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说什么?”老雕追问,但他马上明白过来:许玫算的是怀孕的几率!他腾地火了,感到自己受到了愚弄,觉得自己遭到了算计,“真见鬼!原来你在动这个脑子!”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妻子今天的温柔背后,原来藏着这样冷静的具体筹算。
“你不想再要个孩子吗?”女人忽然问他。
出于愤懑,老雕喉咙紧得说不出话。
“让小建也可以有一个伴儿。”她继续解释。
“不……这不是想不想要的问题。”事实上,老雕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让他难受的确实并不是想不想要的问题,而是,“想要也不能这么要啊。”
“不这么要怎么要?我都三十七了,不再跟以前那样,你撒个籽我就结个瓜。”许玫的心思只集中在自己的计划上,并未察觉到丈夫情绪的跌落。
“那这也得商量啊。”老雕终于说了一句,可这并不是他真想说的。
“我这不是告诉你了嘛。”许玫搂着丈夫,脸在他肩上亲热地蹭着。
“可是……”老雕心里憋得发慌,莫名的火气发不出来。他当然明白,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许玫受了羌羌车祸的刺激,在这个问题上,他没法要求女人跟他一样理智,也不忍心把这话说破。他知道,如果把话说破了,不仅女人很疼,他自己也疼。
不管怎样,老雕身上的火被扑灭了,他郁闷地叹了口气,背向女人翻过了身。许玫推他,他没有反应,她从背后搂住他,依恋地跟他贴在一起。此时的老雕像一个被人伤害了的哑巴孩子,想吼想叫想跳起来砸东西摔东西,但他最终仍一动未动,由妻子搂着,一动不动,没有挣扎。
眼泪顺着男人眼角流下来,但是女人并不知道。
第二天,为了补偿昨夜的亏欠,许玫从早晨起床直到晚上上床,努力扮演了一天的贤妻。元旦清晨,整座城市还宿醉未醒,她就从冰箱里取出冷藏了几个月的鹿肉泡在热水里化冻,并开始乒乒乓乓地剁菜拌馅儿揉面擀皮包饺子,她叫父亲店里的小伙计送来虾仁和豆腐,自己抽空下了趟楼,买了一瓶红葡萄酒。
老雕一觉睡到中午,起床的时候,厨房里已经蒸汽腾腾,他看到妻子忙活的样子和歉意的微笑,即便昨晚的事还耿耿在心,他也不再有抱怨的理由。平时许玫很少做饭,不是男人下厨,就是一起去自家的饭馆,如果再懒,就打电话订张比萨饼,今天她能做这么一桌,起码表现出她殷勤的努力。这些年,妻子万事都围着儿子,经常让老雕觉得自己并不在场,即使在场,也像一个局外人。饿了吗?吃饱了吗?好吃吗?还想吃吗?这样的问题许玫一天要问儿子十几遍,但从来没想过问问丈夫:累了吗?老雕有时真觉得累了倦了烦了厌了,可是自己觉得又有什么用?他在家中的角色没人替代。
今天是一个例外。午饭时,许玫一个劲儿给他夹菜,一个劲儿地问他:好吃吗?吃饱了吗?让他觉得很不习惯,还有妻子的片刻不停的微笑,他也不习惯……可妻子对他笑,总不能给她一副冷脸,于是也很努力地笑脸相迎,但这样笑的次数越多就越感到尴尬,终于,当许玫再次为他夹菜时,老雕把筷子往桌上一撂说:“我吃饱了!”随后心烦意乱地站起来走进了客厅。
坐在沙发里,老雕盯着电视广告,脑子里闪出一个很难听的词:阴谋!他知道妻子的温柔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是经过筹算的,是下过决心的;当她决定不跟妹妹一家去巴黎,当她决定把小建送到老人那里住两天,当她决定把单人被换成双人被,当她把生理性高潮从昨夜移到今夜,现在这顿饭和她脸上的笑,也是她事先决定好了的,接下来的半天和一夜,都已在她的计划之中。
阴谋——此时此刻,尽管老雕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想,至少不该想到这个词,但又想不出比这个更准确的。再要个孩子?(老雕又开始运用反证法)我不想再要个孩子吗?为什么不想?有什么理由不想?再退一步,有什么理由反对?没有,没有理由。老雕喜欢孩子,经济上也不成问题,从妻子的年龄讲,现在确实是“最后机会”……反证的结果:他并不反对再要一个孩子,不过问题是,他不反对再要一个孩子的理由仍不是妻子想再要一个孩子的理由!想到这里,他的思维又开始错乱,他的情绪又开始变坏,最后只得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他打开DVD,继续看《越狱》的第四季。
当老雕闻到野味的肉香,窗外的天已黑了下来。许玫再次唤他吃饭,他并不想吃,但也不想让妻子扫兴,于是坐到饭桌上,闷着头勉强尝了两块。他看了眼挂表,八点半了,随着秒针迟疑的走动,心里的焦虑逐渐递增。他抬眼朝妻子瞟了一眼,许玫正温存地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信任的期待,那是对安全和幸福的由衷期待,说心里话,他又何尝不这样呢。老雕开始感到温暖,感到逐渐跟妻子同步。
