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02年大学生最佳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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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画梦湘西

中国人民大学 袁诗宁。

1934年,沈从文先生从北平回湘西省母,入湘后在武陵(常德)买舟,沿沅水,过桃花源,下沅陵,过泸溪,在沅水上徜徉了二十余日,回到故乡凤凰。途中所感,后来结集《湘西》、《湘行散记》。这两本书如云之出岫,恬淡清秀,如水滴潭中,幽谷回音,读之如与沈公一道于武陵买舟,与二三水手,荡开沅水清波,江畔尽是逼人眼的翠竹,于暮色欲合之际,斜斜地横在一个无名的码头,岸边的吊脚楼有女子绵长的小调飘出,江中闪着几点荧荧的灯火……从此,湘西的神秘盖头被轻轻挑起,每个读过这些文字的人便有了去兹探幽寻梦的欲望……于我而言,湘西更是一种“还债”的感觉压在心头。

湘西再次潜入我的梦里是近日读到的坊间新由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的一套“画文丛书”,共十三本,皆是沈从文先生的小说散文,内即有《湘西》一本,文中有画,画外有文,看似无序地散落书中的数十幅图画,皆由两位湘籍画家何铁凡、王金石握管,依文作画,或水墨点染、或素笔勾勒,文画相生,书为八开,所有纸张洁白如雪,画如墨梅开雪中,展卷如踏雪寻梅,时隐时现,文以画更显悠远动人,画因文而有灵动之感,湘西风情,呼之欲出;无独有偶,北岳文艺出版社推出的《湘行散记》插图本,文中所附的除了沈之表弟当代名家黄永玉的画和卓雅的摄影图片而外,更珍贵的是沈先生的几幅当年归途中的素描,二书相映成趣,同时闯入我的眼中,不由得我不还去年五月间与同窗湘西之行而欠下的“债”了……

“常德的船”

1956年12月13日,沈从文在又一次的归乡途中给夫人张兆和写的信中说到:“昨曾过常德看看,一点都不认识了,什么都变了”,半是无奈,半是感伤。当然,比起22年前那次省母之行,他所见到的武陵,那“一个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如今都是无处可觅了,而当日买舟而下,顺沅水,过桃源,历辰阳,下沅陵的二十余日的水上生活,到了50年代已被一条公路拉成一二日的路程了,而于60多年后的我们更是一张梦中才能寻的写意画了。

“常德的船”,是沈先生介绍的湘西的第一件物事:那“外来船”的“大鳅鱼头”异常秀气,通体纯黑的“乌江子”、装满“历史”的“洪江曲船”,“有斗拳师神气”的“白河船”、还有了“广舶子”、“洞河船”、“麻阳船”……昔日游动在沅水上的千帆,都只能在文字中寻得它们的名目了。而画家用水墨织就的千百桅舟,洒落在书中的字里行间,或将行未行,似在等待一位吃荤茶而未归舟的“柏子”,或降帆而憩,正享受下次出帆前的安宁……它们在画中游动在整条沅水,贯穿整个湘西,书也因此“活”了起来,沅水也抖落了历史的尘埃,似乎又鲜活地流动在我们的心里。而画不出的乃是万千立根于水,栖身于船的湘西船户,他们荡开了沅水的清波,吐纳万千货物与进出人流……我们乘坐的特快列车只在常德停歇了几分钟,只够我们对沅水投下匆匆一瞥,就如没羽之箭,呼啸而过,直入湘西的腹地了……凤凰。

“苗人放蛊的传说,由这个地方出发。辰州符的实验者,以这个地方为集中地。三楚子弟游侠气概,这个地方因为屯丁子弟兵制度,所以保留较多……”沈先生对自己的家乡似乎吝啬了些许温柔笔触,而多了几许的强豪之气。我以为,最得凤凰神韵的还是黄永玉先生的水墨画“故乡水巷”,淡远漂泊,明净而悠远,而其他的似乎略有直露之嫌。

凤凰城只宜在梦中或是一片水雾中徐徐展开,我们便是在暮色欲合之际“潜入”古城的怀抱的,小面包车一路在青山绿水中穿行,陡然翻过一座高山后,凤凰就如一位浣纱女婷婷地立在我们面前,沱江如带,依稀可见,不由你不生长相厮守之意。我们由一径光滑的石径牵引而来,慢慢地接近,静静地呼吸,路旁的门缝中偶尔泄出一线灯光;沱江也越走越近了,隔着石径与吊脚楼,涛声温柔地声声闯入心中。我们停歇的旅馆就是一座木质的吊脚楼,容颜已旧,一半立在清清的水中,一半紧贴住石板路,简单洁净,依窗站定,沱江便在脚下静静地流淌,关上灯,空气中全是沱江的气息了,江面偶有几盏灯火飘过,是一些夜行船划过江面。入夜,大家在沱江的涛声中酣然睡去……

