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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冬天真的来了的时候,河上就无法施工了,并且因河水的结冰,汽车去金县走直道,二三个小时就到了,只要有车下去就有人走,很多人在盼冬休回县城,盼到年底休息更长的时间。

风开始从河面上刮来,一天大于一天;雪从北面飘过来,一天大于一天。我不到一年没有假,不用想走的问题。

雪晴,大风渐退了,大龄青年是最先考虑的对象,他们押着第一批机械和三位女工回中转站去了。

到了第二、第三批,队长明确通知我,今年的冬天只有我一个留守工地。当然,发现有人盗窃材料,不用斗争,只需马上返回金县报告就算是尽到了职责。

我师傅心里难过,一人喝闷酒,认为他们这样做是不公平的。我从工作上的一些小事上看出,他是一个内心软弱的人,这与他喝酒时的豪言壮语绝然相反。

我表面上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很痛快,有足够的粮油,一个人在这儿,比众人混杂在一起要自在得多。

他们一走,我就动手改造这三个油布帐蓬,把队部的中号帐蓬,支在了女工小帐房的上面,门的方向相反,再把大帐蓬围在外面,形成了三套房,可以搬动的东西全堆在四周,压在柱子上。炉子、粮食全放在中心的小房里,外面二屋堆着煤和各种障碍物,为了防止狼来还留下了一只猎枪。

整理好一切,开始取出小军、春生和曾医生的来信,虽然读了很多遍,还是按先后收到的顺序重读了一遍。

直觉告诉我,我已经失去了他们。距离的遥远,时光的推移,关怀、爱护、兄弟之情、姐弟之情,都会被化成昼夜不舍的流水,人与人之间至关重要的是在一起。

看守在这里无事可做,白天和黑夜失去了往日的意义,呆在尘封的小帐房里,白天黑夜离不开马灯,一动都不想动,做着白日梦。

一天走出重围的帐房,向东向西看着冰封的大河上下,它就像是一个人,一个大自然形成的不见首尾的女人。两边冰雪覆盖的皑皑的雪山,像她隆起的双腿。

进房后满脑是她的形象,她的肚皮大腿,进入漫长的思乡的峡谷。

闻着她手书的信笺,想着与她合为一体的幻觉,她的一举一动,举手投足,一一浮现在眼前,而她一封比一封平淡的,捉摸不透心的跃动的信,使我灰心。

也许马上回到她的身边是一个补救的办法,可这般逃回去无颜见人。

我在乡思里回溯,新槐、旧宅、河东、何妈、小红、太迎、仙娘,一一从记忆中走出又走去,暖暖的炉火成了一个负担。

要不是担心它熄灭,我不愿起床加煤,一日三餐减少到二餐、一餐,到昏睡不醒、昏迷不醒。

一只迷途的野山羊,来到小屋里作客,本能的自卫意识使我从迷幻中走出来。

二天后,重新振作起来,我要走出去,否则这帐篷就是我的坟墓。

填跑肚子后上河堤运动,那只山羊又出现在上游的河边,手中握着枪,却舍不得打死这个和我一样面临冬天考验的生命。

半夜它又进了我的帐蓬。

第二天出门,它又去了下游,我不再去观察它。

这次我想走远一些,穿过河堤下的小树林,一口气走了七八里的雪原。

风又刮起来了,夹着细细的雪花。

正欲回转时,上风传来了咒骂牲畜的胡言乱语,片刻间就找到了方位,和毛驴在前行的方向。

我想应该跟赶车人说一句话再回头,不枉走了一回,大步横过一个缓坡,抢在了车的前面。

赶车人已注意到了我,接近时放慢了进度,山羊皮的帽子和鹑衣百结的外套,遮住了他的大半个面孔。

我礼貌地上前招呼:“大叔,请问您这是啥地方?”

他瞟着我肩上的枪,应道:“兄弟,这是老鸦树,你找谁?”

他停住车,扬起帽搭子问:“兄弟,听你口音不是本地人?”

等我讲明白后,他大喜过望:

“哎哟,咱俩是老乡,你听不出我的口音?”

