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甘肃文史精萃2:学术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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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格萨尔与敦煌

王沂暖

一个敦煌石室藏有的藏文抄本卷子,被外人搜劫盗窃去后,收藏在巴黎图书馆,已历有年所。因此,我们国内一直没人见到它。我得到的这个抄件,是几年前从法国图书馆复制回来的手抄本,还不是复印原件。见到卷子里竟提到格萨尔,我非常欣喜,藏族这篇世界最长的英雄史诗与敦煌文献发生了关系,出乎我们意料之外,也是在我们久久盼望之中。现在我把这个卷子用汉文译出来。供关心此事者参考研究。

在此先说明一下,这个卷子,原有魏英邦先生根据法文译文转译而成的汉文译本,曾在刊物上发表。我见了他的译文,但不全同于这个译文,这是因为对于原文的理解。我有些地方不同于法文译者,故将我的汉译文,著录如次:

一个名叫佳的国王。住在雪山之中,统治了北方所属的一切国土。这个国王在(前世的)一个时候,生为人的幼童时,用泥土堆成了一座佛塔,生起菩提心,发愿:如佛之正法甘露消亡时,我要出生,弘扬最盛正法。他的愿心业力成熟,生于一个大王族家,成为边地之主。他最喜正教,笃信佛法,常时依止善知识,有大智慧,心性渊懿,对于佛法,了悟极深,有大修证,确切无疑,成为胜王。大事弘扬佛之教法,边地有罪众生,弃舍正法,不了佛法甚深行境,亦不理解咒乘续典,于时生起破佛邪心。

以后,此王因前世与一持咒大智慧师,互相友善,勤修正定,获得无畏续乘正法。生大悟解,以此回向,得大神力,成大智者,于是战胜边地,领地扩张,从夷区以至拉惹、果罗,全被征服,并制伏了中土。因之全无敌人,亦无外患,成为摩揭陀国国王。此王并占有一切牧区,东至大海大河,北至北方雪山,尕夏布山、格忍哥村,成为彼一切地方的主人,使佛教正法,如火炽燃。

彼还征服了五个格萨尔,而为彼等之王,一切雄狮生(王)等,亦皆臣服阙下,居住雪山东至大海之内的一切众民,皆奉之为王。居住在德兑巾达山谷中的一些格萨尔王,亦长时归依此王,居住在城堡与海边北方东方之名为雄狮(王)者,亦与此王,互相往还。

一个名松的国王死后,转生于果乌山地方(与前果惹,疑为同字误写?)。他无疑是生于王族,成为国王,享用富有。他的国土,日益扩张。快乐日增,政事稳定。享年八十,七而又七。此后哀老,死后生天界,长时享受天国利乐。后从天界死后,因为前生烦恼未尽,投生畜生道,于一月终,成乃有大神通的龙王,此后身死,转生为人,成为王族,具有智慧,善于商业,并依止善知识,笃信佛法,成为明智而具神通之国王,修成尕罗天密法,通悟密咒,行快乐行,具大功德,称为持咒明王,亦称转轮王,持明转轮王。具大智慧,弘扬正法,寿数八万万又九十有七年,享有人天快乐,成为转(法)轮之转轮王。彼之眷属,有童女六万万。此后身死,由多罗天女劝请,生为天王,亦于彼处,弘扬正法,此后此王证得最胜菩提。

此少许文殊师利,怛特罗颂文,鸡年,于松噶宫,大校译师达磨多尸罗(达尔玛达师利),译毕。

按此卷子首先叙述一个名为佳的国王,住在雪山之中,前生幼时,用泥土堆塔,生菩提心,发愿弘法,因转生为王,与前生旧友,共兴佛法,征服不信法之边地人民,还降服了五个格萨尔(王),臣服远在山谷中的格萨尔王,并制伏了中土(指中印度),成为摩揭陀国国王。这是第一段。

第二段,叙述一个名松的国王,依止善知识,最后成为持咒明王,证最胜菩提。

这个卷子看起来不像是译自梵文,似为作者伪托为译文,不是真品,而是赝品。何以见得呢?由卷子的内容可以看出来。首先说这个国王,是住在雪山之中,这显然指的是西藏。西藏惯称为雪域,有雪,实际是在雪山之中,不是印度地区。

由雪山向东扩张,向南扩张,以至于侵入摩揭陀的中印度,在事实上吐蕃王朝向四外扩张的最盛时期,确实是如此。吐蕃到九世纪佛教尤为兴盛,显教有莲花戒与汉族和尚摩诃衍的辩论,和尚辩败,被送回汉地,因之,藏地显教的渐门兴起,顿门消失。密教有莲花生入藏,密宗大盛。卷子中的叔述,与吐蕃九世纪的情形正相符合。因此我怀疑这个卷子正在此时,应运而生。为藏王歌功颂德,而歌颂的显然是尺松德赞。尺松德赞时代,吐蕃国势之盛,空前绝后,东到了汉地陇西。北与突厥接界。南抵印度摩揭陀,请莲花戒、莲花生,为显、密佛教奠定了始基。藏地也创造了这样神话,说:“堪罗曲松”。这是说的尺松德赞弘扬佛教的故事。“堪”是堪布,指的是莲花戒入藏传渐门佛教。有人说是指静命,静命是莲花戒的上师,是静命请藏王邀请莲花戒入藏的。而顿、渐之辩,是由莲花戒进行的。“罗”是罗本,指的是阿阇黎莲花生入藏传密咒乘。“曲”是曲杰,指的是法王尺松德赞,西藏这个故事,所说的是尺松德赞。他们神话式地说,尺松德赞在前世与莲花戒、莲花生共为友好,三人发愿来生共同弘扬佛法,由夙愿力,三人转生人世,一为法王,一为堪布,一为阿阇黎。他们三人聚在一起,弘扬起西藏的佛教。这个卷子,实际是暗示此事,第一段中有依止善知识。那是指的莲花戒,第二段中也依止善知识,这指的是莲花生。

