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自己过去的二十七年的生命真是太失败了。相恋五年的女友说走就走了,甩掉他就象甩掉一把恶心的鼻涕。他还想到自己的工作,想到人事科长指着他的脑门破口大骂。不过那都是半年前的事了。他给自己留了半年的时间,可是他仍然失恋,仍然失业。世上的一切仍然在跟他顽强地作对。他想就这样吧,拼一次!他插在裤兜里的右手仍然颤抖不止,好像那把折叠刀生了翅膀,即将从他的手里飞走。于是他用了力。用了力,右手再一次抽筋。他想这一次会失败吗?他对自己并没有信心。
其实失败了也没什么。他想,只需拿这刀往自己的脖子上轻轻一抹,他就真的到终点了。他想,这世间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窗外的玉米地慢慢地连成了片。他知道,现在距那个加油站很近了。他裤兜里的手抖动得更加厉害。他呼吸紧促,胸口发闷。他不得不大张着嘴,似一条缺氧的鳗鱼。
而他此时的身体,却似一张绷紧的弓。
汽车在一个小站停下,他松开抓着钢管把手的左手,活动着僵直的手指。突然有人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转头,他看到一只纤细的手,手指间捏着一张的崭新一块钱。他愣了愣,那钱便递到了他的手里。再回头,一个纤细且陌生的背影已经下车。
汽车再一次行进起来。
他把钱捏在手里,像做着梦。那一块钱轻飘飘的,仿佛完全没有质量,却让他用了浑身的力气抓紧。后来他感到自己正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向四个方向牵引。他有一种被分离的感觉。
汽车再一次停下。到张村了!乘务员只朝他一个人喊。
他盯着乘务员,扬了扬那一块钱,露着自豪的表情。然后他下了车,慢慢朝加油站的方向走去。
他的右手仍然插在裤兜里,紧抓着那把刀。却不再抖,安静得象疲劳的战士。经过加油站的时候,一个忙得满头大汗的女孩正好抬起头来,向他笑了一下。
他也向女孩笑一下,然后继续走。继续走,他没有停下,始终朝着终点的方向。他知道那里有一座小镇,小镇上满街都是毛纺厂和刺绣厂。
他把刀从裤兜里掏出来,抡圆,猛抛向旁边的玉米地。空中的刀子将一抹白色的阳光反射上他的眼睛,刺得他淌了泪水。
现在他的右手再一次插进裤兜,紧紧地攥着那一块钱。他的手指,正幸福地蹦跳。
他想他到了那座小镇后,会随便走进一家工厂,他会问他们这儿需要人吗?他会说,只要有活干,干什么都行,多少钱都行。
他感觉自己,正在奔向起点。
诊
流感说来就来了。好像,城市里每个人都在流鼻涕。这让他的诊所里,总是堆满了人。
诊所不大,靠墙放着两个并排的长凳,人们挤坐在那里,有秩序地,一个挨一个地,等着他开出药方,或在头顶挂一个吊瓶。这场面让他稍有欣慰。他不喜欢有人插队,正如他不喜欢有人生病,尽管,他是一个大夫。
有时他认为自己好像选错了职业。比如现在,他已经忙了一个上午,面前依然晃动着没完没了的病人,这样他就有些烦躁。后来他更烦躁了,因为他看到一个没有排队的女人,身子有些佝偻、头发已经花白的女人。女人紧抱着打成筒的被子,踉跄着慌张的脚步,直接挤到他的面前。他看到女人在皱纹间顽强地挣扎出一双浑浊的眼,吸盘般吸覆着他的脸。女人说,看病,感冒了。声音沙哑。
他皱了皱眉,用手指着长凳上候着的那些人,说,都看病,都感冒了。
女人说,我给你钱。
他的眉毛马上打成结,他说都给钱,这里没有赊账和赖帐的。
女人并不理会他的话,她把沾满灰垢的干枯的手伸进自己的胸脯,摸啊摸啊,终于摸出一张皱巴巴的人民币。女人说,孩子感冒了,很严重,你快给他看看。女人轻轻拍打着怀里的被筒,露着焦急和紧张的表情。
女人递过来的,是一张破旧的的两毛钱。他认为这张钱的年龄,应该不会比女人小多少。
女人小心冀冀地揭开包得紧紧的被筒一角,他歪着头,向里面看了一眼。只一眼,他便愣住了。他突然记起有人曾给他讲过的一个故事,他想,也许面前的老女人,就是故事里的主角。
你不要理她。坐在凳子上的一个男人说,我认识她,这附近所有的国营医院和个体门诊,没一个理她的。
他摆摆手,意示男人不要说下去。他轻轻问女人,孩子病得很重吗?