“有点乡音,有点咱家乡的味儿”。

他将我拉上车,“别说这些了,到咱家去,五六年没碰上一个老家人了。”

他确实是我的老乡,一路上讲了他几十年前逃荒到这儿的经过,他预感到今天有事,特意出门拉煤渣,这不回来就碰到人了。

他是河防的护林员,家中五口人,离我的工地十里远地面,背靠土包,一个半是土屋半是窑洞的房子,因而从河堤上看不到。

到了家,他把马车栓进了门外的驴棚里,领我进屋上炕,吆喝家人拿出家中的好东西,准备晚餐,给我卷烟末,盛情招待我这老乡,比亲人还要亲。

取下了山羊皮的帽子的他,一头细长的绵发,长方形的国字脸,高高的额头,不胖不瘦,身材适中,留给人以遐想。

与我过去见过的所有人不同的是,他热忱、温醇、友好的态度,不会让客人有压力或反感。主妇个头显得比他大一点,坐到一起与他全面的比较一下才发现一样高矮,在他面前像一个有教养的仆人,年岁虽大,五官端正,不显呆板。

我不善饮酒,但盛情难却饮了一盅,吃惯了大米、白面,对主人的窝窝头不感兴趣。

他酒量并不大,话却多得惊人,对朋友老乡的感慨颇多,给我上了一课,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见识,承认他的道理,最起码我就是一个例证。

虽第一次见面,全无外人的印象,他的话像一暖流注入了心田。

半夜我才离开,他一再挽留我过夜,想到是第一次打交道,他家尽是女人,我还是走了。

他跌跌撞撞送我到大河堤下,才回去。

我借着酒力,爬上河堤,雪还下个不停。

过了河进了帐房,炉火也熄了,屋里不及他家暖和,点燃灯,扎在被子里就睡了。

第二天午后,我拎上两只大罐头作回礼。他早备好了酒菜,两人喝着酒叙着乡情,他的话句句说到我的心坎上,对家乡的梦想,故土的思念一往情深,我从中获得了巨大的安慰。

他深深的情感,笼罩在我的身上,陌生而又亲切,唤醒了许多沉睡在我梦中的事物。

饮酒时,我也看出了他性格中矛盾的方面,伤感中夹杂着残忍的自虐。但他对女人隐含的敬畏,也让我宽心,这样的人不会凶残到哪里去。再则他将我奉为贵客,绝不会伤害我,这一顿,我陪他喝到天亮,从我记事起,一五一十地讲我的经历。

主妇也一起陪我们到天亮,她一声不响地在一旁做针线活,脚边的盒里放着一只针线包,那包的大小和彩线绣的图案好像曾见过又想不起来。

他见我留心那荷包,随口说:“那是老玩艺了,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那点东西都舍不得丢。”

天亮雪住,我从他那回到了帐房,几天都没去,总去打扰人家心里不踏实。

没想到第四天他就找上了门,巡视了一遍我的帐蓬后,让我卷起铺盖搬到他那去,省得一人做吃的。工地,他每天给野兔下套时,来帮我照看一下,这大河两边几十里地有几户人家他清楚,丢了东西他能找到主。

帐蓬里,他还可以下几个暗门、铁夹,保管没问题。

他夹上铺盖,我推辞不掉,背上一袋面就走了。

我不懂他是何种用意,一进门,他就大声嚷嚷:“你们都听着,从今天起,黄师傅就是这个家的半个主人,你们这些娘们还有我都要好好侍候,他若有丝毫不满意,我饶不了你们。”

他这一阵叫喊使我很被动,不知如何做人好?

酒精在血管里沸腾,门外是无边的旷野及呼呼的风声。这盘小炕、昏黄的灯火,都加倍渲染的了小屋的温馨。

他的话有气无力,女人却静悄悄地退到了旁边的厨房,和女儿们一起围坐在灶边。

当下他要和我结拜兄弟,他的两个女儿比我岁数都大,我说您是长辈,怎能称兄道弟?