第一段注重弘扬显教。辩败大乘和尚,指的是顿渐之争。第二段的善知识,指的是莲花生,是传密法的莲花生。第一段此国王,止于成了弘扬佛教的国王,第二段这个国王却证得菩提,第一段国王尚未脱离三界。第二段则已超凡入圣,证得菩提。

这两段虽然说的是两个国王,实际是赞美一个人,即是尺松德赞,尺松德赞是西藏赞普,不是印度国王,我因此怀疑,这个卷子不是用梵文写成,而后译成藏文,而即是用藏文写成的,所谓译文的说法,似是伪托。

这个卷子,日本人今枝由郎曾有考证。他考的不是内容,不涉及原文是否为梵文的问题,只涉及到卷子发生的年代。他说:“这段文书翻译的历史背景,松噶宫,翻译者达磨多尸罗及鸡年。首先,翻译的地点松噶宫,已在敦煌藏史纪年内证实了。它是赞普尺松德赞(公元754~797年在位)在公元756年夏冬二季时的行宫。根据后世的传说,这一赞普在去世前,就退居此宫。进行默祷,所以松噶宫是与尺松德赞有联系的处所。达磨多尸罗是藏族有名的翻译家,他参加过翻译名义大集的编纂。该书完成于814年或稍前……达磨多尸罗的活动,是在九世纪初。我们推测《文殊师利根本仪轨经》(即文殊本续)部分的翻译,也正是这一时期,鸡年可能是下列年代之一,公元793年、805年、817年与829年,敦煌写本本身无可怀疑地证明它是从梵文,若非全部至少是部分翻译出的,它是在八世纪末或第九世纪初就己经存在。”

他(今枝由郎)断定译文的年代,我基本上同意,我与他不同的是,此卷子是否从梵文译出,或者是否作者伪託。我的想法,赞美藏族君王,不一定用梵文来赞美,也不必用从梵文译作藏文的形式。说的故事也全是藏地情景,因此断定译文系伪託。但其时间,则为今枝田郎所考证,在九世纪初是可信的。

这些事实,我们并不重视。因为“堪罗曲松”是普遍为藏地所接受的人间神话,为藏族最普遍的常识,我所注意的是卷子中出现两次格萨尔的问题,一处用五、一处用达(双数),都是多数,出现了这些格萨尔,在同时出现,意味着这些格萨尔不是个体专名,似乎是公用的名称。这个公用的名称,应当是沿用已久了。格萨尔是英雄君王的公用语,在九世纪以前,已广泛流行开。以前我们一般人所见到的这个名称的出现,最早不过是十四世纪的西藏王统记,因为这本书著作的年代有明确记载,时间为1388年,其余的如王窗柱诰、嘛呢丛书、五部遗教、莲花生传,以及以后见到的朗氏家族史——灵犀宝卷、智者喜筵、西藏王臣记等书,有的都难确定著作年代,有的著述年代却在十四世纪以后,有了这本卷子,格萨尔一名出现的年代,才推到九世纪以前。外人多以格萨尔一名来源于凯撒。凯撒是公元一世纪的英雄,国内如韩儒林先生,也有此看法。这一个说法很值得研究,凯撒是罗马帝国一员大将,虽称王未成而被刺杀,但他曾是罗马的统治者,被称为英雄的统治者。可能这一英名辗转东传,被大家作为英雄君王的代称,成为格萨尔,很有可能,所以藏籍中有许多格萨尔出现,如朱孤格萨尔、北方格萨尔,格萨尔军王、冲格萨尔等,可以看出格萨尔是一种通称而非个人私名,而且也可以说明以前出现的这些格萨尔不是指的岭国的格萨尔,岭国的格萨尔,是沿袭这种通称而被史诗的作者加到藏族格萨尔身上去的。藏地的岭格萨尔,也本非是他的私名,他的私各叫顿珠尕尔保,别名角如,格萨尔是他称王时为人尊敬奉上的名称,最初格萨尔一名的由来,有可能来之于凯撒。凯撒的英文读音与格萨尔的拼音,很相近似,人们辗转相传,读音相近,读成格萨尔是很可能的。

当然,将来会不会有更新的发现,我听陆水林同志对我说,印度的迦腻色迦王朝的石刻上,也发现了类似格萨尔读音的人名,现在确实的情况,尚不明了,等到有确切的报告时,可能又有对格萨尔新的解释,现在只能说有这样的材料、有待进一步发掘研究。

(《甘肃文史》1991年总第7期)