是的,很重。女人说,你快给他看看,他们都不给他看……他很可怜,他整夜咳嗽。
还有呢?他问,他把听诊器小心地塞进被筒。
不吃饭,有时候发高烧……夜里总是哭呢!女人说。
还有呢?他继续问。
就是咳嗽,发高烧,不吃饭,夜里总是哭。女人重复着。
哦,知道了。他抽出听诊器,是感冒,没什么大问题,开些药吧?
不行呢。女人说,他怕苦,他会吐药的。
那打个吊瓶?他说。
不行不行!女人慌忙说,他很怕疼的。
你别理她!坐在凳子上的男人又说话了,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呢!
你闭嘴!他冲着男人吼。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变得很激动,你闭嘴行不行?让你等一会不行吗?!
男人撇撇嘴,不说话了。
那给他打一针吧。他朝女人笑笑,马上就好,不会疼的。他站起来,把椅子让给女人。他从药架上取下两瓶针剂,仔细看了看标签,摇匀,将封口割开,然后把药液抽进一个小的针管。你抱着他,别让他动,打一针很快的。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揭开被筒,缓缓将一管药液推进去。不疼的不疼的,他轻哄着。
现在好了。您摸摸看,是不是不烧了?过一会,他对女人说。
好像是呢。女人的表情终于平静下来,嘴角有了些笑。
回去的时候,把被子包严实点,别让他受凉。他叮嘱着女人。
那谢谢你了……不过明天我还想来,您再给他做一次复诊,行吗?女人说。
当然行。他收下女人推过来的两毛钱。
以后呢?女人说,我想每个月都来给他看看……他总是有病,夜里咳嗽……
绝对没问题的。他笑着,您什么时候来都行。
女人终于走了,心满意足,脚步也变得轻盈。走到门口的时候,女人回过头来朝他笑笑。笑得他心酸。
他开始给下一位病人开药,挂吊针,他心里想着那个故事:……单身的母亲和十七岁的儿子……儿子缀学打工……摔下脚手架,死去……母亲疯了,每天抱一个被筒,到处找人给儿子看病……她总说,儿子刚满两岁……没有人理她……一个也没有……没有……
他想,被子里包的那个干瘪的、脏兮兮的枕头,应该是她儿子枕过的吧。
他流下一滴眼泪。
他想,不管如何,也得把这个诊所开下去。他答应过女人的。哪怕,他仅剩下女人一个顾客。
玉
男孩女孩来到公园,坐在湖边。月光下,平静的湖面,微蓝如玉。
男孩掏出一小块玉。温润的玉,散着细腻的光。那玉雕琢成一朵盛开的百合,连一根细细的红线。男孩说,送给你。
女孩说哪来的玉?
男孩说家传的。传了很多辈。我太姥姥传给我姥姥,我姥姥传给我妈,我妈传给了我。不过我妈要我把这块玉,送给她未来的儿媳。
女孩说家传的玉?肯定?
男孩说这还会假?
女孩接过玉,看看,笑一笑。她的手优雅地一扬,将玉远远抛出。那玉在月光下拖出一线长长的蓝光,将平静的湖面,击出一朵微小的水花。
男孩愣住了。他说你什么意思?
女孩再笑笑。她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昨天我上街,恰好看见你钻进玉店。我在很远处盯着,见你在柜台前站了很久,好像还跟店员讨价还价。你走后,我进去看,发现这样的玉,柜台里摆得到处都是。
男孩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女孩说编啊,你继续编啊。不是家传的么?不是你太姥姥的么?你这个骗子。
男孩说不错,我承认玉是我昨天买的。不过请不要叫我骗子,因为我爱你。
女孩轻哼一声。
男孩说你不相信?
