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31800000006

第6章 我心中只有彩虹

他记得自己是很晚才回家的,沿着熟悉的街道走了很长时间。当时,路上传来隐约的狗叫声,耳边不时窜出下夜班人对天气的咒骂声,不远处还能飘来不愿回家的人细碎地说笑声。这时,他的眼睛被刺了一下,透过剪影一样伫立的楼群,他看到远处升起来的蓝绿色的光,它们像从洞口怒起的蛇影,旋动着、追逐着、奔腾着。远处的人群中传来惊叫声。他想起自己白天想到的光和小时候的彩虹,寂寞、凄凉中增加了些许的不祥,他加紧向家的方向跑去。

回到家里已经夜里两点多了,他听到远处越发空洞的狗叫声,还夹杂着绵长的猫叫声。他想尽力用睡意和这些声音较量,强迫自己躺下了。

后来,他是被一种巨大的声音震醒的。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好像谁把拖拉机开到了楼顶。随着床的剧烈颠簸,他被抛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东西,但是,床又带着他左右摇摆,他来不及抓到任何东西了,眼前的墙壁扭动起来,伴着哐哐的墙砖倒塌的声音,他的眼前被水泥砖渣溅起的烟雾覆盖了。他是那么急切而强烈地需要依托,需要抓住任何一点想抓住的东西,然而他像被一股巨大的魔力推了出去,屋里的家具像被一扇门紧紧的封住了,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面从没见过的水泥墙,无限的恐惧和孤独感笼罩了他。他慌乱地向四周张望,想知道自己到底在哪里。可是,四周只有轰然倒塌的声响,那些记忆中最熟悉的标志性的建筑物正在他的眼中撕裂、下坠。只有远处开滦医院那雄健的大楼还依稀留下了一面挺立的墙,他只能靠此分辨着方向。

他看到周围的建筑物依然在倒塌,在清淡的晨光中一点一点毁了昔日的形象。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他感到时间在那一刻最不真实,直到后来回忆起地震时,他依旧感到自己当时是在梦中。然而,他很快就被从楼房中或踉跄或惊惧跑出来的人叫醒了,他听到他们喊地震了,有的喊地陷了,他开始明白,自己脚下的地方,正是自家的楼顶,而那裹着他家的、他痛苦身躯的熟悉的一切,都被粗暴地埋在地里了。他想大哭,他在那一刻明白了,原来自己是那么不想死,那么怕死。分明,他感到自己在哆嗦。

快救人哪!他听到了一声喊,他听好像是邻居大哥,他的眼睛一下子涌满了泪水,他朝脚下奋力喊了一声:我还活着!我这就下来!

他跌跌撞撞地、艰难地用手扶着,扒着脚下的瓦砾。这时,他感到肩上有些凉,这才感到天空中下着雨呢。他几乎是张开双臂跌落下来的,他看到周围嶙峋的残垣断壁支楞着,围满了惊恐的人。弥漫在这里的,还有声嘶力竭的寻找呼救声。一些岁数大、有些经验的人开始把身子趴在地下,用耳朵紧贴地面向瓦砾中喊人。

时间突然过得极慢。夜色逡巡着,终于像潮水一样退去了。阳光长长地拉起来,周围的一切像被海水抛弃在海滩上的废物,破败、散溃、凄寂。王林辉感到那时刻世界仿佛失去了声音,眼泪、鲜血、绝望、死……一切都变成了黑与白,黯然却醒目。

纷乱的身影忽地从他身边掠过,有的人拿着生了锈的锤子向前飞奔,嘴里不停地嚷着:救人要紧,救人要紧!

王林辉没有多想,也跟着跑了过去,他觉得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是这么需要和别人在一起。

近了,他看到那里的楼板下压着一个男孩,衣衫不整的人们正在商量着解救他的办法。

别哭!省着力气!

含着唾沫,少喊救命,我们正在想办法!

把楼板钻个眼儿,先让他呼吸!

吊车找着了吗,快开过来,快!

话语密集得像盛夏的骤雨,人们的行动像遵循了统一的指令,配合极其默契。

锤子、树棍、肩膀在眼前晃动。

终于,一块紧锁的楼板松动了,孩子的哭声突然清晰起来。

吊车轰鸣着开过来了,颜色不一、深浅错落的绳子被粗细不同、巧拙相交的手指结在一起,绑在了沉重的楼板两端。

嘶——现场传来尖锐的响声,一个中年男子正把背心脱下来撕成条带,他的肩膀上还有着明显的划痕和渗出的血丝。

嘶——嘶——嘶——此起彼伏的声音汇在一起,一条用背心结成的绳子又绑在了楼板两端,与先前那些绳子拧在一起。

吊车开始起动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那缓缓抖动的楼板。

王林辉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正在跟着那楼板启动的速度变得忽紧忽慢。

终于,楼板的那侧射过来一束亮光,似乎,那楼板被那束光托起来了!

