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了一个最好的皮垫,给水龙头换上,再试,不漏水了。女人再一次进来,女人说好了么?他说好了。女人说那谢谢你啊,掏出钱给他。女人的手纤细修长,白嫩得近乎透明。接钱的时候他很想偷偷碰触一下女人的指尖。他的手向前伸去,却除了钱,什么也没有碰到。女人的手缩得很快。十块钱。硬梆梆的。像此时女人的脸。尽管那脸仍是笑着的。
女人说您慢走啊,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他说嗯。走到门口,他突然说你家里所有的水龙头都是老式的吗?女人说是,别的不漏。他说那也最好换换,这一个漏了,那些也应该快漏了。女人说不会吧?他说还是换换好。他看到女人的脸阴下来,忙加一句,不收钱的。女人说不是钱的事,怎么好意思呢?他笑笑。他在女人的带领下去了厨房。
女人仍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仍是每隔二分钟过来一次。水龙头生了很多锈,他的工作遇上了麻烦。女人捂着鼻子说好了吗?他说快了。女人似乎不耐烦起来,她看看钟,正午了啊!他说马上马上,汗便流下来。女人开始从冰霜里向外取东西,女人笑着说,那你在这儿吃完饭后再修,就能马上修好了吧?女人笑着说,十块钱。十块钱。
一瞬间他僵住了,身体像女人拿出的冻鱼。这时他突然产生出一个卑鄙的念头。他真的给这个水龙头更换了皮垫,却是他刚刚从洗手间里缷下的那个。当然现在是不漏的,但他知道,用不了三天,这个水龙头便会漏得一塌糊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个无耻的举动,他觉得此时的他真是下贱到了极点。他说修好了,收拾东西走。他听见女人在后面说,吃完饭再走吧?声音仍是甜美的。他没有理她,他不想再多看女人一眼。他在门外取他脚上的塑料袋,他听到女人急不可耐地打开了洗手间的排气扇和厨房的抽油烟机。
的确是正午了。太阳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一直走,不停地走。他很想哭。他真的哭了。开始只是轻抹着眼泪,后来变成低低的呜咽,再后来,就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叫。
五六七八
小时候的大狗,一把弹弓出神入化。他眯一只眼,瞄准远处的枣树,怪叫一声,着!便有一枚绿枣直直落下。枣树是春霞家的,古老,高大,繁茂葱茏。自有了大狗和他的弹弓,春霞全家就没吃过一颗成熟的红枣。
因了弹弓,大狗成为男孩们的领袖。他的身后总是跟着瘦小羸弱的华子,他是华子最安全的保护伞。
华子日日操练。也学着大狗,瞄准一树绿枣,怪叫一声,着!石子射出去,枣们纹丝不动,却传出玻璃破碎的声音。他和大狗撒腿就跑,春霞妈追出来破口大骂。春霞跟在妈的身后,一张脸兴奋得通红。
大狗对华子说,你再练一百年都没有用。这样吧,我给你造个火枪。
大狗就给华子造火枪。大狗的功课一塌糊涂,人却心灵手巧。
可以喷出火焰,可以射出铁砂,五十米之内,可以射杀一条狗。这是大狗对火枪的描述。
半年后火枪打造完毕,完全是五四手枪的造型。大狗拉华子去试枪,瞄准一只麻雀,高叫一声,着!轰一声响,麻雀箭一般逃离。华子睁开眼睛,看到大狗血淋淋的右手。
大狗从此失去一根手指。拇指。那年大狗十二岁。
大狗和华子升了初中,同一个班,用着同一张课桌。华子的身材仍然瘦小羸弱,大狗的功课仍然一塌糊涂。上课时他们常常同时被一条漂亮的马尾辫吸引。那是春霞的马尾辫,他们可以清晰地分辨出辫子上每一根乌黑的发丝。
星期六三个人一起回村子。大狗和春霞走在前面,华子跟在后面。大狗说华子你跟上来。华子就跟上去。然后三个人并排走,大狗和华子一左一右,就像两个保镖。近村子时,春霞一个人走出去,大狗和华子踢着石块,慢腾腾跟在后面。
每次都是如此。
后来,有一次,华子突然问大狗,会划拳吗?
