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全球华语小说大系·海外华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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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水晶孩童(1)

张惠雯(新加坡)

张惠雯,女,1978年生,祖籍河南西华,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大学期间尝试创作,获新加坡大专文学奖多个小说及散文奖项。2003年,小说《徭役场》获新加坡国家金笔奖中文小说组首奖。2005年,小说《水晶孩童》蝉联金笔奖中文小说首奖。2006年,短篇小说集《在屋顶上散步》获新加坡国家艺术理事会赞助。2008年获“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新人奖”。1995~2010年定居新加坡,为《联合早报》专栏作家。作品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上海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西湖》《文学界》等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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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说这孩子美丽是不够的。更确切地说,他美丽得怪异、令人难以置信。他母亲看见他第一眼就晕过去了:这孩子没有肉身,他是一块人形的水晶,包括他的头发、眼睛、指甲……好像曾经有一把最灵活尖削的刻刀在这水晶上雕琢出哪怕是最细微的线条。他安静地从母亲的腹部滑落下来,在没有别人在场的一个午后。他没有像其他孩童一样啼哭,只是静静地躺在昏厥过去的母亲身边,透明而柔和。

当他的母亲醒来的时候,她看到这个水晶的婴孩安静地躺在藤床上,睁着眼睛。他是如此的美丽,却又令她难以置信。她一点也不觉得这个孩子和她自己有任何的关系,好像别人将这个东西放在了她的肚子里,好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她又恐慌又茫然,突然她哭叫着跑到院子里,大声喊着丈夫的名字。她的呼喊很快通过一张又一张的嘴传遍了小镇,正在某一个杂货店搬运货物的丈夫就一路跑回了家。到了傍晚,他们的屋子和院子挤满了人。有的人高声谈论着这个小镇有史以来发生过的最奇怪的事情;有人在打听着婴孩的样子;有人抱着饭碗,睁大眼睛倾听着。聚在一起商谈的老人们关于这奇异孩童的由来一筹莫展,只能确定这是个史无前例的怪事。可这男孩实在美丽,他的非人间的美丽使那些能够挤到床前看见他的人一时间沉默无语。一直到深夜,人们才肯散去。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镇上的人乐此不疲地去观看这个水晶孩童,很多人走了又来。对于一些清闲的妇女和儿童来讲,去看水晶男孩几乎已经变得像清晨把家禽从笼子里放出来、午后吃一片蛋糕、晚饭后到镇街上找人闲聊一样日常而自然。她们挽着手,走着、赞赏着,眼睛忍不住往天空或是远处望去。然而,一天又一天过去,这些非同寻常的人群也会慢慢稀疏。

季节已从夏天转向初秋,凉风里偶尔裹挟着几片斜落的叶子。他的父母看他时,眼里仍然充满着茫然和不信任。这个孩子和他们看不出一点关系,更不像是他们血肉之躯的结晶,他不知从哪里来,突兀地降临在他们家。女人一再说起她竟然没有感到分娩的痛苦,他就那样自己从她身体里滑落下来。她一再向别的女人说起这一点,带着烦恼和困惑的神情,好像没有经历到生育的痛苦乃是她最大的遗憾。但她还是把母乳奉献给这个陌生的孩子。当他用他凉丝丝的嘴吸吮她的乳头时,她似乎能隐隐感觉到什么,就将他抱得紧一些。但她很快又松开了,他的美丽显然令她害怕。她把他放回到藤床上,自己坐在床边发呆。然而女人还是坚强的,有一天她终于决定这就是她的孩子,并且亲吻了他。而他的父亲在大部分时间避免看到他。他有些害怕,甚至暗地里有些恨他,因为他怀疑这个孩子夺走了他真正的孩子,一个可能会非常像他的活泼的孩子。当人们来来往往进出他的家,他感到耻辱,没有人相信这是他的孩子,他自己也不信。

可是一个老人偶尔回忆起的故事改变了做父亲的对待这孩子的态度,悄悄地抹去了他的敌意,使他决心承担作为父亲的责任,接受上天所赋予的命运。老人回忆起的故事来自于他许多年前读过的一本书,故事里有一个处女怀孕了,那个孩子跟别的男人没有任何关系,他是神的孩子,神使那个女人生下了一个非人间的男孩,来拯救世人。老人所讲述的故事在镇上流传,人们从那里揣测着模模糊糊的启示。男孩的美丽与人们印象中的怪胎和妖孽无法对应,那么说他是神送来的似乎更为合理。但是这小镇向来安稳,人们认为他们并不需要救赎。也许神会赐予财富和丰收,这是隐藏在每个人心里的秘而不宣的愿望。孩子的父亲因为这隐秘的愿望而受到人们的尊敬和优待。

