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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冯建军没有说错,确实谁都爱毛主席,至少表现在脸上的都是如此。那几天,街道上一片哭声,哭得都是那么悲悲切切,似乎死的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尤其是一些婆婆妈妈们,一些在旧社会做妓女做女佣的人,她们确实是“翻身的人儿想

念恩人毛主席”,他们在一起议论着中国的命运,他们表现出对政治的关心胜过了对衣食住宿的关心。“毛主席啊,您死了。我们怎么办啊?”在厂里,冯建军听到了许多这样的声音,看到很多老工人都一门心事地掉着眼泪。贺厂长老泪纵横,似乎毛主席是他亲爹,眼睛都哭肿了,逢人就叹气,就摇头说:

“中国人民的不幸啊,毛主席他老人家死了。我们要开一个隆重的追悼会。”

那时候,每个单位都必须为毛主席的逝世开追悼会,否则就是对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忠。就是暗藏的反革命。那是个绝对革命的时代,也是个特别抒情的时代。革命者基本上都是感情充沛的男人或者女人,至少也要做出是感情充沛的男人或女人。现在回过头来看,那个时代,毛主席死了,确实有很多成年人(青年人哭的少)都哭了脸,不论是真哭还是假哭,至少哭了。不哭你就是对毛主席和共产党不忠呀!所以只能哭。

冯建军没有哭。他是年轻人,年轻人不哭脸,不会被人视为对毛主席不忠,而只是被成年人看成不懂事。区别就在这里,所以很多年轻人没哭脸,而是一心等待着事态的发展。倒看毛主席死了后,中国会不会倒退,国民党反动派会不会卷土重来或者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会不会趁机入侵中国。年轻人不是那么思念毛主席,他们不存在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不忘毛主席的想法。他们出生的时候,就如他们的教师告诉他们的,他们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中国已经是共产党的天下了。这是一种两代人的区别,这种区别是没有办法黏到一起去的,就跟两座山永远不会走到一起去一样。所以不但冯建军没有哭,彭嫦娥也没哭,厂里的另外七八个年轻人也没哭,只是小心地看待这件事,不敢胡言乱语地对视着,假装忧郁地垂着头,参加着追悼会。

长虹皮鞋厂为毛主席他老人家设的灵堂,显得很庄严肃穆,挂着很多祭帐,书写着很多沉痛怀念毛主席的话,不少人自己掏钱买了花圈,立在灵堂两旁。虽然布置得很庄重,却怎么也消除不了猪皮和牛皮充斥在灵堂周围的腥气味。因为灵堂设在车间里。长虹皮鞋厂没有会议室,更没有礼堂,新砌的厂长室,也是区领导来检查后提出的。而车间里当然就有难闻的猪皮和牛皮臭气。追悼会临时定于上午九点钟开始,大家便站在车间外看着蓝蓝的天空,等着开追悼会。经过几天的思想斗争后,冯建军反而决定要把彭嫦娥的感情掘到手,有步骤地进入她的心田。

“彭嫦娥,我总觉得你的这个名字很美。”开追悼会的时间还没到,冯建军便向彭嫦娥讨好说,“人看起来就更美,我喜欢看你的眼睛,很迷人,跟画眉鸟的眼睛一样。”

“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开我的笑容,师傅。”彭嫦娥浅浅一笑说。

冯建军打量着这个少女的白白净净的鹅蛋脸和一双妩媚得同画眉鸟一样眼角上翘的眼睛。“你有一口齐整洁白的牙齿。你的嘴唇好红,天然的红。”

