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甘肃文史精萃2:学术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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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敦煌古塞城考

——《沙州都督府图经卷第三》札记之一

李正宇

敦煌遗书《沙州都督府图经卷第三》为研究古代史地重要文献。经唐人辗转传抄,讹误颇多,加之年远时迈,世变事移,至今多有难明者。近年研读此卷,随草札记数十则,聊补往注之未备。今选有关敦煌古塞城一则,将古塞城遗址略加考证,投石同好,冀以引玉。

《沙州都督府图经卷第三》关于敦煌古塞城的记载是:

“古塞城右,周回州境。东在城东卌五里,西在城西十五里,南在州城南七里,北在州城北五里。据《汉书》:武帝元鼎六年将军赵破奴出令居,析酒泉置敦煌郡。此即辟疆土、立城廓在汉武帝时。又元帝竟宁〔元年〕,单于来朝,上书愿保塞和亲,请罢边戍。郎中侯应以为不可,曰:’孝武出军征伐,建塞徼、起亭燧,筑外城、设屯戍以等(宇按:据《汉书》,”等“字为衍文)守之,边境少安……起塞已来,百有余年。”据此词,即元鼎六年筑。至西凉王李暠建初十一年又修,以备南羌、北虏。其城破坏,其(基)趾见存。“

敦煌古塞城的走向,与敦煌土河有一共同之点,即”周回州境“。然而,敦煌塞城当在土河内侧,二者位置内外稍有不同。这一点我们可从二者与州城向心距离之盈缩差距得到启示(详后)。

然而本条记塞城”北在州城北五里“,当误,需加辨正。

十六国时后秦名僧法显西行求法,于弘始二年(公元400年)夏末到达敦煌,在敦煌停留一个多月,曾经看到敦煌塞城,他在《佛国记》中关于敦煌塞城有如下记载:

“夏坐讫,复进到敦煌。有塞,东西可八十里,南北四十里。”

以往《佛国记》之注家,大多误认法显所记之塞城为敦煌之边塞长城。而敦煌之边塞长城,在郡境北部,沿疏勒河南侧,自东而西单线迤行。记其郡界两端起止之处,可言“东西”,然而仅此东西一线,何谈其“南北”?且敦煌郡境之长城,东连酒泉郡,西止大煎都候官(在玉门关西,属玉门都尉管辖),长约七百里,法显所记“东西可八十里”的敦煌“塞”,绝非郡境长城,实为敦煌古塞城。

法显记此塞有“东西”“南北”四面,东西二垣相去约80里,南北二垣相去约40里。《沙州都督府图经卷第三》则记为“东在城东卌五里,西在城西十五里”,二数相加为60里,加上州城东西之广约4里,则塞城东西二垣相距为64里;与法显估计“东西可八十里”少十余里,但还可以说大体近似。至于南北二垣之距离,《图经》所载与法显所记相较就未免悬殊过大。《图经》载敦煌塞城“南在州城南七里,北在州城北五里”,二数相加为12里,加上州城关厢南北之广约3里,则南北二垣相距仅15里。比法显所记“南北四十里”,少20余里,殊难相合。

《图经》所载塞垣“东在城东卌五里,西在城西十五里,南在州城南七里”,从这三面塞垣位置来看,很明显是在州城绿洲的边缘。沙州城所在之绿洲,东缘在今新店台何家庄一带,南缘在鸣沙山北麓,西缘在今七里镇老区外侧。塞城适将州城东、南、西三面绿洲及其村落、农田包围起来,形成安全屏障。

往时,史地工作者无人对敦煌塞城进行过专门研究,其遗址亦未曾进行过考察,一般推测塞城已无遗址可寻。近年,我因研究敦煌名胜古迹、河渠泉泽及笺注古本敦煌志,于敦煌塞城遗址颇为留意,进而三次专门进行塞城之普查与踏勘,终于发现塞城遗址数段:

1、塞城西垣北部残段,断续延绵十余里,大体南北走向,其北端止于赵家圈墩,在沙州故城西北约38里。

2、塞城西垣南端与南垣西端交会处为一塞亭遗址,今名李家墩,在沙州故城西南20里许,此处为敦煌绿洲之西南角。

3、塞城东南垣一段,长约二里,在沙州故城东南十里许,今东湾古墓群西侧,西南东北走向。

4、塞城东垣残段,长约一里,十余年前尚存,后因平整土地被毁,仅留一塞亭残基,今名风神台。在沙州故城东北30余里,今郭家堡乡大泉村绿洲东缘。

塞城北缘余尚未找到,但敦煌市政协副主席陈学禹先生告知,他曾在敦煌东北四十里许武胜宫东北荒滩上,看到过很长一段东西走向的土垅一条,似颓垣遗迹。这同我所推测的塞城北垣所在是吻合的。据我推测,塞城北垣大约是从垣城西垣北端赵家圈墩起(此墩当是塞城西北角塞亭),大体朝向效谷城北即陈学禹先生所见遗址处延伸。塞城北垣当在此一线。

塞城北垣大体由西北向东南延伸,经过唐神威烽(今赵家圈墩东北6里、芭子场北村西北3里残烽火台,地理座标X16639.8,Y4465.5)以南。此处正南距沙州城为35里。《图经》所载城北塞垣所在,当指此处。据此推断,《图经》抄本云塞城北垣在州城北5里,当是35里之误,抄本当脱“卅”字。土河北在城北37里,则在塞城北二里。

根据上述推测,塞城北垣在州城北35里,加上塞城南垣距州城之7里,再加上州城关厢南北之广3里,合计45里。是为敦煌塞城南北二垣相距里数。

这就与法显记敦煌塞城南北二垣相距为“四十里”大体接近,虽仍有5里之差,则可能是塞城随地形所宜(如湖沼之不规则边线)而有所曲折之故。再者,法显所记,亦是估计里数,本不十分精确,多几里少几里,乃是可以理解的。

将本条关于塞城东、南、西三面塞垣去州里距及我对其北垣去州里距校正后的数字,拿来同敦煌土河四面去州里距进行比较,从而可以推测塞城与土河大小之差、位置内外和相关关系等问题,塞城东垣在土河内侧5—6里,塞城西垣在土河内侧15里,塞城北垣在土河内侧2里,唯塞城南垣同城南土河近在咫尺,未明孰外孰内,但根据东、西、北三面皆土河在外、塞城在内的格局加以推断,塞城南垣亦当在土河内侧。

如此,我们知道了土河处外侧,塞城处内侧。土河是古代在挖成的壕沟内铺上沙子和土的一种侦察设施。敦煌土河大于塞城,是设在塞城外围的一道侦察线,提供小股敌人潜入和偷出的方向和数量等方面的情报;而塞城,则为州城外围的一道防线,为绿洲区域不受敌人侵犯提供保障。二者同属军事设施,从这一点来说,属于同一体系。然而从功能特性来看,二者并非互为配套的联体。土河与塞城相距远者不过15里,近者仅去咫尺。从二者如此靠近这一情况分析,土河获得并提供的情报,恐来不及为塞城所用,因而无助于塞城的防守;而塞城的防守行动,亦不可能是土河情报的递系反映和应变措置。二者既不互为声息,又不互为支援,所以笔者认为二者之间并不存在直接的关系。关于土河的功用,东汉苏林说是“旦视其迹,以知匈奴来入”;《通典》说是“人马入境,即知足迹多少”;《图经》说“以为匈奴禁限”,又说“修立以防奸寇”。看来只是侦察小股敌人出入的路线和数量,为境内肃奸或为对外交涉提供依据,并不为塞城之防御战守提供情报。

笔者在敦煌塞城之外发现朝不同方向延伸的烽火台序列,递接排列,各自组成体系,远达数百里,例如:

北境越过疏勒河,又过青墩峡,再过方山口,直通博罗台,远达三百余里;

西北境越过碱泉子、人头疙瘩、再过大方盘城,抵达玉门关(今小方盘城),并且继续向西延伸;

西南境越过沙枣墩、党河口山阙烽、大墩而抵龙勒城(北魏及唐宋寿昌城);又一路自山阙烽向南,过沙山沟,抵姚阅烽,今阿克塞县城南;