大狗和春霞都愣了。
华子说,简单。五,六,七,八……他伸出手,比划着,让大狗也跟着学。大狗伸出左手,华子说,不行,划拳得用右手。
大狗伸出右手。却没有划拳。他的拳头直接击上华子的面门。华子的眼镜被打得粉碎。
疯狂的大狗被春霞及时抱住。
再到星期六,华子和春霞并排走在前面,大狗跟在后面。他垂着头,右手深深袖进裤兜。春霞回头,说,你跟上。大狗笑笑,走得更慢了。麻雀们唧唧喳喳,大狗常常想起那一柄威力强劲的火枪。
初中毕业后大狗进城打工,华子和春霞读高中;三年后大狗拉起一班人马搞装修,华子和春霞读大学;四年后大狗开起公司,华子和春霞却开始打工。每年春节,他们都在老家相见。华子敬大狗一杯酒,说,小时候,不懂事。大狗不喝,嘴上说,我早忘了。
华子知道大狗不可能忘了。——手指是因他而掉的;为了春霞,他残忍地伤害过大狗的自尊。大狗真不可能忘了——公司的名字,就叫“五六七八”。
后来华子和春霞同时从公司辞职,办起了公司。
却是半年过去,没有做成一单生意。
无奈之下华子给大狗打电话。他说我想跟你借点钱……大狗说你是谁啊?他说是我啊我是华子啊……大狗说华子啊这样吧晚上你来东来顺酒店吧!
大狗在东来顺酒店等华子,身边坐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年轻人。大狗欠欠身子,示意华子坐下。大狗问华子借多少?华子说你看着办。大狗说五万?华子说你还在为小时候的事生我的气。大狗说六万?华子说对不起狗哥。大狗说要不七万?八万?华子站起身,他说我不借了。大狗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存折,“啪”一声拍上桌子。大狗说,十万。
华子看看大狗,问,有代价吧?
大狗大笑道,打你一枪!
两个年轻人上前,将华子摁上桌子。一人掰开他紧攥的拳头,回头冲大狗说,可以开始了!华子拼命挣扎,他想他总算明白大狗要做什么了,他想大狗还是没有饶过他。大狗的手里多出一只枪。火枪。模样古怪的火枪。大狗站起来退后两步,眯一只眼,枪口瞄准华子的拇指。大狗说,这一枪绝对不会走火——着!
食指扣动,火枪发出脆响。枪口射出红色的子弹,子弹翻着跟头,轻飘飘似在滑翔。——那是一枚红枣,饱满柔软。红枣飘向华子,华子闻到它的清香。红枣击中华子的拇指,弹起,落回桌子,旋转着,发出令人眩晕的红。华子的拇指一阵酸麻。
大狗重新坐下,端起酒杯。他指指存折说,密码五六七八……前面添零……代我问春霞好。
太阳裙
乳白色的太阳裙,阳光下亮得刺眼。是父亲为她买的,父亲是村里小学的语文老师。她兴奋地穿上,跑到院子,将自己旋转。太阳裙像葵花般绽放,笑声飘洒小院。那是村里惟一一件太阳裙,或许也是镇上惟一一件太阳裙。她没有穿出去。她在等待六一,或者校庆,或者国庆。在一个重要的日子里,她的太阳裙会让人们惊羡。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一朵漂亮的太阳裙。
每天放学,她都要套上太阳裙,在小院里舞蹈。父亲和母亲是她的观众,他们为她鼓掌和叫好。然后,她把太阳裙脱下,摘下每一粒细小的尘埃,小心冀冀地叠好和放好。她常常做梦,梦中的太阳裙飘啊飘啊,飘到天上,幻成簇簇白云。她醒了,笑了,停不下来了。她盼六一。最好明天就是。最好现在就是。
她穿着打了补丁的褂子和裤子,往返在村中的土路。可是不久她就会换上美丽的太阳裙。她的太阳裙,会让破败的山村一片光鲜。
她在土路上行走,她看到墙上突然多出很多标语。字写得很大,黑体,红色,像愤怒的拳头,像淋漓的鲜血。她只认识两个字,打倒……。打倒什么呢?为什么要打倒?凭什么要打倒?她不知道。那两个字写得杀气腾腾,让她惊恐万分。她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她看到母亲黑色的脸。
母亲的手里,拿着她的太阳裙。
母亲说,你爸终于出事了。
她问,我爸出什么事了?
母亲说,这裙子不能穿了。
她问,为什么不能穿了?
母亲说,你爸终于出事了。这裙子不能穿了。
她问,我爸出事了和裙子有什么关系?
