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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彭嫦娥的爸爸听完女儿的汇报后,马上变了脸色。竟敢把毛主席像的眼睛杵瞎,这还了得!他保卫股股长不保卫毛主席又保卫谁?彭股长放下碗筷,大步走了过来。当时冯清明正站在凳子上,慌慌张张地企图把用糨糊贴在墙上的毛主席像取下来,结果反倒把毛主席像又撕烂了两处。“不要动!”保卫股股长愤怒地大喝一声,“你好大的胆子!”

冯清明折过头来,一脸死灰地瞥着这个严厉的保卫股股长,感到世界末日己经来临了。

“你撕毛主席像,”保卫股彭股长瞪着他尖声说,“冯清明,你好大的胆子!你敢把伟大领袖毛主席像撕烂,你这是反革命行为。”

彭嫦娥爸爸的怒喝声招来了左邻右舍,大家就都看见冯清明家的毛主席像被撕烂了,而冯清明木木地站在毛主席像下,一脸苍白,双眼无神,两手绞在胸前。竹竿扔在地上,穿在竹竿上的衣服自然也扔在地上了。冯清明的双眼不敢看任何人,只是有罪的样子,盯着地上的竹竿。这是一根绿色还没有褪尽的竹竿,五米多长。四月份时,养父从湘江边的一个农民手上买来,专门用于晒衣服的。那是一个明朗的日子,那是星期天,天蓝莹莹的,白云在高空很好看地游移着。养父养母牵着冯建军一起去湘江边上散步,看看清清的河水,目的在于培植培植感情。一家人在河岸上吃了几个茶盐鸡蛋,顺着河堤缓缓走着时,养母瞅见一农民在堤下卖竹竿,养母折过头对养父说:“清明,有竹竿卖,你去买根竹竿晒衣服。绳子晒衣服总是拉不抻。”

冯清明站在河堤上,迎着四月的春风看了看,说了声“好”,就走下河堤,挑了这根五米多长的竹竿。当时这根竹竿几乎还是绿色的,上面还有几片竹叶。就是这根绿色尚未褪尽的竹竿毁了冯清明的一生。

那天下午公安局的人来了。厂保卫股向当地公安局报了案,冯清明被当做现行反革命抓走了。不是在家里被抓走的,而是从厂保卫股的办公室里带走的。公安局来了辆破烂的吉普车,下来了两名公安人员。他们走进厂保卫股的办公室时,脸绷得紧紧的,就同生铁铸的一样,那是种神圣不可侵犯的表情,那是绝对捍卫毛主席和忠于毛主席的表情。而眼前这个名叫冯清明的中年男人,却是个将毛主席像的左眼睛戳瞎且撕烂毛主席像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你是冯清明?”公安人员严厉道,其实他们己经知道了他就是冯清明。他们一进门,两个看守着冯清明,生怕冯清明畏罪潜逃的保卫股的干部就对他们说了,他们只是职业性地重复了一声,并盯着枯坐在一张四方凳上的冯清明。

冯清明说:“我是冯清明。”

咔嚓,锃亮亮的手铐便铐上了冯清明那颤抖的双手:“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破坏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像!”那个公安人员边铐冯清明边义愤填膺道。

冯建军那天没有去上学,一直就守在保卫股外,很关心他养父未来地守候着,他已经感觉到了养父身上凶多吉少。他一直蹲在一株苦楝树下,手上捏着几颗石子玩着。蹲累了就走到保卫股的窗下对里面张望。他有三次被保卫股的干部呵斥开,保卫股的干部对他没好脸色地说:“还站在这里啰,把你也抓起来。”

冯建军当然走开了,但又很关心地走到窗前,攀着窗台继续朝里面张望。他亲眼看见了两个公安人员带走了他养父。养父自始至终没有同他说一句话,养父自始至终都是一脸死灰。从那天开始,冯建军生平第一次单独一人睡觉了,黑暗和恐惧一齐裹着他。他害怕得牙齿直打架,身体蜷缩成一团。他紧闭着眼睛,却看见一弯新月悬挂在窗外的黑屋顶上,眼泪总是控制不住地往外淌,揩了又涌出来。他深感自己太小了,要是他有《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那么大,又有两把驳壳枪,他就可以救养父出来。他就想着这么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上午起来时,已是九点多钟了。他爬起床,喝了杯白开水,就去找养母。他径直走进了厂办公大楼,走上三楼,走到了关着养母的房间门前。