彭嫦娥顿时一脸绊红,眼睛不由得瞟了他一眼,马上又把目光抛到了蓝天上,把脸扭到了一边。

“你怎么不把高中读完?”冯建军瞥着她的侧面脸又问。

彭嫦娥抿着充满肉感的嘴唇,没有说话。

彭嫦娥身高有一米六以上,她的腰身很细,屁股大,腿长,惟一的缺点就是乳房相形之下显得不丰满。胸脯上倒是有乳房,但是有的女人的胸脯,从正面看也显出了乳房的高度,彭嫦娥的乳房要从侧面看才显出一点高度,这不能不说是老天爷在她身体上留下的一抹败笔。彭嫦娥在学校里时,同张小英的爱好刚好相反,她热心于体育活动,她是学校里的田径队员,又是学校里的篮球队员,而且还是篮球队的主力,主要进球手。长沙市第五中学篮球队与其他学校篮球比赛时,女队就靠她得分。她是体育教师挂在口里颂扬的好学生。由于她太热衷于体育运动了,学习成绩自然就“黑乎乎”一片,一考试,差不多没有一科能及格。这也不能怪她,因为体育运动是要精力和充分的时间作铺垫的。一场篮球比赛下来,谁还有劲去看书?一场田径比赛下来,汗水横流,谁还有精神听教师讲什么课?她发育得很早,读初中的时候就长到一米六了,自然成了体育教师看中的苗子!那时候她还只有十三岁呀,什么都不懂。体育教师把她叫到田径场旁的一株法国梧桐树下,非常关心地盯着她,问她叫什么名字。

“彭嫦娥。”彭嫦娥小声说,非常坦率地觑着这个只比她高一片豆腐的体育教师。

“这个名字好听,”体育教师赞美地说,一笑,“你喜欢打篮球和跑步吗?”

“喜欢。我喜欢打篮球。”彭嫦娥天真地说,“我读小学就是学校篮球队的。”

“想不想参加学校篮球队?”体育教师觉得她是棵好苗子而高兴地瞥着她。

“想参加。”

“那训练起来是很累的。”

“我不怕累。”

“毛主席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体育教师告诫她说,“训练起来虽然苦,但苦中有乐。从明天起,每天早晨六点半来学校参加训练吧。你是棵好体育苗子。”

彭嫦娥一热心于体育运动,学习成绩就撇在一旁没理睬了,早晨六点半至七点半训练,那是一种高强度训练,围着运动场跑四千米,余下的时间,拍着球在球场上不停地跑来跑去,达到增强体力的目的。每天如此。当一个人精疲力尽时,即使老师在讲台上认认真真地讲课,她也只是坐在教室里休息。彭嫦娥初中毕业时,她的父亲对她的学习成绩非常失望,数理化没有一门及格,文科成绩里也就是语文和政治及了格,但都只有六十分多一点。按说她是读不了高中的,可是学校里需要她读高中。学校篮球队和田径队需要她到比赛场中去为学校争得荣誉。彭嫦娥的父亲却知道女儿的学习成绩被体育运动毁了,逼她在学习上追赶同学已

经不可能了。因为她连勾股定理都没弄清。物理课本上的无数定律,就跟一堆乱麻一样,让她永远困惑和无法理清。“你不要读书了,你读书没有用。”当她父亲得知长虹皮鞋厂将收为区办工厂时,她父亲便希望她能有份工作,免得她高中毕业后再让他着急。“你读书读不进,不过是学校里的体育活跃分子。这是没有用的。”

彭嫦娥自己也不想读书了。她坐在教室里确实没有味道,她不知道老师在教室里讲些什么,每次做作业她都是抄同桌的。她坐在教室里,心却在别处,在运动场上,在她喜欢的每一本小说上。人家在教室里是听课,她却在教室里偷偷看小说,看厚厚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红岩》。她喜欢那个保尔?柯察金。看看他对冬妮娅的爱情吧,看看他革命的热情吧。多么了不起!她也喜欢那个江姐,江姐才是真正的革命者,令她喜欢和佩服。她要做一个革命者。她觉得坐在教室里是没有可能革命的。当她父亲说起让她参加工作时,她没有反对,尽管她有点留恋学校篮球队和田径队的队员,但她知道没有不散的宴席,而且她确实感到坐在教室里很难受。“我不读书了。”一个月前,她对非常看重她的体育教师说,“我爸爸要我参加工作。爸爸说这是一次可以躲避下农村的机会。”

体育教师看着她,“就参加工作?”体育教师说,“你确实是棵好体育苗子呢。”体育教师叹口气,“你要是个子有一米七就好了,我就可以推荐你到省体委篮球队去打篮球。可是你只有一米六五,矮了点。”

彭嫦娥一笑,告别了这位一心要她在体育上发展,却使她的学习成绩变得一塌糊涂的体育教师。试想想,假如她读初中的第一学期,遇到的不是一位热心于体育事业的体育教师,或者假如她读初中的那年她的个子没有一米六的话,她可能就不会引起体育教师的注意,当然就会像其他同学一样,按部就班地读书并将高中读完。那么她可能就错过了同冯建军相遇,就不会有下面的故事。一切都是命。人一生下来,就被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着,你干什么你将干什么,都在命中早注定了的。只是你我自己都无法知道。你以为你改变了自己,其实没有,你不过是在往命中安排好了的另一条路上努力罢了,而这种努力却被神秘的力量操纵

