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像葵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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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我见到李跃进时,李跃进己躺在殡仪馆运来的可以供人瞻仰遗容的有机玻璃棺材里了。他穿着一件金顶针名牌西装,内里一件白衬衫,系了根红领带,脸上还打了红(殡仪馆的一个老师傅为死者化的妆),头发还做了个上峰头,看上去不像死了,倒像躺在那儿睡午觉。玻璃棺材放在一块垂下来的银幕样的大白布后面,白布上方的中央,挂着一个黑布扎着的镜框,镶着李跃进的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李跃进很年轻,看上去只有二十几岁,一脸稚气,祭幕前摆着一张红漆方桌,桌上搁着鱼、肉、鸡和水果等等供品。一个香坛,里面插着几支檀香,香雾在围绕着照片缭绕。一切都是那样令人困惑和神秘。我只是简单地看了眼李跃进的遗容,就退了出来,退到街上站着。我有点忌讳死人,我怕死人到我脑海里来而给自己带来晦气。这种心理让我不敢再走近玻璃棺材观望。

冯建军站在街上抽烟,靠着一棵法国梧桐树,眼睛却盯着祭幕上李跃进的遗像。“乐队来了,”我对冯建军说,望着还在好远就吹得很热闹的乐队。他们吹的是《血染的风采》:“也许我告别将不再回来……”他们吹得很用劲,一路招惹着很多细伢子围着看,便嘻嘻嘻地笑。

长沙人办丧事总是请两拨乐队,一拨国乐队,那是二胡唢呐锣鼓钹子之类的东西;另一拨是管乐队,大号小号圆号黑管电子琴之类的乐器。管乐队演奏的歌曲震天动地,但绝对与死人无关。《血染的风采》只是开头,接着又是与丧事风马牛不相及的《八月桂花遍地开》和《在希望的田野上》。你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他们是在吹自己吹熟了的歌曲,不管歌曲是欢乐的,抒情的或悲壮的,一概不论。他们的目的是给丧事增添热闹,让更多的人来看热闹,而不是增加伤感。这就好像是商店里招揽顾客,商店里需要热闹,而热闹也需要商店,丧事自然是需要热闹的,而且是越热闹越好。

管乐队里有一个女歌手,还有一个男歌手,他们轮番着唱歌。刚才所说的那几个歌曲是那个女歌手唱的,现在轮到男歌手唱了,因为女歌手要休息一下嗓子。男歌手唱香港劲歌,唱《来生缘》,唱《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唱《万里长城永不倒》,这些响亮的乐器里吹出来的乐曲声和歌声把幸福街的这个下着毛毛细雨的晚上弄得很热闹。

张小英走来了,她穿着一身黑裙子,不知她是有意这样穿,还是无意这样穿。黑裙子很亮,使她的脸显得很白很端庄。刘建国没来,他到北海操心他的那块地皮去了,公司里是张小英主事。我走上去与她打招呼。“张小英,”我说,“你来了。”

张小英看见了冯建军,冯建军就站在我身后,站在那棵树下瞧着她。“嗯啰,”张小英把视线落到我脸上,“我来参加李跃进的追悼会。”

“我也是来参加李跃进的追悼会。”我说。

张小英的脸朝着那帮吹拉弹唱的管乐队,这张脸上已失去了从前的那种妩媚,但更端庄了。一个认识张小英的女人走过来,非常热情地跟张小英打招呼,她跟张小英说话时,我又退到冯建军一旁站着。冯建军的脸没有朝张小英看了,而是盯着祭幕上眼睛正视前方的遗像。“你不去跟张小英打招呼?”我问他。

“没有必要。”冯建军嘴里说了这四个字。

我知道他还爱着张小英,他为张小英离婚,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他是那种把生活打烂,却没有把生活重铸起来的失意者。“你以后打算搞什么事?”我心里很同情地问他。

“我这样的人能搞什么事?”

“你一开口就是一口悲观论调啰?”