“你干什么?”看守着他养母的民兵吼了句。

“我要看我妈妈。”

“不行,你妈妈是特务,不能见。”民兵说。

“叔叔,让我看看我妈妈好吗?求你了。”

“走开。”民兵恼怒道。

冯建军没有走开,那几天他天天守在办公楼里,时不时跑上去看看。一天,另外一个年轻点的民兵很同情地瞧着邋里邋遢的冯建军,那种目光让冯建军捕捉到了。冯建军抱着希望走近他:“叔叔,让我看看我妈妈,好不好,叔叔?”

“军伢子,你不读书,天天守在这里干什么?”

“我要看看我妈妈。”冯建军乞求地瞧着这位叔叔。

“你妈妈是女特务,不要看。”年轻人说。

“叔叔,我只看一眼我妈妈……”冯建军说,眼眶周围泪汪汪的。

年轻人没放他进去,“明天你来早点,明天我让你进去看,”年轻人说,“我现在要下班了。”

然而第二天,冯建军看到的不是活着的养母,而是跳楼自杀了的养母。江笑月于那天晚上再也忍受不住精神上的折磨,打开窗户跳了下去。如果不是头先落地,可能还不至于会死,因为从三层楼上跳下来自杀未遂,只是摔断手脚的人确实有。但江笑月是头先落地,脑浆迸裂而死的。

那天早晨七点钟,他在梦里狂跑时,急促的叩门声惊醒了他,使他马上感到有坏事情降临到他头上了。“冯建军,”门外的人叫他的学名道,“你养母出事了,你还睡觉!”

听上去,仿佛是因为他睡了觉江笑月才跳楼自杀的。冯建军一跃爬起床,拉开房门,眼屎巴巴地瞪着来人。“你妈妈跳楼自杀了!”来人盯着他,“还不快去看。快去!”

冯建军愣愣地看着他,马上反应过来了,门也没关,赶紧就向办公楼奔去。

多年以后他回忆那天的情形时对我说:“我当时脑壳都要爆炸了,觉得自己无依无靠了。”他跑到办公楼前,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堆人围在那里,正叽叽咕咕地议论着。“军伢子来了。”一个大人提醒周围的人道。

众人都回过头来看他,自动散开让他走上去看。冯建军走子上去,他瞧见养母趴在地上,一只脚掉在阴沟里,一条腿搁在阴沟上。头已经砸开了,地上一摊红里有白豆腐状的脑浆,血一地。“军伢子,你养母是畏罪跳楼自杀。”一个大人告诉他说。

军伢子扑了上去,哇的一声哭了,搂抱着尸体,“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咧,呜呜鸣呜妈妈妈妈呜呜呜……”他哭喊着,“我要妈妈妈妈妈妈,呜呜呜妈妈妈妈……”

大家都让他去尽情地哭!冯建军伏在尸体上,泪水同关不住的龙头一样一个劲地流着。那时候他还只有十岁,还不懂得控制自己的感情。那天是个阴天,天上乌云很重,就好像黑白电影里那种乌云翻滚的天空。围观的人索然无味地走开后,冯建军便独自趴在尸体上哭,他哭得天昏地暗,哭得自己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天下午,冯建军的两个同学——刘建国和李跃进,带来了几片饼干和半个鸡蛋饼。

这个时候尸体已不是摆在摔死的地方了,尸体由厂里的几个“四类分子”抬到了办公楼的门厅里,尸体上面盖了一床死者睡过的印着荷花的床单。冯建军便是伏在这床荷花床单上哭。

“冯建军,”刘建国叫他的学名说,“周老师要你明天去上课。”

“周老师要你明天去上课。”李跃进重复了一句。

冯建军抬头睃了他们一眼,又伏下头哭着,不过这时他的哭声已完全嘶哑了,像是从很远的什么地方发出的一种声音,而不是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哭声似的。

“哭也没用,”刘建国安慰他说,“人死了就死了,再哭也是空的。莫哭。”

“呜呜呜呜呜……”

“你喉咙都哭哑了,”李跃进大声强调说,“我是你,就不哭了。周老师说,做人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你看邱少云,火烧到他身上他都不哭,那才是真英雄。”

“你哭脸,坏人就笑。”刘建国开导他说,“你看那些革命者哪个哭脸?莫哭莫哭,我给你带来了几片饼干。你肚子饿不饿?”

