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像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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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让我们重新回到1976年9月里的那天上午,冯建军和彭嫦娥从为毛主席他

老人家逝世开的追悼会上走出来,两人在灰色的街上走着,彭嫦娥忽然就折过头对他说:“师傅,贺厂长哭得好伤心啊。我看他是真哭。”

“他是厂长,当然了。”冯建军说,“厂长不哭哪个哭?”

“你爱毛主席吗?”彭嫦娥非常天真地看着他。

“哪个都爱毛主席。”冯建军回答,“毛主席是太阳,我们是葵花。”

那时候有首这样的歌:“毛主席啊,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就这么回事。冯建军那时候严格地说还不能算,“葵花”,葵花是广大革命群众和广大革命群众的子女,冯建军是反革命分子的养子,是属于“葵花”范畴外的。还好,他只是反革命的养子,若他是反革命的亲生儿子,那么,他至少也是属于被监视的对象。谢天谢地!用长沙话说就是“搭帮他不是江笑月和冯清明的亲生儿子”!两人继续在大街上走着,那天的太阳白白的,不是平常那种金黄色,涂在墙上色彩暗淡。1976年的长沙大街两旁,没有一栋房子超过五层楼,也没有一栋房子

称得上漂亮,都是一色的灰色(水泥本色)。太阳使这种街的颜色更加惨淡凄凉。哀乐从这个街头、那个巷口飞出来,在灰暗且阴郁的街上飘来飘去。“我们去看电影?”冯建军斜睨着她,以毋庸置疑的师傅口吻说,“师傅心里很烦,陪师傅看电影去?”

彭嫦娥瞥他一眼,“今天电影院会放电影吗?”她说,“不是说停止了一切娱乐活动?今天长沙市统一为毛主席逝世开追悼会……”

“看看就知道了。”他说,“也许上午开追悼会,下午放电影。”

那时候的娱乐活动就是看电影,既没有卡拉OK厅让你去坐,也没有舞会让你去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电影院是惟一娱乐的场所,虽然并没什么好看的电影让你看后难忘。两人走到了文化电影院门前,一看,果然像冯建军说的,上午开追悼会,晚上看电影。关于那天的电影,冯建军一辈子都记得,那部电影名叫《铁道卫士》,描写一个公安人员,如何识破了敌人的阴谋诡计,与敌人展开了你死我活的斗争,最后将可恶的敌人击败了。这部电影让他记得有两个原因,一是那天下午他去购票时,他头上戴的军帽不翼而飞了;另外那天晚上他由青年一步跨进了成年男人的行列。这并不是说他一下就长大了二十岁,而是说他干了成年男人才干的事。他把童男之身交给了彭嫦娥,反过来她也把童贞交给了他。这是一种对等的交换,是一对少男少女发展下去的必然结果。虽然在那个时代,大家都在回避这种事情,甚至在医药书上也在回避。例如,把阴茎改名为男性的下身,最多也是说男性生殖器,而不敢用“阴茎”这个学名。似乎女性一着见这个名字,就会有下流的联想似的。反过来,对女性的生殖器也说得羞羞答答,好像男人一看见“阴户”这两个字,就会有肮脏的想象似的。为了使这一代人的思想更纯洁更革命,生物课都被取消了,凡是有爱情内容的书一律被视为“黄书”。仿佛这一代人可以不要恋爱,而只需要毛主席著作来武装头脑一样。“文化大革命”中,确实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至少在长沙市的年轻人中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说某解放军战士回来结婚,新婚的那天晚上,当客人们走尽,新娘睡在床上等着他睡觉时,这位解放军新郎却打开了毛主席著作,学习了半个小时毛主席著作后,才跟新娘干那事。这个故事是不是真实的,不得而知,但它一点也不可笑。你看,这位解放军多么热爱毛主席,新婚之夜他都先要学习毛主席著作,找到了力量,再同新娘睡觉。当然也可以不这样理解。但是这个故事却让人心里暗笑。因为这个解放军战士马上要进行的事情,是与毛泽东思想完全不相干的。毛主席可没有在他的著作里指引我们如何度过新婚之夜。我们可以想象这位解放军战士是多么如饥似渴地学习毛主席著作,从毛主席著作里获取知识,取得力量,然后放下书去对付躺在床上等待他的新娘时是多么如狼似虎……

冯建军没有从毛主席著作里获取力量,但他也做了我们祖先在床上做的事情。虽然这种事情整个社会都在回避,大人隐瞒着这种事,小学课本、中学课本只字不提这种事,新华书店里也没有一本书涉猎到这种事上来。这种事在那个全国江山一片红的年代,是被视为肮脏和下流的。但是本能却储存在每个人的脑海里,不由人的意志所左右地一天一天成长着,直至长成任何革命思想都无法改变的结果为止。十八岁的冯建军己经是瓜熟蒂落的年龄了。这是一只自然生长的瓜,没人施肥,也无需人照料,但它天然地长成了。反过来,热心于体育运动而身体早熟的彭嫦娥,也长成了一只让人开胃的香喷喷的瓜。现在,让我们来看看他们两人那天所干的事情!