“我又能搞什么事?做生意,没有钱。想到哪里去找点事做,别人又不要我。”

他一脸灰暗,“只能混一天是一天。”

“要对自己有信心。”我给他打气说,“人最不能服输,一服输人就没气了。”

他阴阴地一笑,“信心从哪里来?”他锁着眉头说,“我现在只想打口饭吃,你能介绍我到哪里做事不?就是扫地守门我都愿意。”

“你真的愿意?”“真的,我现在只求平静点过生活。”他苦皱着睑,“早几天,我想去看看女儿,身上焦干的,连一分钱都没有。我都没去看。像我这样做父亲的,又没养她,见面总要买点东西什么的给女儿不?老子真的想去抢银行了。”

“你下次想去看女儿,手上没钱,找我扯一点。没关系。”

追悼会开始了,由一个老男子汉充当祭司。我和冯建军自然站到了前面,站在李跃进的姐姐旁边。李跃进的姐姐哭得同泪人儿似的,脸都哭红哭肿了(眼泪水腐蚀的),身子歪扭着。龙艳艳没有哭什么,她的眼睛只是有点红,但没肿。我看了眼龙艳艳,她表情很麻木,低着头,脸上什么都没有一样。祭司用副鸭公嗓子拖长声音道:

“李跃进同志的追悼会,现在开始。奏哀乐,鸣炮。”

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硝烟在祭桌前弥漫。

“国乐《魂断蓝桥》一曲。”祭司拖长声音说。

唢呐、二胡、锣鼓、钹子响起来,一个嘶哑的老男子汉声音唱起《魂断蓝桥》来,嘶哑而哀伤的歌声在参加追悼会的人群头上飘荡。

“李跃进同志,生于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八年九月……”办事处的一个分管个体户的干部,突然站在祭桌前为李跃进热情洋溢地致起悼词来,“李跃进同志是个性情刚烈的青年,是一个有正义感,敢于跟坏人坏事作殊死搏斗的青年……”

悼词致完后,祭司又昂着脑袋,扬长声音道:“一鞠躬。”

于是大家就都鞠躬。

“再鞠躬。”

于是大家又再鞠躬。

“三鞠躬。”

追悼会结束后,我和冯建军又站到那棵法国梧桐树下,张小英站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一张脸冲着管乐队那边。管乐队开始吹的是哀乐,现在又吹起欢快的乐曲了。这会儿吹的是《涛声依旧》,那个男歌手正在起劲地唱着,歌词是:

带走一盏渔火,让它温暖我的双眼,

留下一段真情,让它停泊在枫桥边,

无助的我,已经远离了那份情感,

许多年以后才发觉又回到了你面前……

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

冯建军和张小英听到这首情歌,两人居然对视了一眼,但只是对视了一眼而己。而且这一眼的对视是这样的,冯建军一直盯着张小英那张长长脸,当然是盯着她的侧面脸,他的目光触动了对方,那是一片火一样灼热的目光,那片目光使对方的那边脸发烫了。我们常常在路上见到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我们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对方几眼,而那个女人感应到有个什么人盯着她,便回头一望。这一望并不代表什么别的内容,而只是回头看看是谁这么热烈地盯着她,以至她的脸或者背发烫了。冯建军不这样看这个问题,他走了上去。

“张小英,你连理都不肯理我啰?”他艰难的样子笑笑说。

张小英脸一红(这只是我的感觉),看他一眼睛,目光又迅速移到那帮管乐队里。

“你好像恨我样的?”

“我不恨你哎。”张小英说。

“我觉得你恨我,真的。”

“我真的不恨你。”

“那你不跟我打招呼?”

