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像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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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那天晚上,在我和李跃进在他家等他的时候,冯建军的生活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这个变化之所以是历史性的,是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历史。这就是说,他曾经想得到的东西,他终于得到了。你想得到一个什么东西,你得不到,我想得到一个什么东西,也得不到。他得到了,这只能证明他比我们幸福。有的人的命就是好,同是在一个学校里出来的,或者说同读一所大学,同在一个单位,有的人平步青云,从科长直升到局长市长,甚至一下升到了部长。这不是他命好,又是什么?

在我们几人中,在80年代里,冯建军是最幸运的了。他有一颗胆大妄为的心,而这颗心我们没有。这颗心驱使他干这干那,驱使他敢于同命运抗争,驱使他敢于与社会挑战,这是很重要的。他的性格里有斗争的一面,有勇于反抗的血液。他的那个在朝鲜战场上英勇好战的生父,天生就是一个战士。冯建军的脑袋里比们多一根筋,这根筋常常催促他奋勇前进,去攫取自己想获取的东西。在他看来,真理是美好的,但真理又是残酷的。什么叫真理?真理就是美的事物,张小英便是美,是冯建军最认识的真理。

在我们在冯建军家等他扯谈的那天晚上九点钟,他走进办事处的那幢旧楼房时,心里底气很足,较之他前两次来,那简直是大气多了。如果说,他前两次来时,心里颤颤抖抖的话,这一次走来时,纯粹只是一种猎人的心理,仿佛他听别人说,在这片丛林里藏着一只珍贵的山羊,他于是就来捕捉,就这么回事。他并没吃豹子胆,也没躺在深山老林里去听虎啸而锻炼了胆子。他的胆子是钱堆起来的,钱可以重新塑造人。不断地做洋烟生意,使他的腰包肥大了许多。钱是一个魔鬼,魔鬼附身自然就气壮如牛。人一有钱。脸上的味道就不同。这是我们周围的人说的话。

冯建军走进张小英的房间时,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片绿色的美好世界。那天张小英的房间没关门,一块绿色的门帘垂在门上,他掀开绿布门帘,却见张小英穿条运动裤,躺在床上看书,两条腿像真理一样修长地展现在他眼前。“哎呀,”她吃惊地说了声,“是你。”她放下书,坐直身子,笑了笑。

他迈进来。他穿着一套很合身的深灰色西装,脚下一双黑皮鞋,头发梳成了飞机头,模样很精神。“一直想来玩,今天就来了。”他说,脸上很有点光。

“欢迎欢迎。”她说,一笑,起身为他泡茶。

她身上穿着一件机织红毛线衣,这件毛线衣很薄,箍着她挺拔的乳房和细细的腰身,两条大腿那么有弹性的样子走来走去,这让他心里不住地跳动,似乎有三四只老鼠在他心坎上蹦跳似的。她身上到处都是美,太有女人味道了。他暗想,起身接过她递来的茶杯。“谢谢。”他说,对她亲昵地一笑,把那杯茶放到桌子上。

桌子上有块玻璃,压着许多照片,不少照片都是她在部队文工团时照的,一张一个优美的舞蹈动作。其中一张跳荷花舞的照片,令他十分倾心。这张照片,她的腿扳到了后脑壳顶上,昂着美丽的长长脸,穿着一套红红绿绿的戏剧服装。“你这里有好多跳舞的照片啊。”他说,折过头冲她一笑。

“都是在部队文工团时,随团演出的摄影师照的。”她轻描淡写道。

他打量着这间房子,房子里一切都是绿色的,墙上刷着淡绿色的涂料,窗帘是绿色的,床上的垫单和毯子均是绿色。家具(几件公家的家具)虽不是绿色,但被家里的绿色映成似是而非的绿色了。“你房里好舒服的。”他说,“干净整洁。”

张小英高兴地一笑。也许是她太高兴了,也许是她的职业习惯——一种下意识动作,她斜斜地坐在床上,手肘撑着枕头,一条腿自然就举了起来,笔挺地举过了头顶!只是一瞬间,一个简单的动作,甚至也不能说是舞蹈动作,却很美,很富青春魅力。她发骚了,他想,女人身上都有骚劲。“你以前跳舞很好玩的吧?”他说。

“也不好玩。”她说,“部队不像地方,演出任务一来,那我们就必须全力以赴。有时候挺累的,白天晚上地干。部队就是这样,闲的时候又没事干,就看看书。”

“首长调演的不?”他问,“我记得以前常有文艺调演什么的。”

“部队里很严,我们排什么节目,上级都要审查。”她说,“部队就是部队。”

“那时候你参军到部队里去时,”他深情地盯着她,“我好羡慕你的。真的。”

“是吗?”她说了句普通话,“其实也没什么。”

“不。那时候文艺很吃香。那时候到处都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我记得。”他笑笑,“当时你走后,我都好伤心的。”

他说的是真话。她脸沉了下来,她记起了当年他把她叫到他那间房里,把她摁在床上亲她的情景。她当时很害怕很害怕,还哭了,以为自己这一世完了。当时就是这样的。当时她脑壳里的性知识是一种性无知,以为一亲嘴,她就怀了孕。现在这个当年企图亲她嘴的男孩又来到了她眼前。在部队里时,她一直没忘记这个男孩,她记得他这双眼睛,这双眼睛时常在教室里的某处地方瞅着她,她高兴他瞅着她,少女的心里一直装着这双黑黑的眼睛。现在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此刻这双眼睛又面对面地盯着她看。她心里有些慌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面对他。她拿起书,视线落到了密密麻麻的铅字上。

“你看什么书?”

“《聚散两依依》,琼瑶的小说。”

“琼瑶的小说写的都是三角恋爱吧?”他故意这么问她。他其实也看过一些,不少书摊上都充斥着琼瑶的小说。爱情严重匮乏的刘建国有一段时间十分迷恋琼瑶的小说,希望找一个像琼瑶小说中描写的那种敢于冲破一切陈腐观念,热情执著、大胆追求爱情的少女为妻。后者曾经推荐他看过好几本琼瑶女士的言情小说。

“是的。”她说,抬头瞥他一眼,“看看玩玩,没事做。”

冯建军笑了笑,“我喜欢看巴尔扎克的小说,《高老头》、《贝姨》。”他说,“我只喜欢看悲剧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都喜欢看。”

他跟她谈起了文学,谈“高老头”,谈“保尔?柯察金”等等,搜肠刮肚地谈。他把他这几年坐在鸿运商店消遣时看的书全部抖了出来。

“我喜欢苏联小说。”他说。

“是吗?”她说,用两只月牙眼斜睨着他。

“我还喜欢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这样的古典名著。”他说,“《三国演义》我读了三遍,再也没有比这本书写得好的小说了。所以现在的小说,我基本上不读。”“是吗?”她说,“我也只是消遣消遣。没有认真去读。”

两人谈了好几个小时文学,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当两人不打算再谈文学(文学是爱情的车轮朝前滚动的润滑油)的时候,墙上的石英钟也指到午夜十二点了。她望了眼墙上的石英钟,又看着他,“十二点钟了。”她小声咕哝了声。

他也望了眼石英钟,“好快啊。”他这么说了句,“我可能要回去了。”

她没有接他的话,只是坐在床上,嘟着嘴,脸朝着窗户的方向,一双月牙眼自然是很深情的样子望着黑夜。

今天晚上不能再跟她深入了。他瞥着她脸上的表情想,但是我敢肯定我可以得到她,她心里没装别的男人。这我能感觉到。我有希望得到她的身体,得到她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