人们没有敢欢呼,而是下意识地相互抓着手,随着那楼板艰难地抖动,他们的手攥得更紧了。

楼板刚刚被吊车移开一点,孩子的父亲冲过去把孩子抢了出来,他已经不会哭了。孩子的母亲抽噎着说:幸亏昨天给他吃了他想吃的万里香烧鸡,为这还打了他一顿呢。

王林辉和人们握着的手撒开了,他才觉得原来自己的手臂是那样麻,已经不知道疼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和妹妹,急速地向农村奔去。

当看到父母和妹妹都还活着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甚至还想到过自杀,一种深重的罪恶感从心底里升起来。

他回到城里来,发现到处都是用破塑料、树棍、油毡搭起来的简易棚,放眼望去,隐约地炊烟升起来了。他用鼻子吸了吸,闻到了活着的气息。

当天,解放军已经开始抢救伤者了。

他永远忘不了当时留在心底里的那股活着的气息。

三十年过去了,他有了自己的妻子、儿子和孙女。他的邻居有走了的,也有后来的。以前的邻居家震后几年得了孙子,现在也会读书了,他还读过《圣经》。王林辉记不住他读的到底是啥,只是其中有一段发大水的事儿,好像说的是上天发大水的时候也把彩虹藏在云彩里,让人们与洪水搏斗后看到了彩虹。

有时,他也会想起地震中求生的一幕幕往事,想起那个孩子的母亲说过的万里香烧鸡,然后想起自己曾经想自杀时走过的那些铁轨、河边和路口。他终于明白,万里香烧鸡、铁轨、河水、路口……那些看似简单的东西原来都不是以它们本来的面目存在着的,只要和日常生活相连,那里就长满了悲情、彷徨、绝望和坚定相互交错的故事,散发出生活深处活着的味道,是生活本身的呼吸和光芒。

他爱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里穿行,像一张褪色的照片,浑身散发着浓郁的被时光沉淀的芬芳。他有时下意识地从楼群中想像30年前的那道道蓝光,也总能依稀想起邻居孩子读的那句话:我心中只有彩虹。

1976年是我当兵的第四个年头,进入七月,组织上安排我回家乡唐山探亲。我的探亲假到七月底,返程车票都买好了,但就在返程前夕,一场天崩地裂的大灾难使我的人生轨迹被残酷的割裂……

1972年,我15岁,读初中二年级,因有文体特长被挑选入伍。启程的日子定在1973年元旦前,火车站上,锣鼓喧天。在一片绿色海洋中,我们十几个身穿崭新军装的女兵格外显眼,父亲和母亲就站在我身后,透过镜子的反射,我看见他们眼里闪着晶莹的光。1973年元旦是一个让人难忘的日子,接兵的干部利用在北京转车的时间,令我们到了天安门,参观了故宫。那一瞬间,我们心中腾起了一种无可言状的自豪,因为从那一刻起,在保卫祖国和保卫北京的军阵中,又增添了我们。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在北京的短暂停留,竟成了自己一生在北京留下足迹的惟一机会。

1976年是我当兵的第四个年头,进入七月,组织上告诉我,收拾收拾,准备回家探亲吧。其实按原计划,总参的运动会是“八一”在北京召开。早在年初,各部队就层层遴选,将体育人才集中起来进行训练,以期在运动会上夺魁摘冠。我擅长的是短跑,我在中学时创造了学校女子组一百米跑的最好成绩,这一纪录在我参军后还保持着。我的想法是在运动会开过,若有个不错的成绩,就提出从北京直接探亲,北京离唐山很近,还可以给部队省点差旅费。4月5日,清明节,北京发生了“天安门广场事件”,成千上万的人到广场悼念周总理。当晚,这场悼念活动被定性为反革命事件。之后,在全国范围内排查政治谣言,军队也不例外,大家都有很多的惶恐与困惑,说话比往常谨慎多了。进入5月,上级来了通知,运动会无限期推延,我们这些准备参加运动会的人,都恢复了正常的训练与值班。随后,部队也开始逐次安排服役到了四年的老兵回家探亲。

车到唐山时已是傍晚,哥哥正在出站口等我。四年了,唐山,你送走的小女兵回来看你了。探家的日子,周围整天是同学、老师、朋友,这个来那个走,并没有在家好好待着,更没有坐在父母面前陪他们,哪怕只一天。

转眼间,离返队的时间只有两天了。父亲让哥哥提前买好了7月28日返程的车票,说:“归队一天也不能晚。”就在返程前夕,恐怖的蓝光把地平线照亮片刻后,大地开始猛烈震颤,只几秒钟,一座城市变成了废墟。

那年,我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