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像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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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张小英应该可以穿金戴银,她父母那么爱她,老师那么喜欢她,她天生就是个聪明、接受能力强而且漂亮的女孩。她在台上演李铁梅或者跳白毛女时,哪个不对她竖大拇指?所有的老师和大人都喜欢她,都希望她长大了能出人头地,都相信她会出人头地,以致幸福街的大人小孩都很注视她的成长,希望她真的能长成一只金凤凰,或长成像秦怡或王晓棠那样的女演员。“老张,你女儿会有大出息。”办事处的人都这么夸奖张小英说。

张小英本来是应该有出息的,但是她那时太集中精力跳舞了,而忽略了学习。当然这也不能完全怪她,那个时候的学生几乎都不怎么读书,老师也不是那么热

心教书。因为那个神经病患者的年代,报纸上或大街的标语上都这么说:“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自然大家所学的知识也很肤浅。当我们长大后,坐在一起回忆我们那时候读书所学的知识时,全都吃惊地感到数理化被我们“完璧归赵”地还给老师了,仅仅还记得一点语文课的知识,但也就是毛主席的三四篇文章,《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或《刘胡兰》《董存瑞》《邱少云》《黄继光》等等革命烈士。这不是教我们知识,抽象一点说这是教我们长大后去当烈士,牺牲自己。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好,人反正是要死的,与其默默无闻地死,还不如像黄继光烈士那样冲上去堵住敌人的机枪口,或像董存瑞手举炸药包炸敌人碉堡而壮烈牺牲。张小英在舞台上尖声尖气地唱《红灯记》里李铁梅那段唱腔告诉我们说“做人要做这样的大”,我们那时深深感叹到我们没法做,因为日本鬼子早就滚回到那个地处太平洋中的岛国上去了。

冯建军曾经想扮演《红灯记》里的李玉和,那他就可以和张小英一起排练,一起回家,还可能一起登台演出。这是他的梦。冯建军在那间破旧的房子里,做了好些个梦,梦见自己当了解放军,梦见自己当了教师,梦见和张小英在台上一起唱《红灯记》,他扮演李玉和,因为他唱得特别的好,台下观众手掌都拍烂了。

“张老师,我想演李玉和,”冯建军对音乐教师要求说,期待地觑着年轻漂亮的音乐教师,“让我演李玉和好啵?”

音乐教师是湖南第一师范毕业的学生,这位来自于毛主席母校的教师,仔细打量了冯建军一眼,不屑道:“你只能演王连举。”

王连举是《红灯记》里的叛徒,一个贪生怕死而叛变革命的反面人物。“我不演王连举。”冯建军说。

“你演李玉和太瘦了,李玉和的脸饱满些,”她顺手指着站在一旁的刘建国,“他可以演李玉和,他的脸圆,适合李玉和的光辉形象。刘建国,你想不想上台演李玉和?”

“想。”刘建国只说了一个字,他太激动了,因为同班同学而且漂亮的张小英在台上会叫他做“爹”,声音拖得长长的“爹——”,台下的老师和同学耳朵都很好,都能听见他心里暗暗喜欢的张小英叫他“爹”!

那年扮演李玉和的高年级同学马上面临小学毕业了,音乐教师为了将她的拿手好戏不断地发扬光大下去,就得重新挑一个演李玉和的演员。其实她心里早就看中了长着一张圆圆脸的刘建国。但她没有单独找刘建国谈,而是在唱歌课上宣布说:“学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准备新招收几个演员。哪个同学想演李玉和的话,下课就找我。”

冯建军是第一个找的,她没看上,她选择了刘建国。后来刘建国在台上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时,台下一致认为他没有先前扮演李玉和的那个高年级同学唱得好,有好几个地方唱得很勉强。不过刘建国自己很得意,因为和他同年同月(不同日)生的美丽的张小英在台上不断叫他‘爹”。“反正她叫我爹。”刘建国心满意足地说,“她一叫‘爹’,我心里就想笑,又不敢笑。”

“你没有唱上去,”冯建军在教室里与他争论说,“唱得同鸭子叫一样。”

“我唱得不好,台下就不会拍手!”刘建国望着他说,“我还看见你拍了手。”“那是周老师要我们拍手,”冯建军说,“周老师说,每个同学都要用劲拍手。”

张小英走拢来,望着两人争吵问道:“你们争什么?”

“周老师说,看革命样板戏,每个同学都要使劲鼓掌,”冯建军告诉张小英说,“不然就是态度问题,对革命不忠心。”

张小英淡淡一笑。

“你演得好,刘建国演得不好。”冯建军把他们区别开来道。

冯建军心里总是有一根准绳,这根“准绳”是他养母养父放在他脑子里的,就跟两个花匠在他心田上合栽了一株美丽的常青树一样。养母曾往他脑海里灌输做人的原则说:“做人要学会讲实话,小孩子从小说谎,长大了就会成为一个骗子。骗子好不好?”