“你也没跟我打招呼。”

“我是怕你不肯理我。”

“我敢不理你?”张小英说,把头摆了下。

“我出来后一直想不通咧。”冯建军这么说了句。

“想不通什么?”她看了他一眼。

“就是想不通,你应该心里清楚。”冯建军低声说,瞧着她。

张小英不愿意清楚,她的长长脸在灯光下显得非常端庄,她的心里想什么我们却不知道。她不再理冯建军地还站了一下,也许是几十秒钟,也许是几分钟,接着她走开了,平静得如一碗水的样走开了。她仍是舞蹈演员的身材,她的背影看上去仍很有曲线。她是生过儿子的,但是她的屁股看上去仍然很紧,走路仍具有弹性样。她的身影离开了喧嚣的人群。冯建军的那双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渐渐地融进了尽管有路灯但却昏暗地飘扬着毛毛细雨(不很要紧)的街巷中。

那个女歌手忽然唱起了《葵花朵朵向太阳》(好像是这个名字),这首“文化大革命”中的歌。她为什么在李跃进的追悼会上唱这首歌,我们用不着去考证,就如我们用不着去思想她为什么在如此沉重的丧事上唱《让我轻轻地告诉你》一样。她告诉谁呢?难道她想告诉李跃进什么吗?不是,也不是想告诉李跃进的家属。她只是在唱这首歌。因为她会唱这首歌。同样,她会唱《葵花朵朵向太阳》,也许她小时候也站在台上独唱过这首歌,也许她喜欢这首歌。但我后来想,一个晚上有这么长的时间,从八点唱到十二点,自然要唱很多首歌,总不能重复唱一支歌而让观众觉得她不晓得唱歌而烦她,于是她就想起了这首歌。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唱了这首歌,这让我和冯建军,还有几个同学深深思考起来,这种思考不藏着别的内容,而是对自己无限怜爱什么的。这首歌把我们带进了小学四年级时的那个元旦,我们穿着草绿色的假军装,站在水泥台上,扯起嗓门大声歌唱:

毛主席啊,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在您的阳光下幸福地开放;您是灿烂的北斗,我们是群星,紧紧地围绕在您的身旁;您的思想是春天的雨露,我们在您的哺育下茁壮地成长,您亲手点燃的“文化大革命”的烈火把我们百炼成钢……

冯建军看着我,那种忧伤的眼光让我觉得他的心情很坏,就像平静的日子里,突然气候变得很恶劣似的。对于他来说,这首歌里藏着一个会跳舞的姑娘,这个姑娘就是刚刚离去的张小英。“你这副模样好像要吃人样的?”我小声说。

“我想杀人就好。”他这么说,眼睛极阴郁地盯着前方。

“你说蠢话。”

“我是真有这样的想法,”他说,“我活着感到自己压制着自己。”

“大家都压制着自己,不是你一个人压制着自己,千万莫对自己生出邪念。”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你莫这样想。这个世界对大家都公平。”我想起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说:“世

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你要这样想,世界是大家的世界,主要是在于自己。”

“这个世界把我们害醉了。”另外一个来参加李跃进追悼会的同学说,“我们成年以前,这个世界对我们一点也不负责任。今天打着锣鼓去接最高指示,过几天又敲锣打鼓地去接‘芒果,;这一个月在学校里天天搞劳动,下个月又到工厂里去学工;过一向又安排我们到农村去学农……我们那时候是学生,又晓得什么鬼?还不是读书啰!现在随什么地方都讲究学历,你想去联系调动,对方开口就问你是哪所大学毕业,你看烦躁不?”

“我们活得没点意思。”另一个同学说。

“活得就是受气,日他妈妈X!”

“我觉得我被这个时代丢下了。这个时代现在要的是大学生。”冯建军冷冷地说。

“我活得烦躁,在家里惹妻子嫌,在单位上,领导把我做毒药看。”刚才那个发怨气的同学说,“我本来开车,现在领导把我的车钥匙收上去了。”

“这个世界是大学生的世界了。”另一个同学又这么说了句。我没接他们的话说下去,我看着李跃进的遗像,我感到我们这一代的很多人,都在生活的各个地方仔细品尝生活的苦果了。这个苦果是谁酿成的?难道仅仅是几个人可以酿成的吗?

这个世界生产了很多在茫茫大海般的生活中得不到爱情和阳光抚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