他说:“你这就见外了,江湖上无大小。”

我不知啥时自己成了江湖上的人,他说在世面上走的人就是江湖人,你我背井离乡,结为兄弟理所当然,想当年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千古流芳。

他打开话匣,一套一套数来,大义凛然,从古至今滔滔不绝,说得我晕头转向。

两杯酒下肚,接过他递来的刀歃血为盟、发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斟了两杯酒,他同我讲起了他的家事,我这才明白他叫万家金,是苏北一个逃亡地主的孤子。他老子带着他和全家从苏北逃往新疆时失散了,他和父亲的三姨太在这落了脚。那年他才十六岁。而当年的三姨太也不过比他大二三岁。后来两人有了三个孩子,做了河堤的林管员,维持到现在。

苏北那个阴森森的大家给他留下的印象同样是阴森森的。老爷子一生似乎只有两大爱好,抽大烟及女人。他记得三姨太被迎娶进门的情景。那天他刚巧从县里的学堂回家。母亲在哭,一边哭一边骂,说这个家,祖宗留下的地迟早会被老东西败光的。母亲的卧房外是喜庆的迎亲锣鼓,年轻的三姨太一身红绸衣,白嫩的脸庞似满月,乌溜溜的眼珠充满了好奇及稚气。当晚,整个老宅子里充满了女孩凄厉而尖锐的叫声。母亲一边吐痰一边唠叨,造孽啊,会造报应啊。

报应是很快便来临了。仿佛没有几天光景,老头子便被雇工们捆得结结实实,说像头待宰杀的猪。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十几岁的他一直如傻如痴盯着家门前不知在烧着什么的大火。他觉得自己站在家人的队伍中十分荒谬,这群穿得七长八短的男男女女跟他有什么关系,除了对母亲他还稍稍有一些怜悯之外。三姨太就在他的身后。她穿着蓝花的紧身罩衫,勾勒出还未完全发育成熟的胸脯。他看她一眼,她看他一眼,两人竟相视一笑。她和他同样觉得这场面的荒谬。对这所阴森雄伟的宅子,对那些土地,他和她的理解同样是概念化的。

三姨太的厄运也随之而来了。突然杀将过来的是外村的一群雇工,他们拿着长棍短棒仿佛从天而来的天兵天将。为首的是个眉眼十分俊俏的后生。他盯着三姨太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仇恨,三姨太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揪住她的头发,嘴里含糊不清骂着什么,三姨太一声不吭,嘴角流着血。在后来那些长长的,仿佛永远不会到头的日子里,他无数次听着已从三姨太变成草儿的女人唠叨着她和那个年轻后生的故事。那是村外小河边,山里沙枣林里两小无猜的故事。后来,在逃亡途中,当他发现漆黑的夜里只剩下他和这个哆哆嗦嗦的女人的时候,他便认定了这是命。

十几年的婚姻生活,对他来讲是由痛苦及欢乐交织而成的。他不能否认,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懂体贴、懂感情、温柔可人的好女子,但夺父妾的罪恶感,又每每在折磨着他。他酗酒,醉了之后便拿女人发泄,酒醒之后又抱着女人痛哭。随着一个个女儿出生,生活的负担越来越重,他的脾气也愈来愈坏。酗酒、发酒疯、痛哭,几乎成为了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佐料。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再也做不成男人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他深深震惊了。女人安慰他,他发疯似的用鞭子抽她。他说他完了,人生的倒霉事都让他赶上了。他一生惦念着只有这几件事:生个儿子,将来回老家替草儿揍那个俊俏后生一顿。现在一切都完了。

他含含糊糊地说,他一直在找可靠的人,老天有眼把我送到了他的面前。他一看到我就有意拉拢我,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看错。我虽不是三头六臂、智勇过人,但我这人天资厚,讲人情,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从我的生相看来我的祖上一定是个大富大贵的人家,想必与他一样,还未懂事就失去了双亲。我厚厚的耳垂、过膝的双手都是天相。

他醉了,叫来了女人,发疯地用鞭子抽打她,诅咒她,我也醉倒了,打完之后,他让女人好好服侍我。

酒醒后,他摇醒我,母女都还在睡,他说今天他要出门就走了。我想大概是怕女人醒来,无颜相见,出去躲一躲。让我千万等他回来。

我睡在床上不敢起床,十几个钟点过去了,也不见他回来。

天晚,女人做好了酒菜,送来了滚热的洗脸水,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请我洗用、喝酒吃饭,菜是好菜,酒在温着,不知她这闷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这酒我是再也不敢喝了。

