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唐山大地震亲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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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1976年的生死幻灭

我的睡眠一直都很轻,稍有动静便会醒来,可地震发生的那个夜晚,我却睡得很沉很沉,像死去了一样。那地动山摇般的晃动,巨雷劈来的轰鸣,我竟浑然不觉,朦朦胧胧地感觉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其他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个时间是公元1976年7月28日凌晨3时42分53.8秒,永远地留在了唐山人的记忆中。

大地刚一震颤,姐姐就起身站在了床边。几乎就在姐姐起身的同时,又是一声轰响,屋子西北角的一块墙体断裂滚落下来,砸到床头旁边的箱子上,接着又掉到地面上,滚落的时候,床头床屉被砸成两截,连枕头都被带到了地下,不知为什么,竟然没有砸着我的脑袋,我只是随着床屉一同跌落了下去……

站在地上的姐姐本能地伸手来拉我,摸到的却是一堆砖石,便惊呼:“林梅砸着了!林梅砸着了!”父亲和哥哥这时已经赶了过来,母亲把两个妹妹喊到楼下,让她俩先到外面去。南门打不开,母亲又带着两个妹妹扑到北边的门口,还好,门虽然已经变形,但还能打开。母亲把妹妹们推了出去,也上了楼。

现在,不管怎样回忆,也说不准确究竟过去了多少时候,我醒了过来。哥哥和姐姐说很短很短,父亲和母亲却说很长很长。只觉得浓烈的烟尘呛得人无法呼吸,停电了,到处是一片漆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头好像被什么猛击过,昏昏沉沉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朦胧中,似乎有人在喊:“快!快!”身边有人来来去去地走动着,而且急促地说着什么,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一样,只有一句我听清了:“地震,是地震。”而且辨出了说这话的是哥哥。

全家人用一条褥子托着我艰难地往楼下移,大地仍然在不停地晃动,我睁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楼梯并不长,但总也走不到头,十几个台阶,竟像千里万里一样遥远。终于,我被抬出了楼放在地上,父亲又返回了那还在摇晃的楼里,搬出一块床板垫在了我的身子底下。

惊魂未定的人们都在院子里站着,身上只穿着睡觉时穿的裤衩和背心,许多人连鞋子也没穿,赤着脚跑了出来。

天色依然很黑,下雨了,雨珠滴在脸上,凉凉的,却更让人惶惶不安。余震不断,每次震动都引起人们一阵惊慌和骚乱,不知道脚下的哪一寸土地才是安全的。远处有火光在闪,不时还有爆炸声传来。

全家人围在我的身边,看我的四肢完好,却不知为什么哪儿也动不了。母亲一遍一遍地检查我的伤情,只见到左臂和右腿上有大块的擦伤,鼻子左侧划了一个裂口。

天渐渐亮了。我突然感到四肢发麻,而且麻得越来越厉害,四肢还是一点都动不了,心里又着急又害怕,胃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我告诉母亲想吐,母亲用双手接在了我的嘴边,我吐了几口,是血。吐了以后,感觉好了一些。当时还以为有了内伤,其实是鼻子左侧伤口出的血流到了胃里。我躺在雨中,身上搭了一块雨布。随着时间的推移,心中的恐惧也在渐渐的增加,不知是来自身体还是来自心灵的不祥预感,搅得我痛苦万状。我强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把脑袋侧向一边,脸上流的不光是雨水,还有泪。

哥哥钻进已经坍塌的卫生所里,寻找来了红药水和去痛片。

周围的景物清晰起来。也许是因为院里的建筑比较牢固,只有一座屋顶搭着预制板的楼房塌了,一家五口人都埋在了里面,其余的房子虽然裂的裂,局部坏损的坏损,都还矗立着。除了房屋坍塌的那一家外,干休所只有我和一个老干部受了伤。

外面的消息传进了院里,说唐山成了平地,说路边摆满了被砸死砸伤的人,说干休所南面的那片红砖楼全塌了,人捂在里面,没有活着出来的。人们越来越惊慌,聚在一起相互打听着、议论着,不知道还会怎样,现在该做些什么。也有清醒一些的老干部,一个劲儿地问从外面回来的人,地震的消息上级知道了吗?中央知道了吗?中央一知道就会派人来,派军队来……中央派人来了,唐山才有救。一分一秒的挨,挨到上午九点多,一辆大卡车开进了院子。是开滦煤矿的车,正沿街寻找需要救治的伤员,被父亲引到了干休所。我和那位老干部被抬上了卡车,卡车缓缓驶出院子,向室外开去。

我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总算是踏上了救治的路。天遥地远,但路的那头叫希望。

中午时分,卡车停在了二炮某团驻丰润的医疗所,医生为我简单地处理了伤口。这时,一位医生发现我的体温高,就为我做了进一步的检查,诊断为脊髓休克。我不知道这一诊断是个什么概念,但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我将要一辈子躺在床上过日子。