冯建军领着彭嫦娥走到了文化电影院,电影院门前拥挤着很多人,绝对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都守在售票窗口,等着买电影票。售票窗口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写着《铁道卫士》,晚七点十分。只一场。卖电影票的人还在电影院里开追悼会,当然是开毛主席逝世的追悼会。哀乐在电影院的上空飘荡,电影院的门前却站着这么多年轻人。哀乐停止后,又隔了半个小时,售票窗口的那块板子蓦的打开了。年轻人立即就朝窗口拥挤过去,一大堆人挤在窗口前,拼命把拿着钱的手朝窗口里伸去。冯建军拼着吃奶的劲,狠力往前挤着,终于就挤到了售票窗口下。他正把拿着三毛钱的手伸进售票窗口,喊道“打两张电影票”的当儿,他头上戴的一顶旧军帽忽然被后面的人伸手摘了去。他一回头,只见一青年手中攥着那顶军帽,转身向人堆外挤去。“我的军帽。”他尖喊一声,捏着售票员放到他手中的两张电影票就朝外挤,待他拼力挤出人堆,那个抢了他那顶绿绿的旧军帽的青年这时却拐进了一条小巷。等他迅速追到巷口,那青年已经不见踪影了。“文化大革命”中,年轻人时兴戴军帽。这顶军帽是他上个月花一元钱从一个熟人手上买的。钱倒是小事,但军帽却在他的恋人眼皮底下被一青年抢走,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彭嫦娥很关心地走过来,看着他那乱糟糟的头发,他的头发上有军帽箍出的印子。“那个人呢?”彭嫦娥问。

“跑了。”他回答她说,一脸沮丧地讲着狠道,“要是让老子抓住了,老子崽不打他个半死!他不在医院里躺半年,老子不姓冯!”

“算了。”她瞟着他,“再买一顶就是。”

“这是一顶真军帽呢,”冯建军心疼地说,“你怕是假的吧?”

她也斜着一笑。“你们伢子这样喜欢戴军帽啊?”她说,又一笑,瞟着他,“不晓得戴军帽有什么好看,一个伢子脑壳上一顶!”

电影是晚上的。两人离开了电影院,向街上走去。时值中午了,冯建军的肚子饿了,就决定请彭嫦娥吃点东西。两人走到一处馄饨店前,他瞥她一眼,忘记了被人抢去军帽的那种耻辱,一笑:“进去吃碗馄饨不?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了。”

“随便。”她说,用她的画眉眼睛瞥他一眼。

冯建军就领着她走了进去。馄饨店里空空荡荡的,那时候的人还没有多少消费意识,大多是把余下的钱存到银行里,认为在店子里吃东西是乱花钱,是铺张浪费。冯建军那时候是拿三十四元一月的工资,而那时候三十四元可以养一家人。就是说,他有钱用。两人坐到馄饨店里,冯建军要了四碗肉丝馄饨。吃馄饨时,冯建军看着她想,她要不是彭股长的女儿,我会好好地跟一条忠实的狗一样爱着她。但我可以原谅她,却不能原谅她爸爸。

“你想什么?”她吃着馄饨,问他说。

“我想晚上我们看电影。”他回答她说。

“那有什么好想的?”她说。

“这是我们第二次看电影,”他说,一笑,“不晓得《铁道卫士》好不好看。”

两人说了一气,吃完馄饨,走出来后,就分手了。冯建军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抽着烟,一种本能却在他身上萦绕着,就跟一条虫在他身上爬一样,这让他心神不安。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爱她,但他却确实喜欢她,喜欢得自己无时无刻不想着她脸上的表情,就跟口干想着喝开水一样。当我们跑完马拉松赛跑时,我们想到的是拼命喝水,以此补充干渴的内脏。当冯建军一离开彭嫦娥时,思想迅速地集聚到了她身上,就如一个干渴的人思想着饮水似的。两年前,章志国对女人的描述,曾引起过他拥抱张小英的冲动。现在,章志国的那些有关女人的描写,就如无数匹野马在他心田上横冲直撞。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刘建国来了。

“我们出去玩?”刘建国看着他说,“这么好的太阳天气,躺在屋里不可惜了?”

“哪里去玩?”冯建军说,“没地方好玩。”

“随便到哪个同学那里去玩,”刘建国说,“这样好的天气不出去玩,心里过不得。走啰走啰,到天心阁坐茶馆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