女孩厌恶地扭过脸去。她说要我相信也行。你现在就跳进湖里,把这块玉捞上来。
然后女孩就听到“扑通”一声。
她回头,身边不见了男孩。湖面动荡,似一块巨大的玉被击碎。女孩大声叫着男孩的名字,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只剩下微蓝的湖面,一点一点归于平静。
十秒钟。二十秒钟。半分钟。女孩紧张地盯着湖面,可那湖面仍然没有动静,似乎男孩永不会再浮上来。女孩慌了,她哭出声来,眼泪簌簌地掉。她的脸色苍白,嘴唇发抖。
女孩即将绝望的时候,男孩的脑袋突然从水里冒出。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手里,举着那块玉。那玉温润细腻,像一朵小巧的百合。一滴水,正从玉上飞快滑落。
女孩抱紧了他,再也不敢松手。她说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怎么这么傻?这湖这么深,水这么凉。我知道你爱我还不行?我相信你爱我还不行?女孩一边说一边哭,月光下楚楚可怜。
男孩把那块玉给女孩戴好。他仔细地为女孩擦去腮上的泪水。他说请原谅我,这玉,的确是我昨天从玉店买的,刚才,我的确是在撒谎。不过,从今晚开始,我们能不能让这块玉,真的变成咱俩的宝贝。我把它送给你,然后一辈一辈往下传。你,就是未来的太姥姥。
女孩破涕为笑,使劲地点头。她看到男孩在不停地哆嗦。于是她拉了男孩的手,急急地离开了湖边。
男孩终于下了决心。他想这女孩,他娶定了。因为她刚才,为自己流了那么多眼泪。
这个决定,其实是他从水里钻出来的那一刻,才决定的。——男孩并没有潜到湖底。他耍了一个小小的伎俩。他躲在水中,然后从怀里,掏出第二块玉。
……昨天他在玉店,买了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他本想把另一块玉送给另一位女孩。这之前,他一直搞不清楚,这两位女孩,谁更爱他;哪一位女孩,更让他爱……
发如雪
父亲头发一直很好。乌黑,浓密,带一点微卷。即使是那段最艰苦的日子,当他衣冠不整、夜夜失眠,当他东奔西走、穷困潦倒,当皱纹挤满额头,当脊背压得弯曲,那头发,仍然亮泽茂密,生机勃勃。现在父亲60多岁,因了头发,他认为自己是年轻人。
那天父亲鼓足勇气,对儿子说,我想搬出去住些日子。儿子说回乡下?父亲说不是回乡下。还在城里,是搬到别处住。儿子说爸您在这里住得不开心?我做错什么了吗?父亲说我没有不开心。你也没做错什么。我在这里住得很好。我只不过想搬出去住些日子。儿子问可是为什么呢?您真要搬出去的话,邻居们会怎么看我呢?父亲不说话了。他用手轻捋着自己的头发。一头乌发光可鉴人,有着自然流畅的微卷。
几天后儿子下班,见客厅里坐一位大妈。她和父亲隔着茶几聊天,父亲正笨拙地削一只苹果。父亲削好苹果,欠欠身子,递给她。她接过,说,谢谢。父亲说介绍一下,这是我儿子,这是你张婶。儿子说张婶好。父亲说我们跳扇子舞时认识的,老乡。你张婶,是领舞呢。儿子说张婶您吃苹果。父亲说刚才在超市里遇见,顺便来咱家坐坐。儿子说中午别走了张婶,留下吃饭。张婶说不了不了,得回。就起了身。儿子说不容易来一趟吃了饭再走吧。张婶却已走到门口,一边穿鞋,一边咬着手里的苹果。
父亲问儿子,我跟你说过张婶吗?儿子说没有。父亲说我记得跟你说过。老乡,离咱村,五里。儿子说您从没说过。父亲说她一年前搬到城里,儿子在国外,她一个人,住四室一厅。儿子说这样啊。父亲说,是,是这样。他轻捋着自己的头发。那是年轻人才有的头发。一丝不苛,非常有型。
父亲很久没有再提搬出去住的事,倒让儿子有些不安。那天儿子鼓足勇气说,爸如果您真想搬出去住,就搬吧。不过您得告诉我您要搬到哪里,我们总得有个联系。父亲说还是算了,邻居们会笑话。儿子说咱不管邻居了,还能为邻居活着?父亲说再等等,现在不方便……我再考虑考虑。
