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像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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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那个时候是幸福街小学三年级甲班的班长,我父亲是长沙H机械厂厂长。我是家里的第三个孩子。“文化大革命”时,我之所以读了点书,是因为我父亲一直靠边站,所以父亲没有去“革命”,没事便在家里辅导——更准确地说是监督我做作业。

“做作业,”父亲命令我说,拿出他当厂长时的威严瞪着我,“不准出去。”

我就只好老实在家里做练习题。我后来之所以能够考上武汉大学,完全是“文化大革命”中,喜欢管人的父亲因没人管而抓着我管的“硕果”。不然的话,我也定会像冯建军、刘建国和李跃进一样,对大学的门槛望洋兴叹。

我们小学时的班主任名叫周文斌,是个非常善良的女人,心好,对她班上的学生很有责任心。那年秋天,冯建军的养母跳楼自杀的消息传到周老师耳朵里后,周老师脸上表现出了难过。一天上午我们上体育课后,看见我手上拿着一件卫生衣走到教室门前时,周老师叫住了我。“何斌,你来一下。”周老师望着我说。

我走了过去。

周老师把我拉到一棵梧桐树下,看了眼阳光灿烂的操场:“何斌,冯建军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吗?”她望着我说。

“冯建军的妈妈几天前跳楼自杀了。”我说。

“刘建国对我说了,”周老师说,“何斌,你是班长,你要他明天来上课,你就说周老师要他来上课。他爸爸现在怎么样了?”

“不知道。”

“他妈妈死了,爸爸又被抓去了,还是一个孩子,怎么得了呀?”周老师自言自语地说,“这实在是不应该的。我们要好好帮助他,何斌。”

“我会帮助他的。”我说。

“这样吧,你要他明天来上课。你说周老师说的,周老师不嫌他,有什么困难就向同学们说,同学们会帮助他想办法解决。”

放学后,回到家里,吃过中饭,我就去找冯建军。其实用不着找,冯建军在家里睡觉,一脸邋里邋遢的样子。“冯建军!冯建军!”我喊他。

冯建军拉开了门,一脸邋遢地瞪着我。

“周老师要你明天去上课,”我说,“周老师说有什么困难就向同学们说,同学们会帮助你的。”

冯建军继续瞪着我,脸上没有多少表情。“我不想读书了,”冯建军说,“我不想读书了,我现在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了。我要到牢房里去和我爸爸在一起。”

我很凉讶他这样说,他的目光很疲倦,但也很坚决,“我不读书了,”他毅然决然地说,“我现在要自己养活自己。”

“周老师说,要你明天就去读书,”我说,“周老师还说全班同学都会帮助你。”

冯建军没说话,十岁的孩子不会说感激话,他把目光掷到了地上。

“你明天去读书吗?”

“我钢笔都丢了,我不愿意读书了。”他说,把目光抛到了门外的一株树上。

翌日上午上课,周老师没见到冯建军同学,下课时又把我叫到了那株梧桐树下,用她那双极和善的眼睛盯着我。“何斌,冯建军怎么没来读书?”周老师带着批评的口吻问我,又补充道,“是不是你没把老师的意思告诉冯建军同学?”

“告诉了,”我说,“我对冯建军说,周老师说全班同学都会帮助他。但是他还是不肯读书。他说他不读书了。”

“那怎么行!”周老师望着我,“冯建军是我们幸福街小学三年级甲班的同学,我们不能让他就这样流失在社会上而变成一个坏孩子。”

“他说他没有钢笔,绝不读书了。”

周老师沉默了几秒钟,接着一个同学把她叫走了。那天上午第三节课是周老师的语文课。周老师没有上课,而是目光慈祥且严肃地看着全班同学。“同学们,今天我要说说冯建军同学……”我记得她是这样开的头,接着她说,“冯建军同学的养父被当做反革命抓去了,养母又于上个星期跳楼自杀了。冯建军同学现在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同学们,你们说,我们应不应该帮助他?”

“应该。”同学们一齐回答她。

“应该,那我们就应该拿出实际行动来帮助冯建军同学。”周老师说,“冯建军同学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新中国的少年儿童。无论他养父养母有什么错误,冯建军同学是没问题的,是热爱党和毛主席的!同学们,你们说周老师说得对不对?”

“对。”同学们又一齐回答她。

“我这里要提醒全班同学一句,”周老师一脸正经地扫视了几眼五十几张娃娃脸,自己率先感动了,“同学们,我们绝不能有看不起冯建军同学的言论。相反,我们要团结和爱护他,使他长大后能为建设社会主义的新中国,和解放全世界的劳动人民而努力奋斗。同学们,你们说,周老师说得对不对?”