突然母亲表情狰狞。她不知道那一刻,面前的女人,到底还是不是她的母亲。母亲从旁边抓起一把剪刀,疯狂地剪着她的太阳裙。母亲一边剪一边笑,一边笑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剪。母亲的剪刀就像魔鬼的利齿,将她的太阳裙撕咬得遍体鳞伤。后来母亲的哭和笑混成一体,变成疯狂且绝望的嘶嚎,而她的嘶嚎,远甚过母亲。她冲上前去,试图从母亲手里夺过太阳裙。她感到指尖飞快地凉了一下。低了头,一小截手指在地上无限悲凉地跳跃。
那以后,她常常做梦。她梦见她的太阳裙飘落地面,成了一簇簇松散的芦花,随风飘逝。她恨过父亲也恨过母亲。她恨父亲为什么会被打倒,她恨母亲为什么要剪烂她的太阳裙。她穿着打了补丁的长裤在村路上行走,那里烟尘滚滚,那是红色的海洋。有一块补丁是乳白色的。她知道,那是残缺的太阳裙。
有关太阳裙的噩梦和她不停纠缠。后来,即使去了城市,即使满街都是长裙短裙太阳裙一步裙鱼尾裙,她也没有任何一条属于自己的裙子。她总是想起含冤而去的父亲和突然疯掉的母亲。夏天里她穿着一本正经的长裤穿行在城市的柏油路,穿行在自己的青春岁月和太阳的影子里。她的粉刺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细密的鱼尾纹。她的头发不再有光泽,她需要在美发店里还原它们的颜色。她站在落地窗前看大街上的风景,她突然哭了。那天她终于下决心为自己买一条太阳裙。这个想法在她的脑子里藏了近四十年,现在,她终于不能忍受。她对丈夫说,我想买一条太阳裙。我老了。我要穿一次白色的太阳裙。丈夫盯着她看。丈夫弄不懂她为什么要买一条小女孩才穿的太阳裙。丈夫认为臃肿的她穿上白色的太阳裙,将变得非常可笑。无疑,她的想法近似疯狂。
她跑遍整个城市,终于寻到一条乳白色的太阳裙。她把太阳裙夹在腋下,贼一般逃回了家。她紧闭门窗。她旋转着身子。她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像一朵葵花般绽开。一位美丽的女人。一朵漂亮的太阳裙。
晚上她穿着太阳裙走出家门。她拐进一条胡同,低着头,走得很快。她只想在胡同里走一走,没有任何目的。她抬起头,发出一声惊恐瘆人的尖叫。她战战兢兢地跑回家,缩在沙发上瑟瑟发抖。丈夫说你怎么了。她说,打倒……
打倒?丈夫愣住,什么打倒?他上了街,拐进那条昏暗的胡同。他看到墙壁上落着几个红色油漆涂成的大字。他把脸凑过去看,笑了。那是某些孩子的游戏,打倒张三,打倒李四,打倒赵小明,打倒孙小华,等等。似乎这些字在这面墙上存留已久,手抹上去,油漆纷纷脱落。
他推开门。他看到一张惊恐万分的脸。她穿着厚厚的睡衣,手里提着那件太阳裙。他说,是有打倒,不过……。他看到她的脸扭曲起来,身体颤粟不安。他说,不过,只是游戏……。他看到她突然从身边操起一把剪刀,疯狂地剪着无辜的太阳裙。他看到太阳裙转眼间变得伤痕累累,千疮百孔。他冲过去,他说你疯了吗?他试图从她手里夺过太阳裙。他感到指尖飞快地凉了一下,一小截手指,翻一个跟头,从太阳裙,蹦落地上……
进化论
一群猴子在树上操练。
神说,下地来吧!猴子说,为什么要下地?神说,下了地,就变成人。
猴子们不信,四散开去。却有两只愚蠢的猴子留了下来,并下了地。
于是他们真的变成了人。有了人的智慧。
他们盖起了草屋,种起了庄稼,养起了家畜……
发明了衣服……发明了文字……发明了书籍……发明了水泥……
发明了火药……发明了大炮……发明了装甲车……发明了核武器……
发明了口红……发明了拉链……发明了电脑……发明了一次性筷子……
发明了法律……发明了哲学……发明了秩序……发明了战争……
陆地越来越少,海洋越来越多……
森林越来越少,沙漠越来越多……
猴子越来越少,人类越来越多……
神不得不再一次来到他们中间,说,现在,请回到树上吧!人们问,为什么要回去?神说,回去,你们才不会灭亡。
人们当然不信,仍然各忙各的。是的,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
陆地继续减少,海洋继续增多……
森林继续减少,沙漠继续增多……
猴子继续减少,人类继续增多……
终于,一场战争过后,所有人都确凿无疑地相信,假如不接受退化,那么,明天就将灭亡。
于是找来了神。
人们说,神啊,请挽救可怜的我们吧!现在,我们宁愿回到树上去,变成猴子……
神听了,号淘大哭。
神说,最后一棵树,已经被你们变成了筷子。现在,我只能把它们插在地上,然后你们爬上去,将就一下,变一只蚂蚱吧!
天大地大
少年骨瘦如柴,硕大的脑袋上,几乎仅剩两只眼睛。两只眼睛间隔很宽,中间塞得下一只拳头。他趴伏地上,面前放一个破旧的写着红色“奖”字的搪瓷茶缸。那茶缸跟随老杜多年,立下汗马功劳。
少年不知道站立的感觉,更不知道行走和奔跑的速度。少年的腿是柔软的,细若芦柴,伸手可握。老杜常常握着他的腿说,可怜的娃啊!少年听了,咧嘴一笑,又俯下身子,整理一堆零钱去了。他数得很是仔细,几枚硬币被他敲打出钢钢当当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