儿子再一次看到了张婶。张婶眼睛红红的,仍然和父亲隔着茶几坐着,父亲仍然给她削一只苹果。儿子说张婶今天留下吃饭吧。张婶摆摆手,不了,得回。站起来往外走。父亲说苹果!张婶就站在那里等。她接过父亲递给她的苹果,咬一口,冲父亲笑。笑容让她更显苍老。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突然问儿子,如果你也出国,会不会带上我?儿子说肯定会。父亲说肯定吗?儿子说当然。父亲就垂了头。他说前些日子张婶的儿子从国外回来,明天回去。这次,要带上张婶。儿子说带上好,省得她一个人寂寞。父亲说带上好?儿子点点头,当然。父亲的头,就垂得更低。他把手指插进头发,一下一下地捋。儿子说爸,您头上怎么有白头发?父亲说其实你应该认识你张婶的,你妈走后,她接济过咱们。没有她,或许你读不完大学。儿子说爸您怎么不早说?父亲说我说过了。儿子说您绝对没说过……您说是跳扇子舞认识的。父亲说我肯定说过。儿子说爸,您头上,真有白头发了。父亲说哦,帮我拔掉吧。儿子就帮他拔。拔掉后又发现一根,再拔掉再发现一根,仿佛白发在刹那间,飞快地长出来。儿子慌了,他说怎么这么多呢爸?父亲说我老了,当然有白发。儿子说爸您不老。父亲说是老了……等来等去,就老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晨练的父亲还没有回来。儿子心生纳闷,出去找他。他沿一条街走了很久,终于看见父亲。父亲正从一家理发店往外走,他发现,自己的父亲,竟然剃成了光头!
父亲对他说,一会儿,得去送你张婶……来不及染了。
儿子冲进理发店。他看到,满地碎发,洁白如雪。
管道工
他费了很大劲儿才找对了客户的家。他敲敲门,迎出来一张漂亮迷人的女人的脸。只看一眼,他便躲闪了目光。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出奇地好。他慌张地向脚上套着塑料袋。
您好。女人说,怎么才来呢?女人微笑着,语气中却有些焦急和不满。他觉得女人的声音很好听,带一丝娇嗔的味道。他很紧张,他说是呢。明显答非所问。他想告诉女人他刚来这个小城三天,可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女人会对这些感兴趣么?
女人带他去洗手间,她说水龙头漏得厉害,关上和没关一个样。然后女人演示给他看,她打开总阀门,水猛地从水龙头口喷出来,溅湿了他的裤子。女人抱歉地笑笑,他觉得女人笑起来更象瑾芳了。多长时间没见过瑾芳了?三年多了吧。他开始给女人检查水龙头,他认为在女人的洗手间里想他的恋人,不好。
这工作他干了三年,很熟。三年来他不停在城市间游走,却总在修水龙头和水管。其实连他都弄不清自己到底做过多少个家政公司。虽然他并不觉得这工作卑微,却总是努力给自己制造着一种卑微的形象。他穿着破旧的衣服,蓄着杂乱的胡子,说生硬的普通话,目光总是躲躲闪闪。如果不是手中那个生锈的管钳,他认为自己和街头的乞丐,没什么区别。
他认为这很好。这样能给客户带来满足感和优越感。他认为这是必须的。
他很快弄清了漏水的原因,那个老式水龙头里面的皮垫老化了,有了裂纹。他在城市里见过无数这样的老式水龙头,他想,这说明城里人的生活也并不轻松。女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却每隔二分钟过来一次,问他,怎么了?他说老化了。女人说能修好么?他说当然。他不敢看女人的脸,却总是忍不住看。他再一次想起瑾芳。他想瑾芳也嫁人了吧?他想瑾芳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吗?他的目光柔软,温暖。眸中有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