东南境,经鸣沙山八楞墩,过莫高窟,又过大泉,抵子亭(五代、宋改为紫亭县),又南抵南口烽;

东境过五个墩、疙瘩井、甜水井、芦草沟(唐宋名苦水),又过破城子(故广至县城),抵瓜州;又一路由甜水井向东,抵常乐县;

东北境过五圣宫、三个锅桩,抵东碱墩,又东北与白墩子接。

上述数条伸向远方的烽火台体系,当是敦煌城伸向境外的军事触角。这些触角传递过来的敌情信息,必有一些可供塞城防守之取用,因而同塞城有一定关系,与塞城可能属同一防御体系。

根据上面的分析,我认为,尽管土河同塞城位置较近,但从二者之作用来看,却并不互为表里;从其内部关系来看,并无必然联系。

但从二者位置如此靠近加以分析,土河可能是归塞城戍守机构管理,并将土河侦迹所得情报提供郡府,以便郡府首脑决定相应措施。

关于敦煌塞城始筑年代,史籍缺乏明确记载。本条据《汉书·武帝纪》元鼎六年析酒泉郡置敦煌郡的记载,又据《汉书·元帝纪》侯应曰:“起塞以来,百有余年”之语,推断敦煌塞城“即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筑。”这个推测,根据不足,判断不合逻辑,结论并不确切可靠。

但本条引用的材料,对我们判断敦煌塞城始筑年代则具有不可忽视的价值。

首先,《图经》引用《汉书》关于元鼎六年析酒泉郡置敦煌郡的记载,提供了敦煌塞城始筑年代的上限。因为敦煌属酒泉郡时,此地尚未成为西陲重镇,人口极少,政治、经济及军事地位都不甚突出,花那么大的力量,筑那么大的外城,尚非当务之急。只有敦煌移民大量增加,屯垦事业有了相当的规模,政治及军事机构有了相应的设置之后,修建塞城才成为必要和可能。因而,敦煌置郡之年可以作为敦煌塞城始建年代的上限。

其次,《图经》引用竟宁元年郎中侯应对语,可作为敦煌塞城始筑年代的下限。侯应对语中的“外城”,与“塞徼”、“亭燧”、“屯戍”并举,虽都是边地军防设施,而“外城”既非“塞徼”(长城),亦非“亭燧”(烽火亭障),又非“屯戍”(军营),顾名思义应是“城外之城”,即塞城。侯应说,“孝武(汉武帝)……建塞徼、起亭燧、筑外城、设屯戍以守之”,则“外城”(即塞城)之筑当在汉武帝之世。

《盐铁论》记述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二月奉旨进行国是大辨论,其《地广篇》载:

“文学曰:‘……今逾蒙恬之塞,立郡县寇虏之地,地弥远而民滋劳。朔方以西,长安以北,新郡之功,外城之费,不可胜计’。”

查昭帝始元元年(公元前86年)到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二月之间,并未在“朔方以西、长安以北”开设“新郡”(按始元六年七月,仅仅析天水、陇西、张掖各二县,新置金城郡,且在二月国是辨论之后)。“文学”所指,当是指武帝开拓西北、陆续在新占领区“立郡县”、“筑外城”、耗财劳民之事。虽然在西北新占领区“立郡县”是汉武帝在世的事,但“筑外城”之役可能继续进行到昭帝之世,所以始元六年的辨论中文学贤良们提出非议。这样,我们可以把敦煌塞城的修筑年代的下限推迟到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这或许是最为保守的推断了吧。

本条记李暠重修敦煌旧塞,是在建初十一年(公元415年)。明人辑本《西凉录》记在建初九年,与本条所载不合。《图经》又载李暠于同年还重修了土河;《沙州图经卷第五》亦载是年李暠更重修了龙勒县南境“东西一百五里”之长的塞城。看来建初十一年是李暠在敦煌郡境大筑军防工事的一年。《图经》所载当比今本《西凉录》可靠。罗振玉云:“《西凉录》……误列于二年前,当据此改正。”是也。

(《甘肃文史》1993年总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