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甘肃文史精萃2:学术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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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宋人”现象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地域偏见(1)

张崇琛

中国传统文化中是存在地域偏见的,而这种偏见又早在先秦时期即已形成了,“宋人”现象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本文便试图通过对“宋人”现象的论析,以探讨中国传统文化中地域偏见的有关问题。

先秦寓言中,凡言及愚蠢可笑之事,多冠以“宋人”,并由此而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如:

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

——《孟子·公孙丑上》

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洸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洸,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予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洸,则所用之异也。

——《庄子·逍遥游》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公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庄子·逍遥游》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瘫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庄子·列御寇》

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未而守林,冀复得兔。兔不可得,而身为宋国笑。

——《韩非子·五蠢》

宋有富人,天雨墙坏,其子曰:“不筑必将有盗。”其邻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财。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邻人之父。

——《韩非子·说难》

宋人有为其君以象为楮叶者,三年而成,丰杀茎柯,毫芒繁泽,乱之楮叶之中而不可别也。此人遂以功食禄于宋邦。列子闻之曰:“使天地三年而成一叶,则物之有叶者寡矣。”

——《韩非子·喻老》

宋人有酤酒者,升概甚平,遇客甚谨,为酒甚美,悬帜甚高,然而不售,酒酸。怪其故,问其所知闾长者杨倩。倩曰:“汝狗猛耶?”曰:“狗猛则酒何故而不售?”曰:“人畏焉。或令孺子怀钱,挈壶壅而往酤,而狗迓而龁之,此酒所以酸而不售也。”

——《韩非子·外储说右上》

宋有澄子者,亡缁衣。求之途,见妇人衣缁衣,援而弗舍,欲取其衣,曰:“今者我亡缁衣。”妇人曰:“公虽亡缁衣,此实吾所自为也。”澄子曰:“子不如速与我衣。昔吾所亡者,纺缁也;今子之衣,蝉缁也。以蝉缁当纺缁,子岂不得哉!”

——《吕氏春秋·淫辞》

以上孟、庄、韩、吕各家,虽其学术见解及政治主张不尽相同,然在对待宋人的看法上,态度却出奇地一致,即同以宋人为愚人。当然,先秦文中亦有贬低楚人、鲁人之例,但为数不多,而且也不像对待宋人这般鄙视,更没有形成一种普遍的文化现象。这就不得不让我们对“宋人”形象所隐含的微义去进行深入探究了。

应该说,“宋人”这一特殊文化现象的形成,是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的。具体说,是与周灭殷有关。当周灭殷之初,“殷顽”的势力还是相当强大的,而以周公为代表的周统治者便对“殷顽”采取了三项措施:

一是利用殷人的迷信心理,大力宣扬周受命于天,称周灭商是上天的旨意,以此对殷人进行精神上的恐吓。周武王一进入朝歌,便宣称:“膺更大命,革殷,受天明命。”(《史记·周本纪》)周公既奉成王之命伐管叔、蔡叔,以殷余民封康叔,也言道:“惟是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诞受厥命,越厥邦厥民。”(《尚书·康诰》)而成周既成,迁殷顽民于洛,周公更是明确地告诫殷人:

尔殷遗多士,弗吊旻天,大降丧于天。我有周佑命,将天明威,致王罚,敕殷命终于帝。肆尔多士,非我小国敢弋殷命,惟天不畀允罔固乱弼我。我其敢求位,惟帝不畀。惟我下民秉为,惟天明畏。

——《尚书·多士》

意思是说,你们这些殷国的遗民时运不佳,上天降给你们丧亡的大祸,我们周国帮助上天行使命令,奉着上天的圣明旨意,用王者的诛罚,命令你们殷王不再为帝。这不是我小小的周国敢夺取殷的大命,是因为上天不把大命给予那些胡作非为的人,所以才辅助我周国。假如上帝不给,我们是不敢求此大位的。我们下民只能秉着圣明威严的上帝的旨意行事。周公言必称上天,句句不离上帝的旨意。事实也证明,这些告诫已给殷人在精神上带来相当大的压力,久而久之,以至连殷人自己也认为“天之弃商久矣”,如有人再要兴商,则是“弗可赦也己”(《左传·嘻公二十二年》)。

