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像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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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那天晚上,冯建军回到家里时,觉得自己脑壳疼得发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对彭嫦娥发火,他非常惊讶自己的克制能力。在他的童年时代,他曾多次想过报仇,想过等他长大了,他要杀死她全家,替养母报仇。现在这个害他家破人亡的小姑娘出现在他身边了,他却爱上了她,而且是正正经经地爱上了她。一下子就陷进了爱情的泥坑里,就好像一只棕熊一脚踏进了沼泽地里一般,他感到自己拔不出来了。我拔不出来了我拔不出来了。他苦恼地自语说,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要是我开始就知道她是彭股长的女儿,我就不会去爱她。不过我也不应该报复她。要是把毛主席像眼睛捅瞎的不是养父,而是别人的父亲,我看见了,我也会告诉自己的爸爸妈妈。她当时八岁,她懂得什么?但是她的父亲不应该那么做。我恨她的父亲,一辈子都恨,永远永远地恨。

那天下半夜,养母走进了他的梦里,非常清晰地进入,仿佛不是在梦里而是发生在生活中似的。养母穿着一件洋红色棉袄,棉袄的式样是列宁装。养母从草地那头的树林里走过来,头发被风吹得往后飘着,脸红红润润的。养母的年龄看上去只有三十来岁,虽然实际年龄已经四十岁了。养母脸上的笑容是那样和善和亲昵,散发出苹果的香甜,就跟他第一次看见养母时嗅到的那种气味一样。他惊诧养母脸上的香味怎么可以一直保存在脸上?他自己偶尔也往脸上揩那种油脂,使自己脸上皮肤光滑点(冬天里),这种油脂里有一种香气,很浓郁,但两个小时过去后,这种浓郁的香气就渐渐消失了。有段时间他经常往脸上揩这种油脂,那是和张小英在一个班上读书的时间。他希望张小英注意他是爱美的,而且也爱卫生。后来张小英参军走了,他就没再往脸上揩这种油脂了。养母脸上的香味深深地吸引了他。他很紧张地瞪着养母,因为他知道养母已经死了。“小军,”养母如从前那样称呼他说,用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犹如他小时候时她干的那样,“你看上去长大好多了。十九岁了吧?”

“不是十九岁,是十八岁。”他紧张地回答养母,看养母到底要干什么。

“对对,我记起来了。”养母说,“1963年,你养父冯清明带你到我面前时,我问你几岁了,你告诉我五岁了。你是1958年8月生的,属狗。当时你鼻子是红的,流着清鼻涕,一双眼睛害怕地盯着我,又不敢看我。我要你过来,到我身边来,你都不敢走近我。后来是你养父要你走近我,牵着你到我身边,把你抱到我膝盖上……”

冯建军不好意思地一笑,瞧着穿着洋红色列宁装棉袄的养母。这是九月份,冯建军身上只穿着一件长袖衬衣,可是养母却穿着列宁装棉袄。“妈妈,你穿得太多了。”他关心她会患热感冒说,“您不觉得热吗?”

“妈妈在阴间,阴间很冷。”养母说,做出怕冷的样子把衣服裹紧,“阴间没有太阳,整个就是冰天雪地。小军,你将来到了阴间就知道了。”他望着一提到阴间、脸色顿时就变得惨淡的养母:“妈妈,我现在没住在机械厂,我早从机械厂搬出来了,住在小洋房的一间房子里。”

“妈妈在阴间里都知道。”养母说,“阴间里知道阳世的事,阳世的事对于阴间是没有任何秘密的。”

冯建军顿时就联想到了彭嫦娥,就颇有些羞愧地看着养母,“妈妈,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是真心喜欢,这是令我非常矛盾的,”他说,“我现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知道你喜欢的姑娘是谁,”养母说,“你有顾虑,因为这个姑娘看见你爸爸把毛主席像的眼睛捅瞎了。但是妈妈不晓得她叫什么名字?她叫什么名字?”

“彭嫦娥。”当他垂下头,不好意思地说出这个他爱慕的名字,再看他养母,想从养母脸上的表情判断养母同不同意时,他非常惊讶,以致目瞪口呆地瞪着而不敢相信。因为养母就是彭嫦娥。“你原来是彭嫦娥?”