在那一段时间里,突然降临的启示使人们因期待而焦躁不安,有些人简直睡不着觉。大家显得过分快乐而容易冲动,他们反复地走进男孩的家,提着各种礼物。当他们看着他,他们希望发现隐藏在他面容之下的启示。他们仔细察看他的眼角、鼻翼的轻微翕动、嘴唇上的细纹,甚至将眼睛贴在他的耳朵眼里朝里看。人们在这孩子的面容里寻找答案,充满疑问和焦虑。连女人们都发现吸引她们匆匆赶来的不再是孩子的美丽,而是依托在这小人儿身上的她们秘而不宣却几乎要胀破的愿望。人们忍受着等待和不停猜测的煎熬,日子简直长得疯狂。有人建议剥去孩子的衣服,仔细检查他的身体。老人们被这种渎神的语言激怒了,他们说,神的启示不是像金子一样掖在身上。人们只好按捺着自己,他们整天待在家里,突然地大声咒骂、发脾气,过一会儿又似乎满怀期待地等着。在秋天即将过去的时候,人们突然发现他们更贫穷了:庄稼因为缺乏料理几乎失去了一半收成;铺子里完全没有进新货,散发着食品变质的臭味;女人们习惯了四处走动几乎不照顾家,家里像猪圈一样凌乱肮脏,孩子们的头发丛里爬满虱子。当然,还有更多被掩盖起来的秘密:一个女人毁掉了所有她认为丑陋而粗糙的衣服,因为她确信很快可以到城里为自己买一批新衣服;一个男人在他的几个情妇肚里播下种子,因为他确信很快他将一掷千金,养活几个老婆根本不成问题。总之,这个镇子突然之间变得肮脏邋遢、伤风败俗。

这个冬季异常寒冷而拮据,人们蜷缩在自己的屋子里,计算着剩余的囤粮。他们异常失落,但不敢抱怨。很多人还是迷信的,尽管他们的行为看不出一点对神的敬意。他们不敢将怨恨说出来,不敢告诉别人自己如何失望、如何早就预料到那个怪胎不会带来任何好处。他们曾有的热烈愿望像炉膛里烧尽的炭,偶尔爆出一星火花,随即又熄灭了。在这些沉默而漫长的冬日里,那个为大家讲述故事的多知识的老人被大雪埋葬了。对于老人的过世,怀想最多的大概是水晶孩童的母亲,她隐隐感到那个老人带走了什么,让她心里不安。其他人很快忘记了这件事,盘算着明年春天的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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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正常的孩童一样慢慢长大,这段时间没有人来看他,人们忙于收种、忙于生意和债务的事情,妇女们发现家务事越来越多,已让她们分不了身。只有零星的几个孩子仍然坚持着他们的热情,尽管他们不时被孩子的父母亲训斥和驱赶,他们一有机会还是会围在他周围,突然地摸他一下。而那孩子呢,他喜欢观看周围的一切,每一张围在他周围的脸都被他细细地看过。他那一双眼睛似乎天生为了观看,天真而专注,从来不会显出一丝疲倦。而当疲倦突然降临他的身体时,那双眼睛就紧紧闭拢,立即沉入它自己的梦境去了。

有一天,这孩子抚摸了另一个孩子的胳膊,因为在他逐渐清晰的意识里,他和自己的看上去是不一样的。被抚摸的孩子跑掉了,所有的孩子都大惊小怪地散去了。小人儿坐在床上,回想着一下子的触觉。当他转过头看着他母亲的时候,她相信他的眼睛告诉她他发现了这个秘密:他没有其他孩子那样的柔软的肉身,他们和他不一样。

他开始蹒跚学步,他母亲一刻也不敢放松,因为对于这个孩子来说,重重地跌倒就等于破碎和死亡。脱不开身时,她就用一条带子把他绑在床腿上,一开始他试图挣扎,但很多东西会突然把他的注意力分散,有时候是摇晃在窗棂外的一条绿色的树枝,有时候是投射在屋子里的一道阳光,有时候是某种声音。他的眼睛似乎在不断寻找,而同时,他也仿佛在倾听着某些幽微的声音。当她看到他安静而专注的样子,可能会吓一跳,但是,慢慢地,她感到神奇,她会从屋里的某个角落偷偷看他:这个从天而降的孩子,她看不出他身上秉承任何人的痕迹。可是他却有最完美的人的面孔,一切竟然都在她的子宫里孕育而成。