二是针对殷人的反抗,周公果断地进行镇压。成王即位不久,“三监”联合武庚作乱,周公奉命东征,诛武庚,杀管叔,放蔡叔,降霍叔为庶人。而对于殷之顽民,周公除将相当一部分迁往洛邑外,又将“殷民六族”交伯禽(周公之子)之鲁管理,以“殷民七族”交康叔(周公之弟)之卫管理,以“怀姓九组”交叔虞(成王之弟)之唐管理(均见《左传·定公四年》记载)。在平叛的基础上再将殷人分而治之,这样殷顽的反抗势力便被大大地削弱了。

三是在宣传舆论上对殷顽进行丑化和贬低,从而令其丧失人格和号召力,永远不能对周的统治者构成威胁。周公诛杀武庚并平定“三监”后,为了安抚殷人,“乃命微子开代殷后,奉其先祀,作《微子之命》以申之,国于宋。微子故能仁贤,乃代武庚,故殷之余民甚戴爱之”(《史记·宋微子世家》)。这样做虽体现了古人“存亡继绝”之义,但客观上也带来了一个新的问题,那就是殷人的大量会集于宋。故微子虽称“仁贤”,而周公还是不能放心。他一方面作《微子之命》以申述其用义,一方面又从根本上大力贬低殷人,从而令殷人丧失人格与威信,再也无法号召民众以反抗周室。应该说,周初统治者在丑化殷人方面是大造过舆论的,我们从周公的几次讲话中已明显可以感觉到。现存《尚书·多士》,便是周公丑化与恐吓殷人的集中表现。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统治阶级的思想”又逐渐成为“统治的思想”并普及于社会,渗透于民间,最终以寓言的形式被保存在诸子的著作之中。加之先秦时期的宋国已成为“殷顽”的大本营,于是,诸子文中的“宋人”便无不愚蠢可笑了。此与周公在饮酒问题上对殷人的“宽大政策”,可谓相辅相成而又异曲同工。当康叔往殷商旧地卫国就任之初,周公就曾告诫他的这位弟弟说:

厥或告曰:“群饮。”汝勿佚,尽执构以归于周,予其杀。又惟殷之迪,诸巨惟工,乃湎于酒,勿庸杀之,姑惟教之。

——《尚书·酒诰》

周人饮酒要杀头,而为殷商进用过的旧臣及手工业者饮酒,却只要教育一下就算了。这看起来是对殷人的“宽大”,实际上是在纵容殷人沉湎于酒以致不能自拔,让殷人自己丑化其形象而已。

直言之,先秦诸子文中的“宋人”形象之所以愚蠢可笑,实与周初统治者对殷人的政策有关,具体说,便是周人为巩固自己的统治而对“殷顽”所进行的人身攻击与形象丑化。由于其时中原各国大都属于周人之后,故“殷顽”最集中的宋国便长期成为人们奚落的对象了,以致连其国君都无能幸免。像“君妙困人于厄,不鼓不成列”的宋襄公,还有那位“盛血以韦囊,悬而射之,名曰”射天‘的宋王堰(以上皆见《史记·宋微子世家》),虽其行为不无可笑之处,然正因为他们是宋人,所以才受到了全社会最普遍的讥讽。

到了战国时期,社会对宋人的歧视又扩大到了郑人,如《韩非子》所记郑人之可笑程度,实不亚于宋人:

郑人有一子,将宦,谓其家曰:“必筑坏墙,是不善人将窃。”其巷人亦云。不时筑,而人果窃之。以其子为智,以巷人告者为盗。(《说林下》)

郑人有相与争年者,一人曰:“吾与尧同年。”其一人曰:“我与黄帝之兄同年。”讼此而不决,以后息者为胜耳。(《外储说左上)})

郑县人卜子,使其妻为裤,其妻问:“今裤何如?”夫曰:“象吾故裤。”妻子因毁新令如故裤。(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