着,推动你朝那方面努力……

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追悼会,在一种悲哀的气氛中开始了。贺厂长怀着沉痛的心情,在追悼会上泣不成声地致着悼词。悼词都是从报纸上抄来的,首先介绍毛主席的一生,介绍他怎样领导中国人民从胜利走向胜利。“毛主席啊,您虽然与世长辞了,呜呜呜……”贺厂长呜咽着说,用一双泪眼看着长虹皮鞋厂全体职工,“呜呜呜……但您永远活在呜呜呜我们心中呜呜……放哀乐。”

哀乐从电唱机和高音喇叭里放了出来。这套设备是临时从交电商场买来的,那时候哀乐不能随便播放。好像非要是中央领导人死了才准放悲伤的哀乐。老百姓死了,就是一顿锣鼓钹子打发上路,与悲伤的哀乐无缘。哀乐从高音喇叭里一放出来,很多老工人便哭了,捂着脸,呜呜呜呜,哭给贺厂长看,表示他们也是真心爱毛主席,不只是你贺厂长一个人爱。几个青年工人没有哭,倒不是他们像受到国民党特务严刑拷打而宁死不屈的许云峰或其他革命者那样坚强,而是这些虽然从小就受着要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的教育的青年,并没有达到老同志那么酷爱毛主席的高度。他们看着老工人哭,彼此表示遗憾。

“我想哭,但哭不出来。”冯建军对站在一旁的彭嫦娥说,“你怎么不哭?”

“我也哭不出来,”彭嫦娥说,一脸沉重地瞅着他,“我不会哭脸。”

“这要自然哭,”一个同事小声说,“我看有几个人是在霸蛮哭,干哭。”

冯建军就仔细打量着那些对毛主席感情充沛的人,发现确实有人是在干嚎,边捂着眼睛。冯建军觉得有点好笑,干吗要做出哭脸的样子?死的又不是你的亲爹亲娘,不哭又没犯法。他心里就有点看不起他们,觉得他们在表现给厂长看。“你看他啰,”他指着一个中年师傅给彭嫦娥看,“捂着脸,假装在那里哭。对毛主席是假感情。”

彭嫦娥抿抿嘴,不敢妄加评论地等着追悼会结束。

追悼会终于在一种悲哀的气氛中结束了。冯建军走出来,觉得很轻松,这种轻松来自于一种强加在身上的庄严的解脱。这种庄严是做出来的,就仿佛演戏。大家都在做戏,包括那个贺厂长。贺厂长有必要是那样哭吗?死的是他什么人?死的人在北京,和他贺厂长没有任何关系。

1986年夏天的一天晚上,贺厂长(退休了)到饮食店吃夜宵。贺厂长要了五片臭豆腐,一碟油炸花生米和二两白酒。一个人喝着,很孤独。冯建军从街上回来,路经这个饮食店时,贺厂长叫住了他。“冯建军。”贺厂长叫住他说。

“贺厂长,”冯建军走到他面前坐下,望着他,“您晓得过啊,只看见您吃夜宵。”冯建军笑了笑,“把老婆丢在屋里不管。”

“我老婆不懂生活,”贺厂长说,“都说你现在发大财了。你可是真有本事的人。

还是你们年轻人有狠,在厂里时,我就知道你聪明。”

“时代不同了。”冯建军说,“那是什么时代啰。那是毛主席的时代。现在是白猫和黑猫各显神通的时代。”

“是的是的。我要是年轻二十岁就好了。”贺厂长说,“那就可以到社会上去拼搏拼搏,赚点钱。现在是钱字为大的时代。有钱就有生活的时代。你们年轻人赶上了好时机。”

两人从时代谈到了过去,自然就回忆着过去厂里的一些事情。“我还记得你,”冯建军望着他说,“为毛主席逝世开追悼会的那天,你主持着追悼会,哭得好伤心的样子。”

“那是哭给别人看。”贺厂长说,“我当厂长,总要显得对毛主席有感情才行。”

“是的是的,样子总要做。”冯建军笑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