女人洗了澡,梳了头,换上小夹袄,不折不扣良家妇女的装束,坐在下首和我对酒。我谢绝后,她自斟自饮。偏桌的大女儿,当仁不让地围在了炕桌前,含情脉脉地望着我。

女儿说:“你也喝一点,他今天不会回来了。”

老二老三过来也挤上桌,眉来眼去。正眼打量她们,个个都是人精。棉袄虽然臃肿,看得出藏在里面的是什么料子。

她们一一举杯为我劝酒,当老三跪在炕上爬过来,酒杯送到我的嘴边,我心旌摇动,一口灌下了一杯酒,老二老大接二连三几分钟就把我解决了,我再不想喝也不行。

老三一手端起酒杯,一手托着我的下巴,酒直接倒进了肠胃里,我歪歪倒倒坠入了云雾里。

天亮后我发现自己和她们四个睡在了一起,担心他回来看到这种场面。我立刻穿好了衣服,出门去河上工地,天黑后才来。

这时他已在家,没像以往那样与我套近乎,吃了晚饭就灭灯睡觉。

我在女儿与老俩口之间铺上被子,盘算着对策,明天一定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工地一人住,只听见俩老口在被窝里嘀咕着,等了一会儿一切沉寂,没有声音了。

很快,女人慢慢从丈夫的被窝里挤进了我的被桶,偎在我身边。我惊骇之极。不知道这是什么圈套,只摸了一把她的大腿就不敢动了。隐隐约约想起他酒后关于找人的话,顿时明白了,立即吓出了一身冷汗。

整夜我既没睡又不敢动。

天明之前,女人又过去了。

我起床后整理了自己的铺盖,他们明白我的意思,他吩咐女人备酒菜。几日来酒害苦了我,搞得我分不清东西南北,我实在是怕。

他从莽汉到英雄豪杰到帝王将相、嫔姬、才子佳人,讲得令我大开眼界。见我昏昏然,他大发豪兴道:

“黄老弟你从未见这我这样的人,我不是那种口是心非的人,我万某人最讲义气,从未有过跟你分你我的打算。我的就是你的,我家就是你家。你这人忠厚老实,不会来半点假,这我一看就知道,所以我可以跟你挑明,做朋友成大业不能太拘小节;要憨直豪爽。女人算什么,女人只不过是身上的衣,天生就是为男人准备的,想要就要,不想要就踢到一边去。

“还有我的三个姑娘,不是我夸海口,方圆百里你甭想见到第四个,我要她们都像她娘一样,是好种的女人。妈的,我把她们全送给你,让你好好享受一下女人的滋味。黄老弟,人生不过如此,别看这里穷乡僻壤,有女人陪着,一样是好日子。”

他扬了扬双臂,涫起了袖口。

在一旁,背对着炕桌坐着的三个女儿,慢慢往桌边挪,炕头上纺线的大女儿,停下手上的活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瞠视着他,嘴角抿成了一条美丽的曲线。我深感这个场面的尴尬与荒谬。三个似花如玉的青春少女,一个风韵犹存的妇人,伴着一个怯懦变态的疯子……我确定他是怯懦而变态的。

他仍在含含糊糊地说着:“儿子,儿子,一辈子没有儿子算什么男人。他妈的,我没用了。黄老弟呵,老天有眼,让我碰上你。我受不了了,这个破家,累死我了,你得帮我一把。我老骨头都累散架了。”

含糊不清的低语化成了干号。我刚想上前去扶他,他却瞪着血红的眼睛把我推到一边,一把揪住了身后的女人:

“怎么,我说的话你不爱听?他妈的,我要是有生儿子的本领,会让你生个够的,你这骚货,现在给你配一个更有劲的男人,别看他不是彪形大汉,可我看他不会像我这样无能,尽生姑娘。”他又转身对我,“黄兄,你说对不对?”

女人一直没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听到他问我,才抬头瞥了一下,他见我不搭理,又去扯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