对剥夺了它的自由的周围的人们充满了深深的怨恨。我们有时不自觉地同情弱者、喜爱小生灵当中,渗入一种“极权主义”的东西。我们愿意奉献给他们任何东西,只有一样被我们有意无意地除掉了—即可以自由和独立的权力。
小蟹走了,作者十分伤心,想想以往对它的那些好处,心中不免产生怨恨。这也是一种极正常的心理,她骂小蟹“没有良心”,她是用着“得一还两”的价值框架去作这个判断的,她不能理解小蟹的“忘恩负义”。当她望着远处那“车的洪流,人的洪流。”她忽然觉得小蟹就在其中,她甚至“知道它在朝着哪个方向不停地奔走,那是一个美丽、迷人的地方。”文至此,那种“极权主义”的“爱”已被觉悟,作者似已意识到尊重物的天性、满足小蟹对自由的需要才是天地得以与我并生、万物得以与我合一的关键。所以她这时没有对小蟹的埋怨,只是为小蟹的前程担心。面对眼前的世界,暗祝小蟹好自为之“一路顺风,一路顺风……”这不仅仅是单纯的祝愿,这里寓着天人之际的一种理解,一只小蟹,教得作者重新理解了千古说不清道不白的一个“爱”字,也催得读者努力地检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爱人爱物之心。
读铁凝的《我有过一只小蟹》,我们还能感受到与作者同行者们之间形成的那种高度和谐与融洽的友好关系,亲密无间、无私相助的真挚感情;还有小蟹的那种不甘忍受牢笼之苦,向往自由、追求自由的勇敢精神,这所有的一切,无不令人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