晚饭后,许玫这边洗碗,那边已为丈夫放满了澡水,然后跟孩子似的拖他上床。
在床上,老雕表现得十分配合。可糟糕的是,他越想尽力让妻子满意,潜意识内的抵抗也越顽固,使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最后折腾到筋疲力尽,仍没有高潮,吞噬他的是一股洪水般汹涌的沮丧。女人耐心地安慰他鼓励他刺激他,但无济于事,结果只能让他更加无能。
凌晨,夫妻俩躺在黑暗中,像两条晒在岸上的鱼。空气变凉,老雕盖上被子,背冲妻子蜷成一团。许玫轻轻摸他的背,但像鞭子抽他一样疼。
“怎么了?”女人问。
男人摇头,他能感到妻子呼出的热气。
“累了吗?”她又问,声音显得非常体贴,“累了你就先睡吧,睡足了再说。”
“这跟睡不睡没关系,是我不行!”老雕苦笑,心中烦躁。
“别胡说!”许玫笑着打断他,“昨天你还急成那样,今天怎么就不行了。”
一阵沉默,气氛尴尬。过了一阵,许玫忽然冒出一句,“好了,别瞎想了!你就是真的不行了,咱们还能做试管婴儿呢。”这话听起来是安慰男人,实际是女人在安慰自己。
老雕心里又被戳了一刀,憋了24小时的怨气和委屈终于爆发。他猛地掀开被子,坐在床沿儿,青筋怒胀地冲妻子喊道:“我瞎想?你以为我愿意这么瞎想!在这个家里我是什么人?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是儿子的保姆,老婆的种猪!你一旦决定了什么,我就得跟孙子似的跟着你转,我对你总是理解理解再理解,可你什么时候理解过我?你什么时候想要理解过我?!你说我瞎想,我确实是瞎想,我已经瞎想一天了。我不是不想再要一个孩子,而是不想这么要,你明白吗?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你说你的脑袋正常吗?你想再要个孩子,原因是怕小建哪天万一出事好有个替补,对不对?你以为羌羌死了,老齐因为他还有两个孩子就可以不用那样伤心?另外,我们怎么跟小建解释?告诉他,我们之所以想给你生一个弟弟,是怕你哪天被车撞死……”
老雕只顾发泄,不知道许玫的脸已在黑影里变得铁青,她气得浑身哆嗦,抡起胳膊扇了男人一个耳光。老雕哑了,一个趔趄跌到床下,许玫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寂静空城。老雕已在街上暴走了几个小时,脑子里的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无生命的炭灰。树上的彩灯已从圣诞闪到了元旦。寒风刺骨,雪片飘摇,路面白得刺眼,空气黑得窒息,黄色的街灯将他的影子投到前边,抛到身后,时而交叉成灰色的十字。他盯着自己匍匐的影子在雪地上移动,但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忽然,手机响了,肯定是许玫打来的。老雕没接,他实在无力去听女人的哭闹,他已经听了这么多年,不仅烦了,也失效了。不到五分钟,手机连响了好几次,随后是手机留言和一封短信。老雕犹豫了一下,打开短信:
快回家吧。上午还要去接孩子。玫。
老雕下意识地删掉短信,然后把手机揣回兜儿里。兜儿里的暖和,让他感到身上的寒冷,脚趾头冻得失去了知觉。天光未亮,但蓝色渐深,天上的蓝和路上的白,让人感觉极不真实。前面是个有轨电车站,站上没人,老雕看到候车亭里有一小块没落雪的砖地,肮脏的灰色让他感到一种反常的温暖。他决定过去站一会儿,想点什么,至少想把注意力从冻麻了的脚趾头上移开。
他站了一会儿,不觉得暖和。车辆渐多,行人仍少,从远处驶来了早班车。正当有轨电车进站的同时,有一只猫嗖地穿街而过,雪地上闪过一对镜像的灰影。那只猫停在了铁轨当中,绿莹莹的眼珠转向老雕……几乎在同时,车轮碾过,戛然停车。
这一切实在太突然了,老雕大张着嘴,却没有呼吸。
车门打开,无人上下;车门关上,缓缓启动。老雕的视线随车身移开,没敢去看铁轨上的血腥,但是几秒钟后,他还是忍不住拿眼角望去。黑色的尸首抽搐了一下,居然站了起来,纵身跃上人行道,抖了下雪,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盯着那串梅花脚印,老雕猜不出来:这是它的第几条命?
⊙文学短评
这是一篇关于两性关系的优秀小说。讲述了一个男人性压抑与反抗的故事,它颠覆了通常的女性主义神话,在策略上却分享了女性主义的话语资源。细腻委婉地道出了一个男性在夫妻生活当中遭遇的种种不公正和压抑。做爱与不做爱,完全由女主人决定,男人成了传宗接代的机器,这是男主人公最不能接受和最感到压抑的地方。因此,在最后时刻,他向强迫他同床的妻子提出了强烈的抗议。小说提供的经验相当独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