冯建军回答说:“不好。”

“小时候偷针,长大了偷金。”养母抚摸着他的头,“你是不是想长大了偷金?”

“我不偷金。”冯建军回答养母说。

“那你会成为一个好孩子。”养母赞许道,“妈妈喜欢你。妈妈想要你长大后成为一个英雄,或者当一个科学家。你想当英雄还是当科学家,告诉妈妈看?”

冯建军想了想。“我想当科学家。”他没有把握地说,“不过我又想当英雄。”

“只能当一样呢?”

“那就当英雄。”冯建军决定了自己的方向说,“当韩信。”

韩信是秦朝末年一位出身贫寒却足智多谋的军事天才,一度投奔当时势力雄大的项羽,因得不到重用后改投刘邦,却帮助刘邦灭了秦朝又灭了楚霸王项羽,建立了汉朝。韩信是养父冯清明最崇拜的英雄,养父一说起韩信就不由得要竖起大拇指。“这个人物了不得呀。”养父同冯建军讲起“背水一战”这个故事时总这么说。“你长大了就要学习他。”养父告诉他,“我这一生最佩服的就是韩信,如果刘邦没有得到韩信这员大将,刘邦就做不成皇帝。韩信还钻过一个无赖的裤档呢,这才是能屈能伸的真英雄。”

养父冯清明虽然不像养母江笑月那样,告诉他做人要这样做不要那样做,但他总是讲一些古代的好汉故事给冯建军听,这实际上等于已经告诉他怎么做人了。养母养父对他一生的影响很大很大,他长大成人后,一直拿韩信的所作所为来要求自己,虽然他远没有达到韩信的那个高度。

冯建军小学毕业读初中是1972年,他的初中是在长沙市十七中读的,那时候读初中当然不像现在的学生读初中负担这么重。你可以认真读书,你也可以不认真读书。那时候读书看不到前途。那时候的前途就是“一把锄头”,远看是“一根扁担”,就是说下乡当知青。那时候每所学校的学生都“既要学工,又要学农,还要学军”。就是说,每个学期都要到农村里去学一个月农,和农民一起下田,挑粪、插秧;又要“转战”到工厂里学半个月工,与工人一道看管机器;还要拿着木头枪练杀敌本领。

老师对学生的要求一点也不高。上课也不敢声色俱厉地要你认真听课。老师只是在台上讲他的课,你听不听是你的事。那时候为了彻底放松学生,培养学生有敢于造反的思想,没有期中考试,学校只安排了期末考试。考试也是开卷考试,大家可以你抄我的,我抄你的。即使是闭卷考试,也可以公开舞弊,放心大胆地抄。当时真理掌握在学生手上,教育要革命么。革命表现在什么方面呢?就表现在开卷考试、考试舞弊这些方面。冯建军读小学的时候,周老师还用爱心吸引他,督促他读书。可是到了初中,他长大了,胆子也更大了。原来可以不读书,于是他的心没放在读书上了,而是用在和大家一起玩上。大家盼望的不是坐在教室里听老师在台上讲课,而是希望早点去学工或学农。

初中时,冯建军、刘建国、李跃进、何斌和张小英又都在一个班上,张小英是那个班的班长。这没有什么奇怪,因为十七中距幸福街最近,小学一毕业,绝大部分同学都进了这所中学。冯建军、刘建国、李跃进、何斌和张小英刚好分在一个班。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教师,姓杨,长着一只酒糟鼻子。毛主席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时,她正好在那里向毛主席挥手致敬,高呼“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万岁”,她在教室里描述当时的情景说:“非常非常壮观,人山人海。”她还说:“同学们,我差点跟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握了手。要不是有一个男红卫兵把我挤开了,我就跟毛主席他老人家握手了。”

她的话让她的学生非常羡慕。

“我们要到北京去见毛主席。”冯建军望着杨老师说。

“以后会有机会的,”杨老师说,“毛主席太伟大了。”

这个老师满脑壳都是那一天的那一时刻,对她的学生漠不关心。她天天躲在房里写诗,写在一个红塑料壳面的笔记本上,写了满满一本子。后来这个本子被李跃进偷了出来。李跃进偷她这个本子时,纯粹是出于好奇。杨老师一天到晚在本子上写啊写,这惹起了李跃进、刘建国、何斌和冯建军的好奇心,让他们坐卧不宁。

这个笔记本里每一首诗都是针对那一天那一刻的回忆,每首诗都写道:“毛主席啊,我是多么爱您啊,您是我心中永远不落的红太阳,我们是永远朝您开放的葵花。”

李跃进偷这个笔记本是冯建军指示的。生着一脸青春痘的杨老师,是中文系毕业的,一心想做一个革命诗人。她在教室里宣讲她的身份说:“我并不是一个普通人,我是要做一个像方志敏那样的革命诗人的,我正在每天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