“对。”同学们异口同声道。

那天中午放学时,老天爷下着毛毛雨。一放学,没有一个同学急着回家,而是等着周老师,准备一齐去看冯建军同学。周老师来了,她不主张全班同学去。“今天是班干部和我一起去看冯建军同学。这么多同学去会吓着冯建军同学的。”周老师说,“住得远的同学都回去。住在机械厂附近的同学就和我们一起去看看。现在走吧。”

于是十来个班干部和七八个同学便背着书包,前呼后拥着周老师迅速往机械厂走去。幸福街小学离H机械厂很近,大约半里路程。那时候的幸福街都是一些矮矮的平房,惟有一栋二层楼的房子被幸福街的居民称做“小洋房”。这幢小洋房从前是个资本家的别墅,解放前夕,该资本家带着一家老小逃到台湾去了。那时候这幢红砖绿瓦的小洋房是幸福街权力的象征!幸福街办事处的几个干部和街办厂子的厂长就住在这幢小洋房里。周老师领着我们经过小洋房时,办事处张主任正好站在门前,叉着腰抽烟,昂着一张马脸。办事处张主任的大千金正好在我们

班上,是文艺委员。“周老师,”张主任的马脸上笑容满面地同周老师打招呼说,“您带学生到哪里去啊?”

“去看一个有半个月没来读书的名叫冯建军的学生。”

“哦,您真关心学生。”张主任说。

周老师笑笑,“这个孩子的养父被抓进去了,养母跳楼自杀了。不过这孩子很聪明,我不忍心他到社会上打流。”周老师回答说。

一个月后,张主任受了周老师和自己千金的感染,接受了被H机械厂赶出来的冯建军,欣然安排了一间小洋房后面的房子给冯建军独立生活。顺便说一句,张主任也是个复员军人,也上过朝鲜战场,与冯建军的养父还是同一个部队的战友,三年前,两人均穿着旧军装,领着自己的孩子去报到时,站在教室门外闲聊中才知道两人竟是同一支部队且同一个师的战友。张主任后来对冯建军帮助很大,可以说是恩重如山。

周老师领着同学们走到冯建军家门前时,冯建军不在家,但门没有锁,也没有关地敞着。“冯建军!冯建军!”周老师喊道。

屋里没有人,“周老师,冯建军不在家里。”我说。

周老师扫视了一眼周围,“冯建军会到哪里去?”周老师说,望了眼同学们。

我们就分头跑开,到处寻冯建军。我很快就找到了冯建军,他在食堂里,一脸可怜地盯着一些大人吃饭,边咽着口水,眼睛很亮。“冯建军,周老师来了。”我说。

冯建军望着我。

“周老师来了,”我说,“还来了好多同学。你赶快回去。”

“我不回去,”他担心周老师会批评他,“周老师会批评我不读书。”

“不会,”我说,“周老师要我来寻你。真的,我不骗你。”

冯建军却像逃跑一样地往一边走去。我走上去,抓住他的胳膊说:“你到哪里去?”

“你莫管我。”冯建军说,就要挣脱我而躲起来。

冯建军刚刚走出食堂,想往厂外跑,正好碰上周老师。“冯建军!”周老师大声喊他说,“冯建军!”

冯建军站住了,瞟着周老师。“周老师。”他说,低下了头。

“冯建军,同学们都来看你呢。”周老师说,走了上去,“你到哪里去?”

冯建军低着头没有说话。同学们却一并拥了上来,围着他,不让他走。“冯建军,你不邀请周老师到你家里去坐?”周老师瞟着他说,“冯建军,上你家去,我们谈谈?”

冯建军就领着我们走进了他那个邋遢得不成体统的家。周老师坐到一张椅子上,左右打量了几眼,这才把视线落在冯建军那张饥饿的脸上。“冯建军,你家里的事情,同学们都告诉我了。周老师对你的处境深表同情。”“你既然是我们三甲班的学生,我们就不能丢下你不管。冯建军,你要好好读书,将来也好为人民服务。”

我们都瞪着冯建军和周老师。“冯建军,你就读书,我们同学都会帮助你。”当时在三甲班身为劳动委员的刘建国插了句,刘建国又说,“周老师说,谁也不能看不起你,你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少年,你没有错误。”

“冯建军,你不读书,周老师会心疼的。”周老师说,继续望着低着头不说话的他,“我现在安排何斌同学和你成为‘一帮一一对红’。何斌,从今天开始,你就和冯建军成为‘一对红’,要帮助他早日加入红小兵。听见吗?”

“听见了。”我很认真地说。

那时候读小学,每个班都开展了“一帮一一对红”的活动,这就是说,一个好同学帮助一个差同学,使这个差同学也成为又红又专的好学生。这就叫做“一帮一一对红”。这是“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产物,现在的小学校好像去掉了这种活动,但我总觉得这种活动对有些表现差的同学是有些好处的。比如冯建军,或多或少他就感到了一点温暖。

冯建军的泪水流出来了,几滴眼泪顺着他那肮脏的脸颊往下淌着,一下就在他的脸颊上“画”出了几条沟印。“冯建军,你别哭,同学们会帮助你的。”周老师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十岁的冯建军哭得更厉害了,转过身低下头去哭。

“冯建军,到周老师家吃饭去好吗?”周老师询问地说,同情地瞅着他。

冯建军摇了摇头,“周老师,我肚子不饿。”他说,“我保证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