彭嫦娥羞怯地一笑,觑着他,“我是彭嫦娥。”她说。

“你为什么要扮演我的养母呢?”他说。

“我试探你的心。”彭嫦娥说,“所以我就化装成从阴间来的你养母……”

他笑了。他在梦里面对彭嫦娥很亲热的神情笑了。醒来以后,他睃着窗外的天空,问自己,我怎么会在梦中对彭嫦娥笑呢?这证明我心里是有她的,而且爱得非常厉害。他看了眼桌上的闹钟,钟已经停了。这只钟还是养父冯清明买的,冯清明带着他一并上街买的,因为先前那只钟的发条被冯清明上发条时不小心拧断了。买这只钟时,他读小学二年级呢,那时候家里多幸福啊。他想起了他的小时候,合上眼睛又睡着了。这只能怪闹钟,因为闹钟指的时间是六点一刻(闹钟已经停了),实际上已经九点钟了。他再醒来时已是中午时间,是被刘建国急剧的叩门声唤醒的。那段时间,刘建国在机械厂里做零时工,厂里安排他们这批下乡对象做两个月零时工,赚几十元钱然后送他们去知青点。冯建军困盹盹地爬起床,拉开门听到刘建国口里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毛主席死了。”

如果毛主席没死,这可就是反动话,而且是大反动话,因为说这话的人惟愿毛主席死。但是从刘建国那张紧张和悲伤的脸上,从他那悲哀的眼睛里,似乎是在说实话。“你是从哪里听说的?”冯建军不敢相信道,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广播里说的。广播里说,‘伟大领袖毛主席于9月9日与世长辞了。’刘建国说。

9月9日就是昨天!昨天晚上他与彭嫦娥在文化电影院看一部阿尔巴尼亚的游击队打德国鬼子的电影,毛主席却死了。“毛主席也会死啊?”冯建军迷惑不解的样子说。

冯建军说这句话不是出于嘲笑,也不是出于其他用心,而是不相信。毛主席太伟大了,他也会死吗?他正在领导中国人民从胜利走向胜利,他死了中国人民不会是一片黑暗吗?那时候社会上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说外国一个科学家给毛主席算了命,说毛主席可以活到一百六十岁,说林彪听到外国科学家说毛主席福大命大,可以活到一百六十岁时,简直绝望得发疯了。他后来企图搞阴谋政变,另立中央,就是因为他深刻地意识到他的命不会有毛主席长。现在这个可以活一百六十岁的人居然死了,中国怎么办呢?

“是的,毛主席也会死啊?”刘建国也不相信道,“我们中国怎么搞?”

“我们中国怎么搞?”冯建军也这么说了句,颇伤心地坐到了床上。就在昨天中午,办事处的毛泽东思想广播室里,还非常有激情地唱着几首歌颂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歌,歌声从家家户户的有线喇叭里飞扬出来,在大街小巷上飘着。一首是热情洋溢的《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

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您的光辉思想永远照我心,春风最暖,毛主席最亲,您的革命路线永远指航程。是您砸碎了铁锁链,奴隶翻身做主人……

另一首的歌名叫《想念恩人毛主席》:

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捎个信儿到北京,翻身的人儿想念恩人毛主席。

还有一首的歌名叫《毛主席万万岁》:

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毛主席万万岁,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毛主席万万岁……

冯建军无力地坐在床上,扔了支烟给刘建国,划根火柴点燃,抽着。两人又说了会儿这样的话,就沉默地抽着烟。冯建军的脑子里出现了养父冯清明不小心用那根长竹竿捅瞎了毛主席像的左眼睛的情景,当时冯清明那样惊慌失措,脸吓得苍白的,企图把毛主席像撕下来藏起。但是那个小姑娘的父亲却非常及时地出现了……现在养父还在岳阳的白莲湖农场劳改呢。他能记起养母江笑月的模样,却想不起养父冯清明的样子了。毕竟八年过去了,八年前的养父四十多岁,现在养父恐怕己是个老人了。“毛主席会死啊。”他又这么说了句。这一次他这句话时,心里不再是害怕说错了话,而是一种想证实这句话的心理,就好像我们听说哪里有价廉物美的东西买,就相互打听一样。

“我没有想到毛主席会死。”刘建国说,“毛主席可以活一百六十岁的。”

“就是现在,我也不相信毛主席会死。”冯建军怀疑地看着刘建国,“你这鳖不是骗我的吧?”

“这我敢骗你的?!”刘建国说,“你讲宝话。这个谣,哪个也不敢造。广播里今天上午放了好几遍哀乐,报道了好几次呢。”

“我上午在屋里睡觉。要是我今天去上班,我就知道了。”冯建军说,又点上支烟,“但我今天正好感到很疲劳,没去上班。”

“毛主席死了,我真的不敢想象毛主席死了。”刘建国一脸灰暗地叹口气,“现在中国革命没有指引航向的人了。我最爱毛主席。你也最爱毛主席不?”

“谁都爱毛主席。”冯建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