诊断出来,医院无法给我提供进一步的治疗,于是救护车载着我和那位老干部在午夜出发了。目的地很明确:北京。

大雨中,拉着各种救灾物资的车辆挤在泥泞的道路上,蜗牛一样爬行着,想让救护车也让不开。我们的车也无可奈何地走走停停,一停就是十分钟一个小时。父亲焦急地将脸贴在车窗上,窗外,除了雨水什么也看不见。哥哥和姐姐不停地用酒精擦拭我的身体,希望我的体温能降下来。父亲很清楚持续高烧意味着什么,车到北京通县后,便要求把我送到就近的二六九医院。医院里挤满了伤员,等了很久后被告知实在忙不过来,还得等。看到这种情况,父亲和同车的人商量了一下,对驾驶员说:“上北京。”

终于,7月29日中午到达北京军区总医院,路上走了十多个小时。

终于躺到病床上了,身下的床单洁白如雪,给人一种安谧与祥和。X光片显示,我的第三、四、五锥体骨折错位,中枢神经受到严重创伤,导致全身性瘫痪。只是那时没有想到,这会是永久性的,而且一躺就是30年……

24万遇难,16万重伤。那时我上小学三年级,这数字实实地砸在耳朵里,震得生疼。

地震袭来时,我在睡梦中。

我家东距唐山市区仅有30多公里。我被惊醒后,感觉就像坐上了筛谷的筛子。耳边只有玻璃等物的碎裂声,屋顶的泥皮纷纷脱落,掉在身上、炕上。

那年我虚龄10岁。在农村,这种年龄属于懵懂初开而又不谙世事的阶段。不过,别看年龄不大,对地震的体验可有过一次。1975年2月的那次“海城地震”,震感就波及冀东地区。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正伏在炕沿上写作业,忽然觉得脚下的地面轻微地晃悠了几下。父亲说“地震了”,可是全家人也没有什么恐慌。因为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震动就停止了。

这次不然。大震让父母首先醒来,慌乱之中父亲用极简短的言语和母亲做了分工,那就是身边的两个儿子每人负责一个,“我管老大,你管老二”。电灯?早就拉不亮了,屋里黑咕隆咚。我蜷缩在母亲怀里,傻乎乎地为那些“噼里啪啦”的家具什物心疼。母亲边劝着“咱再买新的”,边等着父亲踢开老式的格窗。窗子踢开后,我被父亲挟裹着扔到外窗台,随后自己跳下还没停稳的地面。这时,母亲的手里却空了。原来,父母各管了我的一半,小我几岁的弟弟还在炕上熟睡。在父亲的“叱责”声中,母亲紧忙在炕上划拉,找我小弟。可满炕都已经被摔碎的泥皮覆盖。一顿胡乱摸索,最终小弟被“挖”了出来,没有醒透的他不能自己往外跳,已经逃到外面的父亲和我接过他,强迫他站在地上。

母亲的大脚趾被窗台上的碎玻璃划出了血,其余无恙。父亲去寻那与爷爷奶奶同住的我的几个姐姐。大姐险些被倒在炕面的整堵“中间墙”压着,幸好在墙倒之前已经抽身。爷爷去开屋门时,门轴早因门框的走形转不动了,才想起跳窗自救。这么一耽搁,还好,地震停止了。因当时的住房是苇草铺排的房顶,上盖较轻,只是明暗之间的两面墙消失,侥幸没引起房倒屋塌的后果。回味这瞬间惊险,全家心惊肉跳。

很多人摸黑来到距房屋远一些的街道上,互相庆幸着死里逃生。可村里不时传来嚎啕声。看来不是都那么幸运。大队部旁边高挂的广播喇叭,平时经常惹人烦躁,现在因为断电,悄无声息了。负责广播通知的,是一个被众人称为“老大”的鳏夫,此时手举大号硬纸筒,呼唤着赤脚医生的名字。硬纸筒每响一次,众人都要谛听到底让医生去谁家。而短暂的静寂之后,便又有几声哭叫。硬纸筒播出了数十家的名单,那个扎着短辫的女农医怎能忙得过来?

盛夏季节夜短,天渐渐亮了。爷爷和父亲不顾尚且存在的危险,小心翼翼地踅进破败的房间,打算找些充饥之物。大街上立刻传来高嗓门的喝骂:“那是谁还敢进屋?不要命了!”我听得出来,这是生产队的干部在分工巡视。尽管态度严厉,现在想来,毕竟是为了履行职责。灾难降临,小小的生产队包括会计保管在内,都在先公后私,捍卫着全队社员的生命。

农村的孩子没有暑假,那是被麦秋和大秋两个农忙代替的。我偷偷让姐姐去为我寻拿书包,要去上学。姐姐不敢,去跟母亲“告状”。母亲边裹伤趾边说:“听这阵势,你们的学校还会有么?”后来复学时,我深深佩服母亲的“卓识”,她怎么知道我们学校的几间瓦顶校舍全部趴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