冯建军确实饿坏了,他己经有一天没吃饭了。他抬起头看着两个同学,泪水却流了出来,脸都哭肿了。

“莫哭了。”刘建国说,把饼干递给了他。

李跃进也把半块鸡蛋饼递给他:“吃点东西,我爸爸说,不吃东西就会得胃病。”

冯建军吃了两个同学带来的食品。

那天晚上,老天爷下起了大雨,哗哗啦啦的雨声使得黑夜更加神秘可怕。冯建军很紧张地守在尸体旁,眼睛直直地盯着直挺挺地睡在肮脏的床单下的尸体,但是他只是紧张和害怕,而不是更糟糕的恐惧。恐惧会使人发抖,会使人逃离此处。也许是疲劳和哀伤取代了恐惧,也许是养母的灵魂像母鸡啄小虫样啄走了他心里的恐惧。那个凄风苦雨的夜晚,他一直枯坐在尸体旁,直到不知不觉地睡去。大厅里有一盏四十瓦的电灯,由于厅大,光线散得开,显得很暗。他一度被雷声惊醒,但他只是扫个冷战,看了一眼空虚虚的大厅,又困盹盹地进入了睡眠状态。他是被厂保卫股长穿着皮鞋的脚踢脑壳踢醒的。醒来时他才发现自己就躺在尸体旁,手搭在尸体坚硬的胸脯上,脸挨着尸体的肩膀,由于他的脸是紧贴着尸体的肩膀,以致口水也淌到了尸体的肩膀上。他揩了一把嘴角的口水,瞟着用皮鞋踢弄他脑壳的彭股长。

“你这孩子对坏人还蛮有感情啊!”彭股长蔑视地瞪着他说。

“你才是坏人咧。”冯建军反驳道,正好没地方撒气,很好战地盯着对方。“你踢老子的脑壳干什么?老子的脑壳又没碍你的事。”

“你这小流氓,在我面前称老子老子啰!老子把你关起来。”彭股长红着脸道。

“我日你的娘,”冯建军不怕他,“老子不怕你。”

彭股长二话没说,拎着他的一只肩膀,要把他拖进保卫股办公室。冯建军拼命反抗,用脚踢他,埋下头去咬他的手臂。彭股长火了,真的就掴了他一个嘴巴,骂道:“哎呀,你这小流氓!老子日你妈妈!”

彭股长又扇了他一个嘴巴,“还骂看!”彭股长凶道。

“老子日你妈妈。”

彭股长扇了他两个嘴巴,有一个嘴巴把他的鼻子打出血了。“还骂看!”彭股长启发他说,很英雄的样子望着他,“你骂一句我打一个嘴巴。”

冯建军扑了上去,抓着彭股长的军装用力一拉,当然就把彭股长的军装撕烂了。彭股长盛怒,狠劲一脚把他踢在地上。“你这小流氓!”彭股长大声喝道,“你今天要是十四岁,老子就把你送到劳动教养所去。你这小杂种!”

“你怕我怕你!等我长大着,我崽不报这个仇!你记着,你这样打老子!”

彭股长不想再跟他玩下去了,拖着他走进了保卫股办公室,把门反锁上,忙着回家换衣服去了。中午,他们把冯建军从办公室里放回家时,办公楼的门厅里,尸体早已被火葬场的灵车运走了,留下了一片空虚和愤怒,如一对利爪揪着他的心。“妈妈妈妈呜呜呜……”他嘶哑着嗓子哭道,站在大厅的门口,“我要我妈妈妈妈妈妈……呜呜呜呜呜……我要我妈妈妈妈……”他就这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