父亲几乎不想看他,他像命运一样来历不明、让人无力。那个冬天他和别人一样吃了苦头,他的好运气荡然无存,现在人们仍然躲避着他,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疏远他,似乎他们从来没有尊敬过他、对他亲热过。他们曾经送来过各种礼物,现在他们以千奇百怪的借口想向他讨还。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生活被搅得一团糟,有时候他劳累了一天回来看见他妻子搂着那孩子的腰在院子里教走路,他简直想揍她一顿。为什么她能够亲吻他,将他搂在怀里,好像他真的是他们的孩子!她镇定自若地做着一切女人应该做的事情,镇定得让他害怕又嫉妒。

这孩子终于可以自由地在院子里行走,于是人们看到在篱笆缝隙间露出的那张脸,带着热忱向他们张望,这唤醒了已被他们埋在日常生活的尘土里的关于水晶婴孩的记忆。水晶人竟然像正常人一样行走、长大,这就像当初他突然闯入他们的世界一样令人不安。人们回避着他的眼光,可那双眼却印在他们的脑海里,因过分清澈而显得虚无缥缈。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脸平庸而丑陋,还有一些灰印子,他们的衣服也太脏了,蒙着灰尘和油腻,他们脚步匆匆,而他却躲在篱笆后,放肆地观察他们。谁也受不了这种注视,因为它使我们注意到自己。

阳光和热风使夏天白而干燥,在好几轮季节的变化之后,水晶孩童坐在屋檐下,观看着似乎凝止又充满变幻的景色。天空在树枝围成的框子里流淌,云絮像流水冲击产生的洁白泡沫。他相信天空和河流其实是相同的东西,有时候风从天际吹过来,它其实是急流中的一朵旋涡。如果有机会,他希望母亲再带他走出镇子,他们走在开阔的田野里,她和他走在深深的草和花之间,他也能够看见更大片的天空和更多的云。可是他也怕那样的情景:当他拽着母亲的衣角走在镇街上,每个人都停下来,看着他们。他母亲走得越来越快,几乎在跑,他快要跟不上她;又有孩子跟在他的后面,越跟越近,嬉笑着。他们的脸几乎碰到他的脸,他们又伸手触摸他,母亲不断朝他们怒喝,而那些观看的大人也开始嬉笑。他们的笑声和目光让他害怕,感到寒冷。当他们终于逃出来,身后不再有尾随者,当她摘了一朵野花让他闻时,她不是哭了吗?

母亲当然了解这个掩藏起来的愿望,她甚至一再对自己说“我要带我的孩子出去走走”,可她战胜不了心里的怯懦,她无法忍受人们的围观、嘲笑、一群脏孩子的追赶。她隐隐察觉到人们恨这个孩子,他们曾经以为他是神,如今却放肆地嘲笑他,仿佛他是个再滑稽不过的怪胎。而那坐在屋檐下什么也不说的孩子,他几乎具有一切最纯洁美丽的孩童特征,但是脆弱,脆弱得毫无用处。他甚至不会说话。有时候,在她怜悯的心中会突然涌起一阵厌恶的冲动:那个孩子就像她丈夫所说的那样,是个“一脸呆相”的废人。难道他不是吗?他几乎毫无用处,不能在土里滚爬,不能摔倒,更不用说让他去赶牛,搬运货包,为什么他不能像那些长相粗野的孩子一样能干?他像个甩不掉的包袱!每当她千方百计地把这厌恶的冲动压制下去之后,她心中就充满恐惧,害怕有一天它们会控制她,使她背叛她的孩子。她安慰自己她的孩子是世上最美丽孩子,可是连她自己也明白,她孩子的美丽日复一日地在她眼中模糊,渐渐地等同尘土。美一旦背上了“无用”的罪名,是比丑陋还会遭人冷落的。坐在屋檐下观看天空的孩童不知道这—点,他那双清澈的眼睛看不出这样的真理。他只是坐在一团如水雾般轻柔的水晶光晕中,陷于他所描绘给自己的那个世界。在他身上笼罩着一股似乎可将一切沉淀的安静,这安静说明还不曾恨过任何人。

当人们看到水晶男孩第一次出现在镇街上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感到不舒服,甚至恼火,这种情绪很难解释。最后,在人们互相倾诉、交换意见之后,他们发现了共同的担忧:这种奇怪的东西在镇上招摇过市可能带来不祥。于是他们选了代表通知孩子的父母:孩子不能再出现在镇街上,否则将像关牲畜一样用笼子把他关起来。孩子的父母当然无权反对全镇人的决定,他们已失去了反对任何东西的力气。送信人要求当面告诉这个孩子,他相当权威地警告他,试图展开一场小型的审讯。但是,他很快放弃了。然后他出现在茶房、酒馆、广场和每一个人们聚集的场所,用难以抑制的激动宣布了这样一个消息:那男孩是个哑巴。每个人都仔细地搜索他的记忆,确定没有听到那男孩嘴里迸出一个字。这一次,人们又不约而同地感到轻松而快乐,却露出一致的感叹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