凤凰真是盈手可握的,一道虹桥联起两岸古意,几条石径交织数百青砖黑瓦的老宅,与沱江为伴的是一排吊脚楼,几座古城门联起一道古墙……身处其中,你尽可以慢慢品赏,彻底放开心胸,抛去一切负累,绝无喧哗迷失之感;石径旁有卖用新鲜荷叶包裹的带着清香的野草莓的婆姨,五角钱便可得盈盈一捧;沿街错落的是众多精致的作坊:蜡染、织锦、银器、炭画……绝无粗制滥造之物,三言两语谈妥价钱,更无欺诈吃生之事……同行数人,走在石径上,一路拾取的是不时的惊喜和绵长的温馨。熊希龄、沈从文的故居或许就在某条石径之畔,掩映在朝阳宫,大成殿,天王庙,万名塔之间,而更多的青砖黑瓦就不知是哪家屯丁子弟的旧时楼台了……

沱江出城之后,尤其是我们去赶苗族“边边场”途中的那段更是生机勃勃,带些野性的,清亮的奔流在苗家的山寨旁!而在城中这段则再温柔不过,漫碧的水草在波中荡漾,走过虹桥,沱江的右侧,有一老宅曰“边城诗社”,房主老先生曾君武,年过八旬,气度蔼然,有超然之风,告之此处常聚四方文友,吟诗作画,但求娱己,不求闻于人,欣然赐予我们的墨宝,至今仍在我的书桌上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在如斯美景中又幸逢如此雅事,凤凰待我们真是不薄!

与诗社隔河遥遥相望另一石径的远处是黄永玉老先生的画室“遐昌阁”,沱江缓缓地流过,与虹桥对应的是一座宝塔,塔影,桥影,楼影,两岸的树影交织在清澈见底的河中,不时有小舟划过水面,荡起些许水纹,其美真是莫能以言语出之……

在虹桥的另一侧,泊着数十叶小舟,是专供前往听涛山谒沈先生墓的。载我们的船夫只有二十余岁,面憨厚,手脚大,极敏捷,船上还有小伙计一名,不过十五六岁,不由地想起在当年沈先生的那只返乡的船上,同样有水手二名,也带着一位小船夫。船夫长篙一点,小船便幽幽地穿过了桥洞,顺流而去,阳光漫烂,水中水草极多,碧碧的一色,看不到河底。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小伙子带些羞涩地放开了歌喉:“天上有云云开花,苞谷地里种豆荚,豆荚缠坏苞谷树,女人缠坏男人家”,歌声嘹远,回荡在水间,我们大声地跟唱,惹得过往船只无不侧目,可惜的是没有一个翠翠似的姑娘,在远处的某只船上给我们以回应……

歌声中顺水直下二三里,过一村落,便到了听涛山下,山名听涛,正对沱江,郁郁葱茏,山体秀美。摄声收神,我们静静地登岸,因为这里栖息着一个伟大而忧郁的灵魂。拾阶而上十余步,有小女孩卖花,都是采自山中的野花,还带着晶莹的露珠,一捧或全白或全黄,极淡雅纯洁。顺着山路走了一段,山路还是一样的逼仄,却一直没有看到开阔的墓地,只见一褐色大石立于路旁,正纳闷,停步问人,“呶,就在眼前呀,”大家无不大吃一惊。果然,这块没有坟冢,孤俏地立于窄窄山路旁,静默地面对着沱江涛声的石头就是沈先生的墓碑了。细细观之,墓志铭是沈老自己的四句话:“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这恐怕是中国最奇特的墓了,可能也是最具有诗意的墓了。惟有沈从文,才能在身后,还是如此的孤俏,如此自然地消融在家乡的山水之中……默默地献上小花,鞠躬而退,大家一路无语……

六十多年前,凤凰是沈从文的舟行的终点,而今日凤凰则是我们结识湘西的开始。过凤凰,得一丝风绪、采一掬神思。书还在,画亦有,但就如映现在书中的众多至今渺不可寻的乡俗民规,如云的樯橹,闪过的众多“翠翠”,“柏生”,存活过的无数清奇的码头、小镇一样,今日,“湘西”注定是不能寻了!

原载中国人民大学《中文学刊》2002年夏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